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悲伤过往是人生的标配
今夜月圆且低，已是立夏的日子，却也没减去多少清冷意味。
女子着一身赭红色衣裳立于清光下，手持半块碎铁片正对着那大圆盘细细观看，被月辉镀上了层银。
细细鸟鸣从幽邃处转起，森宛宛眼睫微垂，便见无萧半跪在眼前，背上是柄三斩镰，三层黑白刀片斜越过膝头几寸，弯刃勾出冷冷寒芒。
“主上。”
森宛宛瞧着低伏在面前的短发女子，戏谑道：“说过多少次，不要这么假正经了。”
无萧不领情，依然半跪在地，沉声道：“规矩不能乱。”
“罢了罢了。”森宛宛摆摆手，她知道这个死脑筋改不过来便也不再多说，“得到什么消息了？”
无萧颔首：“拜花宴就在明日。只是尚不知玉神与谁有所勾结，是个变数。”
“无碍。”森宛宛说着，漫不经心地将脚边一节发白的指尖碾进泥里，“见鬼杀鬼，见神杀神就是咯。”
这话狂妄得没边，杀鬼就算了还要杀神，天下如这般不知深浅，敢无情践踏天府地狱的人，有她一个真真够呛了。
森宛宛解下腰间铁伞扔给无萧：“这是我从西域那边得来的，收回库中吧。”
她顿了顿，而后不知是在对无萧，还是在对自己说：“该到还击的时候了。”
言毕，一片竹叶徐徐落在方才二人说话的地方，却已不见了人影。
*****
待景存钰登上七言崖，把苏容楚二人送回采宁山庄时，天已经亮了。
还没来得及休整，他就被鹿亦鸣揪着去找庄主汇报情况，没找到机会再回那片竹林，他不觉得森宛宛会有什么危险，只是......
“你说什么？”心里只是了一半，景存钰的思绪就被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头打断。
那老头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腰上芙蓉白玉碰出悦耳的声响，配着锦衣绸袍华丽得紧，不像是练武的，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官家老爷。
此人正是采宁山庄庄主鹿在群，他面相沧桑，额间几条皱纹紧巴巴地堆在一起，但嗓音仍旧有力，他惊疑地道：“你可看清楚了，确实是森宛宛没错？”
也是，魔女森宛宛自从血洗采宁山庄后便了无音讯，消失了六年，江湖上总有关于她掏心勾魂的传闻，但派出去探查的人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爹！我不会看错的，就是那个魔女！”鹿亦鸣激动得牙都要咬碎了。
接着想到什么又狠狠剜了景存钰一眼：“要不是姓景的太废物，几个劳什子鬼道士都对付不了，我早杀了她给我们报仇！”
大约是给愤怒冲昏了，鹿亦鸣说的这话实在有些滑稽，毕竟被鬼道士追得满路跑的是他，要靠别人搭救的也是他，更不用提他根本不是森宛宛对手的事实。
鹿在群听后显得有些不快，反倒是莫名其妙被啐了一脸的景存钰看上去没那么介意。
不，不是不介意，是习惯了，他看多了鹿亦鸣这副处处针对他的模样，被找过的茬没有一万也有九千九百九十九。
这两人说是兄弟，却是同父异母的，娘亲一个是明媒正娶的帮派小姐，一个是萍水相逢的青楼舞妓，景存钰，就是那个不受人待见的舞妓之子。
他娘不舍得打胎，也是个死倔脾气，把后半生都压在了这位鹿庄主身上，抱着刚足月的小景长途跋涉来到采宁山庄认亲，说什么都要给自己儿子一个名分，闹得庄内庄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闹到最后，舞妓还真进了庄子被纳为妾室，孩子也有了个世家少爷的名头，从别人眼里的乌鸦变成了凤凰。
至于鹿在群是为了不毁坏名声，还是真有那么一点情意才有所作为的，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就像他们不知道景存钰和娘亲进门的第一天，就被藏进了荒废许久的后山小院中。
说是后山，实际上就是个小土坡，院外不远处种着一棵歪脖子老树，稀拉的树须半死不活地垂在地上乱成一团，赶着入土为安。
“禁地”两个字俨然刻在坡口外的木头桩上，娘俩儿从此吃住不愁，却也没有更多的东西，囚犯大抵就是如此。
直到森宛宛发难那年，采宁山庄气数尽损，庄内急需弟子重振声威，因此便把他当作充数的给放了出来。
这么一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景存钰已经被森宛宛救过两次了。
他禁不住轻轻笑出声来，觉得这面子上刻出的好人，还不及一个光明正大的坏人来得实在。
鹿亦鸣见少年神情欢喜，还以为他是心怀怨恨，庆幸鹿家没有报仇成功，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对于这个平白无故多出来的便宜弟弟，他向来是十分讨厌的，什么刻薄话都说得出口，“哼，果然是跟妓女姓的孩子，跟你娘脸皮一样厚！”
景存钰闻言颤了颤长睫，心里冷笑，但这笑意并没有浮在面上，端得还是一贯低眉顺眼的作派。
他装作语气轻松地道：“师兄说的极是，都怪我做得不好，下次若再遇见那魔女定不会坏了师兄的大计。”
他惯会顺着别人说话，就算有些话要捅上自己心尖一刀，也不会明面上动火，为的是让对方无错可挑速速闭嘴。这是景存钰寄人篱下的六年里，练得最炉火纯青的东西。
就像再平静不过的河面，无论岸上人投的是石子还是刀子，总归是荡漾一下就化开了，把锋利沉到肚子里。
鹿在群听到自己儿子似乎心有“大计”，当即一挥宽袖，转头对鹿亦鸣正色道：“你可是想到什么对付那魔女的法子了？”
“我......”，鹿亦鸣噎住，他哪有什么法子，不过是逞个口舌之快，完事还被带进了沟里。
他瞪了眼身旁垂首的景存钰，别人可能不了解，但他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这人模狗样的外皮下藏着一个又一个坏心眼，悄摸摸使绊子的事干得最是拿手，比如现在。
