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救援
“唐棠,我很羡慕你,或者说……我很嫉妒你,我不知道你哪里入了师傅的眼。”唐霓万年不变的死人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嫉妒一个人这种事,说来惭愧,可这种情绪,自然生长在心里,我无力抑制。”
“我尚且如此,唐玖呢?唐玖的生母再低贱,他就算是庶子,那也是唐门的直系子弟,他姓唐啊!唐门养育他,那不完全是恩情,那是有责任的,可他却沦落得和我一样,从一开始,他就被当做你武器来培养,你没有尝试过唐门暗地里调教人的那些极端手段,你不能体会从头至尾都为别人活,为别人死,为别人挣扎拼命的绝望!”
“唐玖比我厉害,他释怀了我不能释怀的,他倒是愿意跟着你了,可你又是怎么做的?是你心慈手软优柔寡断,是你自己辜负了师傅的安排,败在唐亚手里,是你负了唐玖断送了唐玖!”
“你知道我讨厌你什么吗?”唐霓凑近唐棠的耳边,咬牙恨声道:“我讨厌你的自以为是!我知道你对唐玖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我也知道你敬爱师傅,我更知道你忠于唐门,可那又怎样?你举棋不定,爱不能爱的全心,忠不能忠得全意,你的人生太顺遂了,顺遂到你以为事事都可以圆满!你既做不到摒弃唐门,也做不到放弃唐玖,你左右摇摆,难以平衡,最后选择逃避,你以为你逃避的后果是谁来承担的!”
“唐棠,不管你懂是不懂,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当年你选择离开亡荡山的时候,就已经相当于和唐玖决裂了,就已经选择以唐门的利益为重了!有些事情,不是你逃避了就能避免的,逃避也是一种选择!”
“够了!”远处的唐玖在长老死士们的围攻下已现疲态,身上已经连中了好几枚暗器。唐棠有些按捺不住了,瞪着唐霓的眼中也有了恨意:“别说得你自己有多无辜,你口口声声忠于唐门,忠于师傅,可事实呢,若非你背信弃诺,两面三刀,阴谋暗算,又怎么会有如今的局面!?”
唐霓冷然道:“你别觉得是因为我背叛了你,才被唐亚夺取了门主之位,平心而论,你我是师兄弟关系,我从来就没有忠于过你,你也不配。”
唐棠冷笑:“是么,那你怎么没本事明目张胆的恨我呢,你从未忠于我?那是谁当着师傅的面,发誓要辅佐我的?我很稀罕你的忠心你的辅佐么?你但凡跟我表现出一点不愿意,我都不会勉强你!”
“呵!你要这么认为,那也无妨,反正现在清算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唐霓叹了口气,又恢复了那一贯的面无表情,淡淡道:“现在的情况是,在唐玖眼里,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你选择了唐门,选择忠于对师傅的誓言,那么你最好一条道走到底,这样你至少还属于唐门。”
唐霓看着唐棠焦灼的眼神,略带嘲讽道:“若你还想着救唐玖,你便是唐门的叛徒,而且相信我,唐玖不会领你这份情的,他会一如既往的憎恶你。唐棠,奉劝你一句,别再让自己里外不是人!”
说罢,唐霓如来时般,消无声息的退去身影,离开时,他凑到唐棠的耳边,轻轻丢下一句:“我若是你,走了便不会再回来,既然回来了,就好好领命吧,唐棠长老。”
唐棠在原地静默着站了良久,看着远处的武堂长老手中的短刃划过唐玖的胸口,在空中带起一条飞溅的血线,他的手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但正如唐霓所说,事到如今,悔于不悔已经毫无意义。
唐棠回身望着山顶的禁地,苦笑着喃喃自语:“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希望这个荒谬的传说……能是真的。”
他闭上眼,终究还是落下泪来。
“唐玖,你发疯发够了没有!”
武堂长老在其他长老的配合下,一边压着唐玖的招式,一边怒骂:“你这一身本事谁教的!现在反过来反噬自家门人,你是失心疯了吗!”
唐玖唇边淌着血,咬着牙轻笑道:“武长老,你离我这么近,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武堂长老恰好单名一个武字,算得上是众位长老中武功内力最深厚的一位,唐玖想要扭转一下战局,首先得把这位打头阵的武长老解决掉。
武长老听唐玖话中有话,心里便微微一提,唐玖擅长暗器和毒,如今他的暗器被其他长老压制,除了刚开始那会儿,到现在怎么一直不见唐玖使毒呢?
