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幕起

第一章 1 幕起

我于昨夜去世,走时心如止水。直到此时,我才真切地体会到死亡的感觉。那就像是囿于大地围困的兔子,始终不知盘旋在苍穹之上的秃鹫何时会出现一样。

此刻,面前的咖啡依旧温热,就像我的心,始终不曾凉过。我全身上下、由内而外,唯一变凉的只是大脑里的思想和智慧,除此之外,一切照旧。经历过这些如梦境般的变故,我不得不对自己的意图有所怀疑。

我到底梦想的是什么?我到底渴望达成什么目的?这一切的问题在以前都有各自的答案,并且极为明确。我这个人生来懦弱、遇事犹豫不决。这恐怕是女人的共性。生理上的结构决定了女人这种生物只能一辈子生活在混沌与噩梦之中。

以前的我未曾想过反抗,我不止一次地在来月事之后叹息。那叹息声又长又重,好像能释放所有的不堪和落寞,又好像预示着我永远也走不出落寞与不堪的死循环。在我看来,月事是将女人和男人区分开来的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标志。但也正因为它的存在,映射着女人这个群体,注定一生要不受控制地“流血”、不受控制地“忍受疼痛”。

伟大而又神圣的正义光芒教会的最高使者,亲切而又可敬的正义光芒教会的信徒们,我是你们当中的一员。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虽然片刻之后,我就将不可避免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看到我的这封可以说是信、也可以说成是遗书的东西。如果看不到也没关系,到了那个世界,我会想办法让仍旧在世的你们知道我的存在。我会让最高使者、让所有正义光芒教会的信徒们知道一个女人的名字。这个女人曾为了自己心中的执念付出一切。

她不曾忘记仇恨、不曾忘记惩罚那些必须受到惩罚的人、更不曾忘记自己是正义光芒教会的光荣信徒。正是因为这种种信念,她敢说自己直到死仍问心无愧。虽说偶尔怀疑过自己的做法和结果,但她从不曾质疑一切。怀疑和质疑在她心中是两码事。前者不过是短暂地对未来感到迷茫,而后者却是对整个的信仰产生颠覆心理。这一点,她敢用自己的贞操加以保证,绝对没有。这个女人始终相信,她配得上最高使者赋予她的一切开慧。

这个女人就是我。

从十八岁开始我便忘记了疼痛。每次来月事时,看着裤子上的点点血迹,我不再害怕。我反倒觉得,这些鲜红的血液仿佛是体内的滚滚红色毒素。我期待着每月准时到来的排毒时刻。这代表着我每月都会更新自己、让自己更加清醒地面对可能会发生的一切。这一点,也是最高使者教给我的。

与此同时,随着鲜血而来的疼痛我也几乎感觉不到。我真得没有一点痛感神经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基于我的生理特点,每次来月事时,我都能体会到比同龄女人超出百倍的痛苦。福利院的妈妈曾带我去过三条街之外的那所医院。戴着眼镜的老教授告诉我这叫痛经。时至今日回忆起那一幕来,我仍觉记忆深刻。

我侧过头看着坐在旁边的妈妈,后者充满笑意地看着我。我记得她告诉我这不算什么病,让我不要担心。随后我们就告别了老教授、告别了那所破旧不堪的医院。后来我听妈妈说那所医院没多久就关门了。而那位老教授,也像春日里的雪花,从此没了踪影。

痛经,顾名思义是痛苦的月经。它是痛苦的,也是煎熬的。

十八岁之前每次来月事时,我都会不受控制地抓紧自己的大腿。我手上的指甲总是会深深地嵌进腿部肌肉里面。等到痛感过去,把手抬起来,我会看到那些个小小的、可爱的月牙形状的指甲印。那可是以皮肤为背板的图案呐。我从未看过比那些月牙更美的图案。

我总是会深情地凝望自己的大腿,努力把那些图案刻印在脑海里。因为我知道,人的皮肤是会修复的。不用多久,它就会变得平整如初。而那些月牙则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到后来,我从未让这些月牙出现过。

每当月事来临时,我都不会再让自己的手在大腿上刻出月牙的图案。并不是我感受不到疼痛。痛经所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仍会不期而至。只不过我懂得了忍受而已。因为十八岁那年,也就是1993年,我加入了正义光芒教会。

不到两个月,我便见到了教会的最高使者。

这可是很多信徒都不曾达到过的成就。最初进入教会的信徒必须经历漫长的修炼。通过这种修炼,力求达到精神上的无物和心灵上的纯粹。在修炼过后,教会要测试信徒的内在世界。合格者,会得到最高使者的接见。

这也就代表此人真正意义上地入了教堂,成为了正义光芒教会的一员。

很多信徒因为刚刚从尘世转移,并不能很好地摒弃杂念,因而便始终无法得入正道、始终无法走进教会的精神大门。因人而异。有的信徒修炼几个月就能达到这种境界,有的信徒则几年都无法如愿。

很幸运,我不过修炼一个半月,便达到了那种地步。

测试时,教会的一位女教长让我脱掉衣服,赤身裸体站在教堂之内,并且叫来很多同龄男性观看。这些男人一边看着我洁白的躯体,一边嬉皮笑脸地说着污言秽语,不时还有人吹口哨。一个小时过后,教长把围在我身边的男人尽皆赶走。她帮我把衣服穿上,跪下亲吻了我的右脚。我刚准备开口询问结果,她站了起来:

“恭喜你通过了。从今起,你就是正义光芒教会的一员了。”

接着,她便领我去见最高使者。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所谓的最高使者不过是一尊人形石像。

