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
“别看了,走吧。”许泽端推了推身旁的晏鸿离,他还目不转睛地看着对街,若有所思。
“我问过徐三刀和马拉松,他们没有下达带走蒙塔尔的命令。另外两个行务官在任务中,没有办法问,但我猜,”晏鸿离开口说,“这不是我们五个行务官干的。这件事我无权管理,得是上面的意思。”
“这件事不急,以后再说。”许泽端抬起左手看了看通讯器,查看队内信息,“成然和杜尔特在东区2号门等我们。”
“等会儿,”晏鸿离蹲下系鞋带,“成然那狗东西,出任务之前又借了我五千积分,说是怕什么有去无回,结果他跑去香榭尔酒吧逍遥,人去了,积分没回来。等会老子碰上他先扒开那小子的脑袋看看,他的大脑是不是已经被酒精给坏死了。”晏鸿离一直在骂骂咧咧,泄愤一般把鞋带打了个死结。
“……随你的便。”许泽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带。
“靓仔,要买手抓饼吗,一积分两个啊。”
许泽端偏过头,一个手提着竹篮,其貌不扬的中年妇女站在他的左手边。妇女矮了他一个头,正抬起头热情洋溢地冲着他笑。
“想吃吗?叫声哥哥我就请你吃。”晏鸿离往篮子里看了一眼,“还是热乎的。”
许泽端目光在妇女脸上停留了两秒,低下头看了看她的竹篮。篮子里叠着十几个摆放整齐的手抓饼,看起来刚做好没多久就拿出来卖了,还呼呼地向上冒着热气。许泽端看了一眼晏鸿离,他正盯着手抓饼。
许泽端觉得有点无奈。
“不需要你破费,这点积分我还是有的。”许泽端轻笑一声,他朝妇女点了点头,“要四个,拿个袋子包起来,谢谢。”
“好嘞。”妇女爽快地应和着。许泽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面值五积分的公券递给她。
妇女刚准备接过公券,犹豫了一下,问:“那个……您,您是许主务官吧?”
许泽端轻轻地点了点头。妇女急忙诚惶诚恐地摆摆手,“哎呦,那我哪好意思收您的钱啊,不用了不用了……”
许泽端皱了皱眉,手依旧伸着,“找钱。”
妇女战战兢兢地接过卡券,从自己的钱兜里翻找出三张面值一积分的公券,讪笑着递给他,又从篮子里挑了四个手抓饼装进黑色方便袋里。
“这是我早上做的,味道一般般,您多担待。”她说。
晏鸿离问道:“早上你几点做的?”
妇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五点做的。现在卖东西不容易啊,生意不好做的呦,活更累了,赚的钱还不够买菜的。”
许泽端沉默不语,他接过袋子和公券,没有再看妇女,迈开腿径直走向对面的马路。晏鸿离对妇女微笑了一下,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妇女撇了撇嘴,看着两人汇入人流后小声嘀咕,“官大就是了不起啊……”又继续四处吆喝她的手抓饼去了。
晏鸿离和许泽端一左一右地走着,他们正走在东区的一条小街上,远离主干道后人少了一半。许泽端依稀记得这条街好像叫康桥大道,传闻是徐志摩到了公共世界后在这条街上定居了十几年,后来不知道他去了生界还是死界,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官员美曰其名纪念他,实则吸引了大量慕名而来的居民购买东区的房子,又是一波名利双收的圈钱交易。
“你买四个手抓饼干嘛,两个你吃得完吗?”晏鸿离迫不及待地从许泽端手里抢过袋子,
先拿了一个饼给他,然后自己再拿了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许泽端接过手抓饼,饼还是热的。他咬下一口,“成然和杜尔特的一份,你就别想了。”
“那好吧,”晏鸿离遗憾地咂咂嘴,几句话的功夫一个手抓饼就被他解决了一大半。
“……”许泽端无语地看着他,“你早上没吃啊?”
