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穿越人海找到你

叁 穿越人海找到你

睁开眼时,景存钰是在水里。

上一刻,他仿佛还无知无觉一般溺在其中;下一刻,就动了最原始的求生念头,不断挣扎向上,搅乱了原本平静的水流。

水面上粼粼波动的身影黑成一团,意识在崩塌间逐渐摸索到熟悉的面孔,往事种种一路回响到面前。

“娘不能陪着你了,等你爹来后,你要好好跟他学习功夫,好好和你亦鸣大哥相处,将来出人头地。

有委屈也就受着些吧,这是唯一对你好的路。”

景存钰以第三者的角度,注视着娘亲临死前的这一幕。他停下乱动的手脚,缓缓下沉。

话里的意思,他娘换着法儿地说过不下百遍,天天盼着念着,最后关头哪怕口齿不怎么清晰,也还是提上口气又强调了一遍:“不然、不然我的心思可就白费了。”

画面一晃而过,景存钰此时已身在院外,跟刚才比长高了不少。

那个被他称作“木姐姐”的女人用手从背后抵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转身。

景存钰只好对着个仅仅比老树矮半截的巨石,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砍痕,下摆周围全是缺口不平的几节刀剑,不知断了多少把。

“要往前走,就不要回头。”

“也不要去找我,最好不要记得我。”

......

几声“哐啷”不合时宜地响起,景存钰神识骤然回缩,再睁开眼时,床架子顶上的大头娃娃年画正和他大眼瞪小眼,那画左下角没黏牢,耷拉下来一块。

他静默片刻,起身披了件单衣,打开房门倚上二楼的栏杆向下看去,店小二没端稳盘子摔了个狗吃屎,正在挨客人训斥。

“喂,做噩梦了?”解荃搂过景存钰的肩膀,见他眉头紧锁问了一句。

解荃出现得无声无息,景存钰反应过来后,立马换上平常笑眯眯的模样,嘴角万年不变的弧度像是镶在了脸上。

变化转瞬,解荃没有察觉,他大力拍上景存钰的后背,“是该做做噩梦,鹿在群那老东西平白无故把你推进火坑,你就不想反抗?”

“有用么?”景存钰笑笑,“反正结果都一样,费那么多口舌也没意思。倒是解叔你如此牙尖嘴利,就不怕他把这酒楼收走,让您还不了债?”

“切”,解荃转了个身,双肘撑在栏杆上,“我怕什么,那老东西还需要富平酒楼给他做探子呢,你不就到这儿来了么?”

富平酒楼原身是富平镖局,当家解荃的爹娘死得早,继承镖局时,他还只是个成天爬树掏鸟蛋的小鬼头。

双亲噩耗传来,小鬼头一夜之间长成了大鬼头,但他明显低估了跑江湖的艰难程度,十几年下来把家传生意做得稀巴烂,欠了一屁股债。被债家追杀时,正巧浑身是血地倒在采宁山庄庄主的脚下。

鹿在群不认得解荃,但认得脚下人手里的飞镖——解家寻蛇暗镖,招招狠毒出奇致命。又有一独门闭气法,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最适合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解荃捡了条命回来,鹿在群替他还清了债,一跃成为新的债主子。十万两白银,勿需子金,不限日子,条件只有一个,解荃须得在还债期间尽心尽力效忠于采宁山庄,当个探子,做个奴才。

奴才这句当然不是鹿庄主说的,可解荃门儿清,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他看着新债主的小儿子忆起过去,眼皮猛抽了几下,暗道不然揍这小子一顿解解气算了。然而想着他多少也有点同病相怜,不禁心软。

“哎我说,你成天在那山上受气也怪没意思的,不如以后到我这儿来混日子,美人美酒任你挑怎么样?”