教长在一旁为我细心讲解,她说这是世宗大王的石像。世宗大王是朝鲜王朝第二任国王。现如今朝鲜人民共和国和大韩民国的语言文字,就是他当时组织一批学者创立的。世宗大王对高丽文化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正义光芒教会的教义则是“民主至上”。世宗大王在位时,朝鲜王朝的发展处于鼎盛时期。

教长说,我们向往那时世宗大王统治下的世道,因此便尊崇他为我们教会的最高使者。

介绍完教会的一些历史,教长便让我对着最高使者行跪拜礼。我郑重其事地面向那尊石像磕了三个头。

随后,教长从墙角处的箱子里拿出一根香,用火柴点着。我以为她要行什么烟雾缭绕的法事,谁知她径直走到我身边,抓起我的左手臂,撩开袖子,直接把燃烧着的香的一头抵在了我的手臂里侧。

须臾间,刺骨的疼痛让我失声大叫起来。教长怒目而视,示意我闭嘴。此刻,比起肉体上的痛苦,教长的目光更让我感到害怕。我怕的并不是目光里的严厉,而是怕辜负教长和教会赋予我的恩赐。

我几乎用尽全部的理智顶着疼痛的尖锐攻击,闭上了我的樱桃小嘴。一分钟过后,教长把香从我手臂上移开,一个圆圈形状的烫痕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突然觉得它似曾相识。是啊,记得十八岁以前,每当痛经之时,我便会把手指甲狠命地抠进大腿皮肤里。此刻,这个圆圈形状的烫痕和那些月牙形状的指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前者的程度加深了一些而已。

我把袖子拉回去,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刚刚那短暂的痛苦袭来时,我的额头渗满了汗珠,它们把我的头发胡乱地黏在了一起。

教长不费吹灰之力把手中的香折成好几段,扔进垃圾桶。随后她对我说,现在开始,我便真正加入了教会。至于标志,就是那个用香烫出来的圆圈形状的烫痕。她说那香是神香,被它烫过后才算是真正入了门。以后谁要是胆敢怀疑我作为信徒的真实性,我就可以挽起袖子,把手臂里侧的烫痕展示给对方看。

一个疑问涌上我的心头。

“教长女士,我为什么通过了测试?”

这位举止得体、一脸慈祥的女士直视我的眼睛,满眼温柔地说,因为刚刚那些男人看着赤身裸体的我时,我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羞赧和愤怒,这是跳脱出尘世和世俗的有力表现。由此,我便达到合格标准,通过了测试。

教长还向我分享了一些关于测试的趣事。她说那些男人是专门用来测试女信徒的工具。他们都是尘世上的渣滓,自愿来为教会做贡献。倒还别说,他们在测试女信徒是否放下世俗之念这项工作上,表现出了非凡的敬业精神。每次测试,他们总能说出内容不同的污言秽语、吹出语调多样的下流口哨。教长笑着对我说,这也是一种本事。

由此,我便正式成为了正义光芒教会的一员。

之后的日子里,我便随着信徒们一起修炼。偶然一日,教长发现我坐在角落的凳子上,表情痛苦不堪。她向我走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回答她的问题了。教长毕竟是女人,她察觉到了一切。她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女信徒正在经历什么,便蹲在我面前,拿开我因疼痛而放在大腿上的双手。

她告诉我,所谓痛经,并不是生理现象,而是一种现世显像。女人虽然都会来月事,但并不都会痛经。痛经本来是不存在的。之所以有的女人会如此,那预示着这个女人的身上有着未完成的任务和使命。正是因为这点,最高使者才会降罪于她,让她的身体承受本不该承受的痛苦。

听闻教长如此说,我半信半疑。她仿佛看到了我略微皱起的眉头、看到了我游离在思想深处的怀疑和犹豫。她突然抓住我的左手臂,挽起我的上衣袖子。那个圈圈形状的烫痕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她目光亲切地对我说:

“看着它,全神贯注地看着它,告诉我,现在还痛吗?”

我遵照教长的指引,召唤那些没有被疼痛魇住的神经,集中所有注意力注视那个躺在我手臂上的烫痕。慢慢地,奇迹发生了。我感觉那些由内而外充斥全身的痛感逐渐涣散了。两分钟后,它们完全消失不见了。我兴奋地对教长说:

“不痛了!真得不痛了!”

由此,我便相信了教长的话。那样子,就像是得到糖果的孩子逐渐加深了对家长的信任。从此后,我愈发对教长的话深信不疑。原来我之所以会痛经,是因为我有未完成的使命和任务。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那年我十八岁。

从那时起,每逢月事来临,我就会撸起袖子,注视那个圆圈形状的烫痕。我不再把双手放在大腿上,那十个月牙形状的图案再也没出现过。说到底我也挺怀念它们的。不过在我心里,这圆圆的烫痕比那些弯弯的图案更可爱。我爱上了这块烫痕。

我想我要喝口咖啡了。一想到自己的生命每时每刻都可能会被终结,我便越发地迷恋这个躯体、迷恋这段一去不复返的人生。我希望趴伏在对面大楼上的狙击手们不要瞄准我的脸,因为那样我会死得很难看。

此刻我坐在大厦五十八层的书桌前,只有上半身透过玻璃窗暴露在外面。除了脸打哪里都可以。我觉得对于狙击手来说,射击我的脖子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只要他们不打脸就好。我希望狙击步枪的红色瞄准点能飘飘悠悠地转移到我的脖子上。如果他们射穿我的脖子,我的遗容至少不会太恐怖。那样的话,我的脖子上还会多一个圆圈。只不过和左手臂里侧浅浅的烫痕相比,它只是个深深的窟窿而已。不管怎么死,我可能都会睁大眼睛。这样也好,可以让我永远凝望眼前的一切。

话说回来,射击哪里是他们的事。至少在他们下定决心将我击杀之前,我还有时间和机会写完这封长长的似信非信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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