晏鸿离吞下口里的饼,斜睨了他一眼,“没。我身上的钱就够给你买一杯豆浆的。”
敢情你刚搁那装阔呢,许泽端暗自腹诽。
两人专心致志地走着。许泽端觉得这一个手抓饼他吃不完,一口一口慢慢地嚼着。
晏鸿离眼尖,转头看了他好几眼。许泽端不耐烦地瞪回去,“我吃不下。”
“我帮你吃,我很乐意,”晏鸿离眼睛一亮,许泽端还没想好要不要给他,手里的饼就被他夺走了。
“……你可真不像个行务官,别让你手下看见你这个样子,丢我们N队的脸。”许泽端嫌弃道。
“我什么样子?管他呢,做个任务我容易吗?熬了几天几夜没合眼就为了逮只鹿。早知道我就不跟着你进C级任务了,这不是大材小用吗?”晏鸿离鼓着腮帮子愤愤地说。
“C级怎么了,你看不起C级?你当下士的时候不也是靠做C级升上来的?”许泽端不客气地反问道。
“我不是那意思啊,许队你可别冤枉我,”晏鸿离急了,“C级不都是给普通公民和下等行政官员做的吗,这是我们大家公认的潜规则。像我们这种身份的人做C级任务,说出去有点掉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占小便宜赚分呢。”
许泽端双手插兜,慢悠悠地说:“这不是积不积分的问题,你没发现任务的异常吗?”
“什么异常……”晏鸿离话说到一半,注意力和视线就被吸引到前方了。
许泽端也沉默了,他看着前方黑暗的街角里,一个看起来八,九岁的女孩独自坐在那,黄色的裙子破旧得不成样子,面前摆着一个缺口的白碗。那女孩头发披散开来,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她在不住的发抖。
许泽端走近几步看她,恰巧这时女孩抬起头,他们四目相对。
他突然觉得心脏像被几根针不轻不重地扎了几下。他看见她脸上挂着没擦掉的泪痕,碗里只有几张一积分的公券。
许泽端从衣服里胡乱抽出几张公券,弯腰把它们轻放在碗里。女孩始终注视着他的动作,却一句话都没说。
许泽端又想起了什么,他回头看了一眼晏鸿离。
晏鸿离会意,走上前,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手抓饼递给他。
“要吗?”许泽端蹲下,半跪在小女孩面前,语气难得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问。
小女孩望着他,半晌,就在许泽端以为她是个小哑巴的时候,她点了点头。
许泽端把饼给了她。小女孩捧着手抓饼,一口一口专注地吃着。
晏鸿离摸了摸她脏兮兮的脸,问:“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从哪来的?”
小女孩不说话,仿佛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两团可有可无的空气。
许泽端站起身,盯着那条黄色的裙子看了几秒,有那么一瞬间,站在他旁边的晏鸿离以为他石化了,但他最终还是不发一言地走了,但那片黄色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过了一会晏鸿离从他后面跟上来,偏过头对他说:“我刚给管辖东区的行务官发了讯息,让他联系他手下的人过来把那个小女孩接到福幼营,他们应该很快就到。”
许泽端轻轻点头,晏鸿离提着手抓饼,“看来他俩只能共吃一个了。”
“刚才应该买六个饼的。”许泽端说。
“没错。”晏鸿离接话道。
许泽端觉得走得有点热,于是把外套脱了下来拿在手里。晏鸿离想把外套拿过来,“我帮你拿。”
“不用,”许泽端拒绝得十分干脆,“你别殷勤得像狗一样。”
“……”晏鸿离热脸又贴了个冷屁股,“哦,那好吧。”他回头望刚才那个街角,但他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街角被攒动的人头和世俗遮掩。
“最近流浪儿童多了很多,我估计长安城的福幼营快顶不住了。”晏鸿离有点担忧,“静园管理局年末的调查报告出来了,我看了一下,低龄儿童的情况不太乐观。”
“福幼营的资源配置本来就不能和其他营利机构相提并论。五岁以下的儿童无法进入公共世界,从上一个世界死亡后直接被送往下一个世界。五岁以上的,如果运气好,能够在公共世界找到上一个世界的亲人,被他们收养,延续家庭;运气一般的,只能被福幼营收养,朝不保夕。不论是主城区还是旧城区,对待低龄儿童的保护措施都未免太差劲了些,但这也是没有任何解决办法的事。”
“低龄儿童在公共世界的存活率一直都是最低的。年龄太小,,投入任务大部分只能成为累赘,赚的积分难以维系生活,再加上这几年公共世界人口增长得快,生存竞争压力加大,也许再过几年,公共世界的小孩就要被列为稀有物种了。”许泽端一连说了许多话,突然发现晏鸿离没有接话,他朝左边看去,正好与晏鸿离的目光相遇。
“……怎么不说话?”许泽端躲开他的眼睛,他觉得晏鸿离的眼神怪怪的。
“我在听你说啊。”晏鸿离笑着说,“所以,你之前说过的任务异常,跟这个有关?”