没等景存钰答话,解荃马上又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道:“哦对了,美人你肯定是不会要的。”

解荃贱兮兮地踢了景存钰的小腿一下:“都几年了,还想着你那木姐姐呐?天涯何处无芳草,再说,不也给你打听过了,富平酒楼都找不到的人,怕是已经不在咯。”

“富平酒楼不也找了森宛宛六年都没找到么?这回还不是她自己冒出来的。”景存钰懒得纠缠,大步迈回屋里。

解荃跟上:“这俩能比吗?少在那损人,我还不都是为你好。”

景存钰“嘭”一声把这没人要的好心给挡在了门外。

他从枕下掏出虎纹匕首,走近八仙桌挨着边沿,怔怔打量了它片刻。刀鞘上刻着的虎头很是粗粝,触感异常冰凉。

“往前走,就不要回头。”

这句话是木姐姐离开前说的,景存钰一个字一个字反复嚼着,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不想往前走呢,过去哪怕支离破碎,处处荒芜,可曾还有人愿意踏上这片荒芜,将一道道光借予他投进疲惫的岁月。

哪怕那人远去,留下的星点光芒亦可万丈生辉,踽踽独行也不再寂寥。

不回头,就什么都没有了。

往前走,他又能去哪儿呢?

景存钰一下死死攥紧匕首,眉眼戾气遮住了往日的平和,直到疼痛袭来心绪才渐渐平复。他缓了一会儿,套上件不起眼的长褙子,又将匕首牢牢缚在大腿外侧,下了楼。

梯子拐角处正碰上解荃,他神色不比方才疏朗,俯下身悄声道:“有森宛宛的信儿了。”

景存钰诧异,“这么快?”

解荃屈起手指放在嘴边啃了啃,“你说的竹林就在咱们梧州这片,估摸着就是奔这儿来的。也未必,我先去看看。”

“嗯......”,景存钰暗自思忖:未必会遇见,如果遇见,那就是命。

“我同你一道去。”

解荃摇摇头,扫了眼楼里吃饭饮酒的食客,“还不到时候,你守在这儿,说不定能有别的线索。”

富平酒楼建在梧州最繁华的永乐巷里,进出此地的百姓商户数不胜数,加之这里与采宁山庄隔得不远,前来游历的侠士也比寻常地方多些,推杯换盏之际,最能探听到江湖奇闻秘辛。

早先鬼道士一连横死竹林的消息,未及翌日辰时便如迅雷般传开,有胆大的去看过尸骸,右手腕骨全部断裂,手掌翻转贴臂,这世上,再无第二人会特意做出如此奇异死状。

“森宛宛这厮公然背叛师门,害得采宁山庄惨死大半,一介女流竟敢如此嚣张狂妄!换作是我就不会像鹿在群那般心慈手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捆她回来,将人头挂城门上都算轻的!”

说话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猛汉,他囫囵吞了一大口肉饼子,蹭得嘴油光锃亮,而后接着喊:“本当她是死了,不跟妇人计较,现下居然还敢出现,要是给爷爷我碰见了,看我怎么削她!”

对面一身量较小的男子附和道:“要我看,她就是胡人派来做暗桩,搅乱我朝局势的。

不过你最好别跟她作对,都说见森魔女如见阎罗恶鬼,怕是惹不起哟。”

“我会怕她?”猛汉鼻子里哼了一声,“算算今儿就是拜花宴的日子,出来的时候这么准,她怕不就是冲这个来的。”

小个子男人没有否认,抓起碗灌了口酒,手一放下,面前就多了双笑弯的眼。

“拜花宴是什么?”只见一少年郎手背托着脸,不管不顾地插进话里头来。

“哎,你谁啊?”,身旁冷不丁出来个人,猛汉瞪大眼睛嚷嚷。

来者生得眉深目俊,一副风姿俊朗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可上下打量一番,却见有把匕首于其衣袍间若隐若现,猛汉心生警惕,抄起随身带的大刀一把拍在桌上,“问你话呢!”

景存钰直起身不紧不慢地道:“唐突兄台了,在下初到梧州,见二位哥哥气度不凡,想必是闯荡江湖的大侠,一定见多识广,就想着来打听打听。”

被冠上大侠名号的猛汉闻言面色稍霁,双眼在少年笑意盈盈的模样上转了几圈,没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再看看他清瘦的身材,心里的警觉轻了七八分,“你要问什么来着?”

“在下一路上,都在听人谈论那个森...森...”,景存钰故意停顿了几下。

“森宛宛?”