武长老脑子里这念头闪过,便免不了微微闪了下神,唐玖抓住机会,眼中寒光微闪,双匕猛地压下武长老手中的短刃,右手匕贴着武长老的短刃利落的转到短刃下方,直刺武长老的小腹。
“武老小心!”唐亚大喝。
武长老反应神速,顺着手里相扣兵刃的力道,险险的侧身避过唐玖手里的寒锋,却也在小腹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与此同时,唐亚的短刀劈向唐玖的后腰,想要逼唐玖收势回防。谁知唐玖仿若感受不到背后的刀锋来袭,执拗的跟着武长老的反应迅速变招,右手匕接替左手匕缠住武长老的短刃,右手匕则在唐玖内力的加持下直接当做飞镖一般射了出去。
武长老此刻受伤后跌还没站稳身形,兵刃尚未收回,内息也还没换过气来,根本来不及应对这把直奔心口极速而来的匕首。
有几位长老飞出暗器截向唐玖的匕首,谁知唐玖仿若早有预料,缠住武长老的左手匕骤然脱手,竟是在这一瞬间连弃了手里的两把兵刃,反而让用力和唐玖抗衡的武长老更加一个趔趄。
而唐玖拼着挨了唐亚一刀,背后的冲力让他惯性弯腰往前扑了半步,而就在这一瞬,唐玖左臂仿若骨折般,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往后甩去,右手却往前展开,一前一后同时洒出大把牛毫针。
这些细如发丝的毫针如同长了眼睛,或直或斜,每一根毫针都有自己的飞行轨迹,宛若两条舒展的藤蔓,兵分两路,雨打芭蕉般的撞向后面的短刀,反向截住前面出自各个长老之手的暗器。
暗堂长老就算是在这般对立的场景下,也还是忍不住暗赞一声唐玖的暗器手法。
唐门针器类弹掷手法中,最顶尖的一招便是“百花争艳”。
此招名字取得风雅,实则威力霸道非凡,但使起来要求苛刻,也存在很多限制和弊端。
而唐玖方才那两招,分明改编自“百花争艳”。
虽然攻击力不能相提并论,但胜在更实用,效果奇佳。
可更让暗堂长老看中的,却并非是唐玖精妙的手法或是奇快的手速,而是他的灵活变通智慧。
唐门积累深厚,不缺功法资料;也不缺天赋上佳,善于学习的子弟门人;唐门缺的是敢于打破常规的创新改良。
多少年,多少代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门内子弟倒是更新换代常常新,可唐门藏书阁的内容却是一如既往的守常不变。
可惜,当真可惜。
“旬老!”一声急喝让暗堂长老微微一惊。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掠过暗堂长老的脖子,带出一道血痕。
暗堂长老唐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的脖颈,愣住。
原来就在刚刚,唐玖洒出手里的暗器之后,就地一个翻滚,摆脱唐亚的追杀,贴到了暗堂长老身边,恰遇唐旬稍有失神,竟来不及作何反应。
只是……
暗堂长老放下手掌,盯着掌心的血迹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因为唐玖居然能轻易的得手,而是因为,他明明可以杀了自己,却居然留手了?
唐玖指尖的薄刃,只划破了他脖颈的皮肤,距离致命的血脉差之毫厘。
咋一看是唐玖重伤力竭,失手所致。
可唐旬亲身教过唐玖,虽不敢说对唐玖了如指掌,但只需了解他三分,便知道这种程度的失手绝无可能发生在唐玖身上!
他回头看了看刚刚重伤倒地,已然昏迷的武长老,心口处一柄长匕深入其中。
唐旬是暗堂长老,是长老中最擅长暗器的,眼力何等厉害,只一眼便看出武长老心口的长匕偏了分毫,若及时救治,尚有活命的机会。
唐旬心中百感交集,他从不觉得自己对唐玖做错了什么,唐门想要兴盛,自然需要有人付出所有,他甚至觉得,唐玖本该为唐门付出如斯。
可不管如何,唐玖变成如今这般,唐门上下许多人,都并非毫无责任。
唐旬侧眼扫过唐亚愤怒而疯狂的面色,又看了一眼远处背对战圈而立的唐棠,最后看了一眼被围至战圈中心,面色惨白又鲜艳的唐玖,心中苦笑暗叹,闭眼倒下地去。
对方在凶性毕露的情况下收手留情,自己也已然是技不如人,无论谁是谁非,自己也该识趣一分,权当了却方才的不杀之恩,或者说,了却两人之间谁也没承认的半个师徒情谊。
唐玖半跪于地,右手握拳,抵住胸口低低咳了两声,吐了口闷在心口的瘀血,总算舒畅几分。
其实真正影响唐玖的并非战至现在,身上平添的无数外伤,而是来自他所练屠毒心经的反噬。
就算唐门的人不杀他,他也撑不了太久了。
唐亚一刀横在唐玖的脖颈,刀锋在脖颈泛着青色的血脉上压出一道血痕:“你的屠毒心经练成了?”