“庄主莫急，师兄昨夜回来一路上都扬言要杀了那魔女，想必自然是已经有了主意的。”景存钰懒懒拱了拱手，把能走下的台阶全给打碎了。
鹿亦鸣看着自家爹爹严肃的神情慌了神，脸色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半晌才道：“孩儿...不曾想到办法。”
“简直胡闹！”
鹿在群怒喝一声，抄起手边茶盏摔在鹿亦鸣身上，褐色茶水顺着他新换的袍子淌下，在无瑕的铅白缎子上蜿蜒出丑陋的痕迹。
厅内呼吸登时停了一遭，谁都没料到鹿庄主竟突然甩了这么大个脸子。
立在两旁的小厮觑着脸色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鹿亦鸣也险些吓得栽一个跟头，他俯首盯着眼前来回踱步的靴子，心道爹爹自那之后从不提起此事，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的，但必定也是恨极了森宛宛。
“魔女重回江湖岂是玩笑儿戏？！”，鹿在群浓眉倒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他手指鹿亦鸣，火气还没消：“你，去书房拿我的印来，给东龙、西虎、北武各下一道伐魔帖，告诉他们森宛宛回来了。”
中原正道武林有大小帮派数百，拨得头筹的只有东西南北四大武学世家，分别为东龙-天朗楼、西虎-万昊影阁、南雀-采宁山庄、北武-不空苑。
江湖侠士按各家比试胜负将战力归类排名，从强到弱正巧也为东西南北的顺序。
采宁山庄本是中原战绩第一，然而六年前被森宛宛削去大半实力，后经整顿才勉强挤进第三。
四大家主人乃当世四大高手，【手起刀剑落，一步一亡魂】的名声是怎么传出来的，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很久以后，举世高手鹿在群差点没被亲生儿子活活气死，他扶额沉吟了片刻又紧跟着道：“还有阿钰，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爹？”，鹿亦鸣不解，实在想不通他们之间有什么可谈的。
在鹿大公子眼里，采宁山庄被这个舞妓之子白白占了好大的便宜，要不然他这会儿还不晓得在青楼哪个犄角旮旯里干着端茶倒水的活计。
思及至此，鹿亦鸣复又看向景存钰那油盐不进的笑面脸，不由自主收紧了袖中的拳头。
鹿在群：“还不快去！”
鹿亦鸣挨了顿眼刀，冷哼一声甩手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正堂内此时就剩鹿在群、景存钰二人，鹿庄主背过身，身旁是一松木制成的桌案，被打磨得光亮无比，正上方横挂着三幅装裱朴素的斗方，各写着“问路”、“问心”、“问道”六个大字，与周遭绮丽的装潢并不相衬。
案上兽炉飘出香烟袅袅，白发老头盯着那丝丝缕缕出了神，手指反复摩挲着腰间玉佩。
景存钰：“庄主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鹿在群闻言像是才反应过来，收了方才一脸的气急败坏，整个人柔和了些许：“森宛宛那魔女可有伤到你，对你做什么？”
这柔和让景存钰不太自在，他敛眸，把前后发生的事情挑挑拣拣讲了一遍，没提他对森宛宛说过的话。鹿在群听后神情微松，垂下头：“亦鸣那孩子，这回多亏你了。”
“既然碰上，那也没办法。”
“欸。”鹿在群重重叹声，“这群师兄师弟里，就你最让我省心。”
“要是亦鸣能跟你一样，那就好了。”
“不敢。”
没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是相对无言，气氛窘迫至极。鹿在群忽而转身大踏步走到景存钰面前，伸手想拍拍少年的肩，却被对方轻轻侧身躲过了。
手悬在半空中无处安放，鹿在群掩饰地笑了两声有些怅然：“你恨我么？”
景存钰转了转眼珠，实在拿不准这老头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他们俩平日做出来的父慈子孝是挺多，但都点到为止。
纵然没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不过谁是什么人，又把各自放到什么身份上，这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
像今日这般谈天说地拉家常的境界，放在往日，根本不可能来得如此迅猛。
见他不言语，鹿在群摇摇头：“为父并不指望被原谅，也亏得你是个好孩子，虽为小辈，功夫却是上乘。你娘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
景存钰狐疑，还没想到这里面有什么玄机，紧接着又听见：“此次森宛宛一事不容小觑，世家接到帖子后定会派座下大弟子前去探查，这事儿本该由亦鸣接手的，可他那三脚猫的把戏你也知道，实在上不了台面。”
鹿在群顿了一下，换了副愁苦面容：“阿钰你看，该怎么办才好。”
话到这里，景存钰胸中顿时了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捧一踩了半天竟是要让自己代替鹿亦鸣去送死。
且不论森宛宛六年间武功精进了多少，光凭她做绝坏事的雷霆手段就足够让人胆寒，此番打探行踪无异于是深入虎穴，倘若半道被发现，那就是羊崽子自个儿带着调料往人嘴巴里送了。
他因着年纪，经验远不如其他门下高手，但顶着二公子的身份出去，叫外人知道了，即可保全山庄颜面也能不折损过多，鹿在群打的大概就是这个主意。
话里头全是毒。
景存钰一时想通顿觉清明不少，他不愿遂人心意，然而一念想起竹林那抹红影，心中微动：若此次四大世家真联起手来，就算是森宛宛也免不了伤及性命，不如我趁此机会给她提个醒，也算是…算是还她了罢。
他稳住脸上神情，答话里不留一丝破绽：“一切都听庄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