许泽端点点头,“是,从公共世界系统发布出来的任务分为升级任务,生存任务和奖惩任务三类,具体投入任务的对象可以对应全体行政官和普通公民。至少在我来到公共世界那两年里,任务级别的难度界限十分分明,如果是希望等级上升的,对应的是升级任务,难度较高;为了生存赚取积分的,对应的是生存任务,难度中等偏下;奖惩任务则是公共世界针对全体公民专设的,难度不等。但最近几年的任务不仅是难度上升,任务之间的界限也模糊了。”
“你不说我还不觉得,好像是有点哈。”晏鸿离肯定道。
“原本适用于普通公民的B到E级的生存任务,现在更倾向于在公共世界的属地完成,但以前的任务大部分都是在特定的虚拟环境下。现在的任务,根据我调查的结果发现,大约有65%的生存任务偏重于资源收集类和学习生、死两界的知识和技术。”
“我这几次任务进的都是B级和C级,是想亲自确认任务难度上升的上限和幅度,再综合统计任务的死亡率。如果迎新日能带几个新人回去,正好找了几个劳动力,锻炼锻炼他们。但时间太紧了,我得在主旧城区发生变故之前把结果汇报给长安城高层。这还只是任务异常的开始,必须尽快遏制,情况再这么恶化下去只会更不妙。”许泽端低头数着地上的方砖,边数边分析。
晏鸿离默默地听着。他从左手边的矮草坪上随手掐了几片绿叶,又撒在了地上。“听你这意思,主城区和旧城区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许泽端品味着他话里的微妙:“我可没这意思,只是这两边的状况都有点麻烦,萨拉热窝的导火索我可不想在这重演一次。”
此时他们已经走了将近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们沉默地走在大街上,人流反而越来越稀薄。
身旁青灰色的墙皮显露着岁月的痕迹,一排排路灯顺着康庄大道伸向前方的路。许泽端和晏鸿离拐过一个弯,和圣莱恩教堂不期而遇。
耶利教的圣莱恩教堂就建在2号门的正前方,之后主道路被教堂分岔成两条,从圣莱恩教堂前走过的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生怕被不知名的恶灵缠身。教堂的大门口广场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尊纯黑色的雕塑。
那是一个头戴黑帽的男人,他的左臂向前伸直,仿佛想要用手抓住走过的每一个无辜的人;右手却明晃晃地紧握着一把短刃,护着胸前佩戴着的罂粟花项链,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是真实的他,还是冰冷雕塑的缘故。
透过教堂大门,可以看到教堂里只有零星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有一种难言的严肃和惶恐。此时阳光已经落在了圣莱恩教堂上,却驱不散怪诞的阴暗。
许泽端没有分给教堂一个眼神,视若无睹地走过去。晏鸿离则停在雕塑前,对着他比了个标准的中指,然后快步跟上了许泽端。
“旧城区最近有点按耐不住了。”晏鸿离目视前方低声说。
许泽端脸色不变,“旧城区逃出来的难民几乎都藏在特里克森林里,准备伺机溜进主城区,”他顿了顿,换上一种更为严肃的语气说,“更重要的是,最近公共世界发布的任务难度在慢慢上升。”
晏鸿离挑了挑眉,“难度的确是在上升,看来公共世界又要出手了。刚才听你那么一分析,我有点想明白了。难民越来越多,只有提升任务难度,才能淘汰掉不必要的人,公共世界的资源才能得到合理利用最大化。况且,这几年从生界和死界的新人越来越多,人数不断攀升,主旧城区还算富裕的居所并不多,资源比不上生界和死界,物价开始上涨,就需要用更多的积分去换取生活必需品和武器自保。然后更多的人为了获取积分而大量投入任务。虽然在任务期间的时间流速与现实有所减缓,同时也可以规避掉一些在公共世界饿死或被迫死亡的风险,但那也无济于事。于是呢,任务难度上升了,也随之提高了死亡率。这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晏鸿离平静地说。
许泽端听完沉吟片刻,斟酌着说:“伯里郡军区已经在特里克森林加派了军队,但旧城区管理军队的手段实在是不敢恭维。这几天的恶劣天气重挫了他们的经济和管理系统,先不说军队人心浮躁,想要逃离军队去赚取积分的人应该也不在少数,防备力量降低。我认为旧城区现在已经自顾不暇,暂时够不成威胁,真正危险的是大量的难民和任务死亡率,任务死亡率是主城区和旧城区共同面临的难题,现在事情的关键是双方对待难民的态度,主城区现在应该把重心放在安抚民心上,而不是发动战争。”
晏鸿离看了一眼许泽端,慢悠悠地说:“我只是担心,伯里郡军区会把暗谍混到难民里去,虽然主城区的居民都配有唯一的公码,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真让暗谍摸进来了,主城区只会腹背受敌,处境只会更难。”
老子已经摸进来了,都摸进来好几年了,许泽端在心中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