唐玖抵着胸口闷闷的笑了两声:“本以为杀了大哥你最心爱的儿子,你会悲痛欲绝,对我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怎么?现在大哥是否对我如何练成屠毒心经更感兴趣些?”
唐亚眼睛赤红,刀锋更用力的压下去,咬牙嘶吼:“你也知道自己该死!”
唐玖低低冷笑,嘶哑的嗓音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我自然该死,生在唐门,你也好,我也罢,上上下下,何人不该死!”
唐亚终是彻底被他激怒,一瞬间理智全无,连心心念念的屠毒心经也暂时抛之脑后,手起刀落,便要一刀斩下唐玖的头颅!
“住手!”
“叮叮!”
喝止声和暗器撞击刀面的声音同时响起。
唐亚那用尽力气的一刀重重劈在地上,碎石飞溅。唐亚低头一看,撞开自己刀锋,救下唐玖的是两只掌长短箭,精钢打造,箭头以下,有七边凸起的锋利棱角。
正是唐门出品,七锋弩箭。
“唐冀!”唐亚额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
众人都猛然回头,两道身影由远及近,几个飞跃便已到眼前。
唐玖的目光落在一袭浅绿衣裙的女子身上,目光说不出的复杂,嘴唇蠕动两下,盯着她看了半晌,有些艰涩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人是唐冀和牧婉。
牧婉旁若无人的撞开围着唐玖的唐门长老,快步走到唐玖身前半蹲下来,从怀中摸出一瓶调息内伤的丹药,匆匆倒出一颗来,就要喂给唐玖。
唐玖偏过头去,轻咳着微微摇头:“不必,无用。和唐冀离开这里,此间之事,与你无关。”
牧婉眸中刹那间便含了泪,咬紧了唇,倒也没有强逼唐玖吃药,也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回答,只是默默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挡在唐玖身前,面对唐门众位长老和死士。
左手横剑,右手缓缓抽出了剑鞘里尺长的剑锋。
那把窄细的剑锋,宛如一颗蒙尘的明珠,刹那间闪现出清亮雪白似月华般耀眼的无双锋芒。
牧婉斜指剑锋,凝视场中,平静道:“众所周知,我藏锋剑庄的修剑之道,一为藏剑道,一为独剑道。十年前,我改修了独剑道。”
众人都大吃一惊。
“我已经十年未曾出剑,若今日各位执意击杀唐玖,便烦请各位,为我这十年藏剑,亲身试道!”
唐玖蓦然抬头,眼中经久不化的阴郁冰冷,如雪消融。
牧婉……
你敢为我豁出性命,我在你眼中竟值得十年藏锋!
这样的你,却要爱上唐冀这样的人。
唐玖苦笑。
“牧婉,我唐门的家事,你一个外人也要插手?”一位长老皱眉不悦的质问。
“她也不算外人。”唐冀持剑走来,站在牧婉身旁,淡淡对众人道:“她是我唐冀的妻子,虽然我已被唐门除名,可我到底还是姓唐,而唐玖是实实在在挂在我名下的徒弟,这么算起来,婉儿该算是唐玖的师娘,我夫妻二人今日怕也不算是多管闲事。”
唐玖压抑着连连咳嗽,不多时便又是吐出几口血来。可他却强撑着站起身来。
唐亚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声里无不嘲讽,又夹杂几分痛快:“唐冀,我可真是佩服你,若要论老牛吃嫩草,谁也不及你啊。哈哈哈哈,唐玖,你和十方阁那小子不是都和这丫头相交甚欢吗?如今被你师傅截胡,滋味如何?哈哈哈哈!”
唐门几位长老也是纷纷摇头,目露反感。更有长老厌恶道:“唐冀,既然你已被唐门除名,不管你姓什么,唐门内部之事,都不容你插手!”
“唐玖大逆不道,诛杀同门,烧毁经阁,还妄图硬闯禁地!唐冀,你该庆幸自己早已不是唐门之人,否则你身为唐玖的师傅,今日也当罪责难逃!”
“呵,他这做师傅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和自己的晚辈苟且,叛出唐门,如此之人,你能指望他教出什么好徒弟?”
