国公府
扬州正是梅雨时,朦朦的雾气中夹杂着春雨,运河上几艘商舶缓缓而来,船桨推开河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岸边石阶青苔泛滥鱼贩们穿戴蓑衣逢人便兜售着自己鱼篓里的几尾鲜鱼,杨柳依依河畔水气氤氲,自是一派江南塞外景。
秦国公府的梧桐阁内此时一团喜气,国公夫人孙氏捧着自家儿子寄来的封书信笑得见眉不见眼,心中郁郁憋闷了几年的气狠狠舒了出去。
孙氏出身京城太师府嫡长女,嫁入国公府二十三年,入府第三年便生下了国公府第一个孙辈秦钰。
本以为以后自是夫妻和睦琴瑟和鸣的好日子,谁知道她那婆母国公府的老夫人竟是个爱磋磨人的性子,自她怀孕开始便往她夫君房里塞人,眼下已经是有七八个通房外加三个良妾了。
她夫君秦百宁,现如今国公府的公爷是个性格懦弱愚忠不堪大用的,老夫人给他他便接着,孙氏和他私下争辩了几句却被他说是妇人悍妒,又说是老夫人是他亲生母亲只是想让国公府多多开枝散叶,女子三从四德出嫁从夫自是要孝顺婆母听婆母的话,这话出口直叫孙氏心凉。
无奈她已嫁生子再不能改了,只悔不当初。
后来那几个良妾都生下了庶子女,仗着老夫人撑腰不把她放眼里,每每几个妾在她眼前晃悠她就想到自己夫君秦百宁那愚孝刻板的嘴脸,更是心中暗恨与失望。
好在她亲生的钰哥儿实在是争气,此番在京城白鹿书院院试一举中了案首,这般出类拔萃光风霁月的儿子又哪里是后院几个妾生的庶子可比。
生了如此叫人得意的儿子,她这几年也就懒得理自家夫君那档子烂事,自爱抬谁抬谁爱纳哪个纳哪个去。
左右老夫人这两年身子骨眼见着不成了,等她哪天两腿一伸这偌大国公府就算是实实在在落她手里了,通房和妾还不都是要被她这个正室嫡妻捏在手里?
想到此孙氏更是舒心畅快放下手中信纸喊道:“春桃,王妈妈呢?叫王妈妈去窖里把去年埋的那坛杏花春拿来热一热,我好吃了酒痛快痛快!”孙氏支使着身边一等丫鬟春桃去寻王妈妈。
不一会儿,一个四五十上下的胖妇人打帘子走了进来模样瞧着是个精干的,正是孙氏的陪嫁妈妈张王氏人都称王妈妈。
王妈妈此时像是走路急了胸脯起伏有些喘,一进来见着孙氏喜不自胜地依在榻上瞅着桌案上的信纸,两个小丫鬟低头立在一旁,她稳了稳气息后屏退了俩人。
孙氏见王妈妈一进来就屏退了下人便知道这是有心腹事与自己说。
“夫人。”王妈妈福了福身,“刚把这个月老夫人那的月例银子送去松柏堂了,你猜奴婢出来时路过下房听到什么了?”
孙氏听到这话抬了抬眉毛问道:“什么?”心里暗觉不好。
“听到老夫人要把她屋里的雪梅和绿梅塞到咱们世子的寝房里!”
果不然,孙氏就知道松柏堂那老虔婆不可能这段日子这么安静,这是知道钰哥儿快回来了憋着劲儿在这使呢!
孙氏冷冷一笑:“好哇好哇,真真是我的好婆母,给自己儿子房里塞人不够还要往我儿房里塞,当我不知道她屋里那雪梅是个什么德行的吗?那就是个勾搭爷们的狐媚子,呸!”孙氏狠啐了一口。
王妈妈见孙氏气的不轻忙拍着孙氏后背给她倒了杯茶水,孙氏喝完脸色稍微缓了缓但也着实阴沉,她吐了口浊气狠狠地把茶杯掼在桌上道:“她能塞人我们便也能塞,你放心这事我也是一早就有打算。”
“夫人心中有章程就好,但就怕咱们和那松柏堂都送了人,世子他……不收呀。”王妈妈这话说的也是让孙氏郁郁起来。
她这儿子从小聪慧三岁开蒙家里私塾外边书院的夫子没有不夸的,就是有一点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忧愁——不近女色。
世家大院里都是有给家里哥儿备着侍候寝房的丫鬟的,就等着哥儿第一次跑马滑精以后安排通晓人事。
国公府自也是有准备,但钰哥儿十六岁第一次后孙氏提了一嘴便叫钰哥儿说了一通,只叫自己快歇了那个心思,他是一门心思要科考的,如果为了那挡子事分了心落了榜,该是怪谁?