“啊,是了。”景存钰似是恍然大悟,捧起酒坛子给两人的碗满上,“将才听大侠们也说起这茬,不知这拜花宴究竟是什么来头,竟招得魔女重出江湖。”

那两人对视一眼,随即露出略带猥琐的微笑,小个子男人道:“嘿嘿,小子,这拜花宴可是知府家张罗的大宴,每年逢夏必办一次犒劳官吏。有银子的、有权的、有名的全都聚在一起......”

小个子男人伏身,示意景存钰靠近一点,少年照做后他才低声继续道:“品瘦马。”

景存钰没想到是这个回答,一时怔愣,难道森宛宛缺马了需要出来抢两匹?

猛汉见他疑惑,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瘦马就是官老爷们要买的女宠。”

“是人?”

“是女人。你刚来梧州不知道,拜花宴是新知府上任后才安排的,年年从人伢子手里搜罗上好的女人给各位大人开眼,看上的就买走做妾,剩下的就送进烟花馆子里。”

他话语间无甚情绪,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方才一番论调是在讨论马匹的去留。

景存钰脸僵了僵,小个子男人接话,“可不是,去年还出了人命。有人宁死不从,赤身裸体跑到大街上哭喊,直接撞死在府衙门前的石狮子上。我当时也在那儿,那血流得哟,惨。”

“所以啊。”小个子男人手指伸进碗中蘸了点酒,一撇一捺在桌上写着,“这拜花宴应当是这么个字。”

打眼看去,只见棕木案上的酒渍赫然组成了一个“败”字。败花宴。

“不能报官?”

两位大侠听着少年转冷的语调,似是觉得他太年轻没见过世面,哈哈大笑起来。

“我有一年见过瘦马,官老爷眼光就是不赖,那白得跟什么似的哟!要是我有银两,我也得讨一个来,嘿嘿。”

笑着笑着又觉得哪里不对,猛汉嘟囔着,“不过森宛宛去凑什么热闹?她难不成也需要一个暖床的女人?”

说着,店小二端上一盘酱肘子,瓷碟推到小个子男人面前,弄花了字迹。男人持筷捻起肉皮,晶莹的油花儿顺着纹理淌下,冒出股股热气。

“肯定是为银子啦,再说她杀人都是看心情,你没有办法讲理的。”他将肉递进嘴里,不用多咀嚼便化在舌齿之间。

猛汉也提筷子开动,“真是可惜那把浮金剑,竟落在她手上,造孽啊!我见都没见过,还有那镇魂铃。”

“镇魂铃?”半晌无言的景存钰突然开口,他想起昨夜绑在森宛宛发辫上的铃铛,“那是什么?”

猛汉看这少年什么都不懂,教导人的劲儿就上来了,“采宁山庄你知道罢?镇魂铃是那儿长老森月禾的宝器,森月禾就是森宛宛她娘。

闻其声而着其道,镇魂铃能迷心惑智,使人陷入眩晕发狂发癫!有的人听着听着,不知怎么就直接自刎而亡了!”

猛汉存心想吓吓这不谙世事的少年,说话力度大了些,兴许是老天洞悉了他的小心思,连忙卷起风来,将一串银铃声带进了席间。

“这...”,猛汉心悸,再一看,少年却已不见了踪迹。

那声音虽只响了一瞬,和别的铃铛发出的声响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但景存钰听得清楚,这铃声与昨夜无异,是森宛宛来了。

他一头扎进永乐巷的人山人海,寻着声音消逝的方向去了。

或是叫卖,或是弹唱,或是杂耍,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黑压压的一片,但那中央处的人儿竟扭头望穿人群,在景存钰找到背影向她靠近时,也即刻找到了他。

双目视线如飞射出的羽箭对撞在一起,路旁戏台子的皮鼓敲得响亮,一下两下和着铿锵嗓音,有如暴风雨般急促。

森宛宛挽着圆髻,红绸带子随风扬在空中,后背织有银边纹样的白衫被吹得猎猎作响,衬得腰间黑剑很是显眼。

身边一女子发长未及肩,身后负着把古怪的兵器,只能看见侧脸。

景存钰先认出剑,才找到人,正好碰上对面好比狼和虎的眼神,盛装着凶狠的野心。

呼吸陡然停滞,他想,他是认得这个眼神的,恰如同多年前夏风簌簌,他远远仰望着的少女那般。

那般,和木姐姐一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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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恨森宛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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