“我阿姐喜欢谁,要嫁给谁,管你们什么事!”一声轻喝由远及近,又有一人凭借轻功飞跃火海,急奔而来。
唐亚闻声回望,片刻后冷笑道:“今日我唐门倒是热闹,一个个都擅闯亡荡山,擅闯我唐门禁地,真当我唐门无人了!”
唐亚示意了一个眼神,他身边的死士心领神会,顿时拔地飞跃,迎面而上,四人合围,竟是想在来人落地之前将其击杀。
谁知来人轻功了得,身法诡异,人未落地,以身体下落之势腾空几个翻身挪腾,直接闪开了四名死士的合围攻势,且来势不减,直接一个鸽子翻身落在了牧婉身旁。
“赤轩,你怎么也跟来了?”牧婉皱眉。
“我跟着你们来的,牧姐姐,你到底有没有当我是你弟弟,做什么都想撇下我。”赤轩一脸不满的抱怨完,便凑到唐玖身旁,有些担忧的问道:“小玖,你没事吧,怎么伤得这么重?你怎么和牧姐姐一般,什么事都不说?你们到底是有多看不起我?你遇到事怎么也不传讯与我,唐门容不下你,你大可跟我去十方阁,我欢迎得很!”
“赤轩!你这意思,莫非你能代表十方阁?一个藏锋剑庄,一个十方阁,你们都确定要与我唐门为敌,插手我唐门内务!?”唐亚此刻的脸色已然难看到了极点。
赤轩正要好好反驳他,唐冀先他一步开口:“诸位,唐玖名义上是我的弟子,可事实上,他也是你们教出来的。当然,这期间大家到底是怎么相处的如今倒也不必清理了,师徒也好,主仆也罢,到底也是一场情分。何不就此罢手,让我带唐玖离开。”
一长老怒斥:“你说得轻松!唐玖毁我唐门大半基业,几乎动摇根本,你看看这地上可还躺着几位长老呢!你一句话就要一笔带过?”
唐冀冷淡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意敌意。”
唐亚语气阴冷:“你是想说唐门亏待了唐玖,所以今日是遭了报应?”
唐冀淡淡一笑:“我没这么说,你要知道,你爷爷培养唐玖的目的不止一个,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让他成为下任门主手里的利器。”
“你想说什么!”
“一把剑过于锋利,也是会噬主的。”唐冀目光里含了些嘲讽:“更何况,这把利器本不是为你打造。强行使用一把不合手的利器,可不是要两败俱伤吗?”
唐亚眼中的愤恨之意几乎要溢出来,阴沉沉的道:“唐冀,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教我!你不就是想告诉我,这门主之位不该我来坐!该他唐棠来坐是吧!”
唐亚蔑视的往唐棠那边看去,指着远处的唐棠不屑道:“你觉得他配?他连唐门血脉都不是,他凭什么掌控唐门?凭他会哄我爷爷高兴吗?他有什么?你告诉我他有什么!?”
唐冀望向唐棠,唐棠站在远处,迎上了唐冀的目光,两人相互凝视了片刻,唐冀淡淡道:“他完整的继承了你爷爷理念,并且有你爷爷不具备的人性。”
唐冀盯着唐亚冷声道:“至少,唐门的门主若是他,唐门绝不会有今日之祸!唐亚,平心而论,唐棠确实不及你有魄力,更不及你有手段,你更像你爷爷的性子,只是,你心思狭隘,不够有远见,意气用事,自你继任门主之位,你做了些什么,唐门可有进步?你心知肚明。”
“够了!”唐亚握紧了手里的刀,很不得现在就冲过去给他来一刀:“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还是唐门风风光光的执法长老?你哪里来的资格对我指指点点!”
“你又以为你是谁?也配让我指点?”唐冀嗤笑道:“我只是告诉你,不合适的东西就别强留,你那点女人般的狭隘心思我清楚,论血脉,唐玖是你弟弟,他虽对你不敬,惹你厌恶,但你俩自小到大,总归是他在你手里吃亏更多吧,这还不够平息你的讨厌?”
不等唐亚和众位长老反驳,唐冀便截住话头,拔高语气接着道:“我知道唐玖所做之事,唐门不会放过他的性命,今日你们放唐玖跟我离开,他也活不了两天,就当他今日已在唐门先贤面前伏诛了吧。”
唐冀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唐亚:“唐亚,我知道你想在唐玖身上得到什么,我劝你也歇了这份心思吧,你没见他已经这样了吗?真以为是被你们围攻至此?”
唐亚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唐冀什么意思。
倒是有其他长老反应过来:“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