万事科考前途最大,孙氏唯恐怕饶的他分神无法安心念书,此事也就再没提过,把之前养的那丫鬟也配了家里小厮了。
现如今那丫鬟孩子都能打酱油了,钰哥儿寝房里却连个女人影子都见不到。
想到如今也科考完了只等来年殿试后好好给钰哥儿相看个正妻,现在房里就先摆个通房暖暖床给钰哥儿解了人事。
这头一个通房丫鬟自是不能和别的通房比。
头一个呢都是有情分在的,等钰哥儿娶了正妻生了嫡子,便也叫这丫鬟抬了做妾室,过几年生了庶子女也算是半个主子,自是有些尊贵体面的。
再者,自个屋里出来的心自然也向着自己,用着也顺手,要是让松柏堂那头的人先占了去,她得气闷半年。
此事赶早不赶晚,孙氏开口道:“王妈妈你去把春蕊叫来。”又想了下,“还有阿蝉那丫头。”
“嗳!”王妈妈听了前半句连忙应声,待听到孙氏后半句时那打帘子的身形却是一怔,低低应了一声匆忙出了梧桐阁。
——————
晨起下了场雨这会子却晴了起来,一股子清朗水气带着春日的泥土气息。
宋蝉推开窗吐出几口浊气,依着窗棂拿起自己刚画的花样子看了看,觉着不是很满意,又揉成了纸团丢到了桌案另一边。
她方才画的是缠枝莲纹的花样子,只能算中规中矩,若一般人见着也能称一句好看,但孙氏出身太师府嫡女,眼光甚高,必不会喜欢这种。
她来国公府已有两年,入府时因为会画些出挑的花样子和一手好绣活被孙氏挑中放在身边做了个忙针线活计的二等丫鬟。
她比不得春蕊,因为是王妈妈的亲侄女自入府就是一等贴身丫鬟,她得绞尽脑汁做绣活画花样子,没事还要在孙氏跟前装巧卖乖才让孙氏高看一眼。
去年年末孙氏得了一张上好的墨狐皮,只那张墨狐皮不大,孙氏却想做个大氅。
宋蝉熬了两天两夜用一块火狐皮两张拼做一张又用苏绣和南海珠才做得了一件大氅,那氅毛色墨中带赤,领子上嵌着一圈粒粒指甲盖大小的南珠,煞是好看新颖。
孙氏穿着大氅出门做宴,得了扬州官眷好一顿夸,吃酒回来后一高兴才提了她做了一等丫鬟。
宋蝉从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她母亲生她时难产撒手人寰,是父亲给她从小带大。
宋爹也是个举子,但家中贫寒实在拿不出银子上下打点扬州这些只知道中饱私囊的官员,无奈只能空有一身才华回扬州老家南山村做了个教书夫子,每月得几两束脩勉强糊口。
待到宋蝉两三岁时宋爹亲自给她开蒙,她很聪颖,千字文,百家诗不过学了两年就倒背如流。
宋爹欣慰之余又添几份惆怅不得志,与五岁的小宋婵道:“只叹我家小知了不是男儿身不得科考,不然定能蟾宫折桂光耀门楣,可惜了,可惜了啊……”
她小名知了,盛夏里树梢上聒噪的那个知了,因为她是盛夏时生的。
宋爹只靠着每月二三两束脩养着宋蝉,教的她识文断字,闲暇时与她说君子六艺,也算将她养的知书达礼。
到了她十岁上,宋爹找了村里针线活最好的李婶子教她女工,为了让李婶子教她特意免了她儿子每月束脩。
李婶子女工活计好性格也沉稳,常常捏起绣花针就是一坐小半日,宋蝉年纪小总是静不下心坐不住,好在李婶子耐性好也不恼她一点一点给她教出来了。
三年前宋爹吃醉了酒,夜里顺着运河归家不慎一脚踩空跌了河里,等巡夜的士兵发现时人早就不成了。
小宋婵幼时丧母,眼下又失了父亲彻底成了孤儿,实在无路可去的宋蝉想起了扬州城还有个里支豆腐摊的舅舅,幼时见过几面。
不想饿死成为孤魂野鬼的宋蝉从南山村去了城里投奔舅舅,好在舅舅还认得她,见了她直抹眼泪说她与死去的娘亲长得如何如何相似。
舅舅带她回了家,舅母是个市井妇人一开始没说什么,等过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嫌弃她光吃饭不干活撵她去接些浆洗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