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
两人说着话时,已经走到了东区2号门口。
2号门顾名思义,当然会有个一号门。1号门是东区主门,人流量大,许泽端和晏鸿离身份特殊,各自身为主城区的五大主务官和行务官之间的翘楚,必定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或麻烦。2号门因为靠近耶利教的圣莱恩教堂,大部分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人也相对少了许多。
2号门和一号门各自建在东区的南北两端,距离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开车大概需要半个小时。
因为迎新日的缘故,东区2号门广场人较往常更多了些,大大小小的车辆似山似海般往来在路上,男男女女或兴奋或平静地走在人行道上,但路上也有行人形色张煌。许泽端和晏鸿离走过路旁的垃圾桶,垃圾桶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刺鼻的恶臭,也有几个面黄肌瘦的男人女人坐在一旁,企图能有所收获。他们看起来都四十开外,坐在路边的阶坎上,不理睬路过的任何人,只是神情恍惚地看着四周。他们的衣服看起来很新,但却沾满了泥污,一看便知是从别处逃出来的难民。
许泽端匆匆瞥了他们一眼就走了过去。他们脸上麻木的表情让他心慌,在公共世界呆的久的人都会这样,记忆越来越少,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于是日渐成为这里的行尸走肉。他为他们和自己感到可悲。
晏鸿离向四周张望,“那俩货在哪藏着呢,我怎么没捞着啊?”
许泽端看了看左手腕上佩戴的通讯器,“成然说他在教堂的后面停车,让我们赶紧过去。”
“赶紧?为什么?这小子指定又闯祸了。”
许泽端不可置否:“可能吧。”
两人不急不缓地绕到了圣莱恩教堂的后面,不急不缓地走着,广场里停了很多车,视野里除了车辆就是人头,他们在此刻学会了摩肩接踵怎么写。空气里除了车尾气就是人呼出来的浊气。许泽端恨不得用尽头顶每一根头发丝呼吸所剩不多的新鲜空气。
还没找到成然,晏鸿离指着前面围成一圈的人,绝望地说:“我就知道。”
果然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许泽端还没见着成然的人影,就听到他那独特的个人风格穿透了层层围观的人群向他们袭来,精准捕捉路过的每一个人的耳朵。
“……你说嘛?这车位是你的?你属狗的?撒过尿了吗你就乱占地盘?您那驾照哪复印的能不能告诉我,跟我抢车位,是你丈母娘怀孕了还是你老丈人裸奔闪着腰了,急着投胎还是狗性大发抢屎吃呢?你说你在倒车,我怎么没看着呢?”
“……你这倒车技术搁清朝那会儿学的吧,磨叽得跟个裹脚老太太似的,等你倒完车啊,大清朝早亡了。诶对,你知道清朝吧?”
“……那倒车镜给你当摆设呢?你那青光眼是不没看着我先倒的车呢?真是脑子遭了雷劈,我还得给你唱句倒车倒车请注意。”
不知道是距离隔得有点远还是怎么样,许泽端只听得见成然那大嗓门像个百货商场的喇叭,另一个人的声音听得并不怎么清楚。
“……”许泽端太阳穴狠跳了几下,如果让他给晏鸿离和成然安排生命的结局,他可能会顾念共事两年的情谊留晏鸿离个全尸,但打他把成然招进N001对那天起,成然就锲而不舍地在他的耐心边缘反复试探。
成然必须被挫骨扬灰,才能解我心头之恨,许泽端咬牙切齿地想。
他收拾好表情,挤开挡在他前面的人,
“让一让,谢谢。”
晏鸿离跟在他身后,靠近舆论的中心,许泽端才见着成然。成然面前站着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男人,杜尔特背着他的背包不知所措地站在成然背后,一脸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站在我前面这人我不认识的迷茫。
许泽端二人正好赶上了争论的高潮,但战局已然十分明朗,成然凭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出众口才和强大逻辑取得了绝对的压倒性的优势。
“行,你说你先来的,证据呢?人证物证咱有吗?这位老太太,你看见他在这停过车吗?”成然一拍巴掌,从人群里随便拉出来一个无辜的老奶奶问。
那老太太估计两辈子都没见过这阵仗,把头摇得像她宝贝乖孙的拨浪鼓一样。
“那个啃糖葫芦的小朋友,对,就是你,把口水擦擦。你见过这个叔叔在这撒尿了吗?”成然又揪出一个无辜群众,糖葫芦听话得擦干了口水,把头摇得像另一个拨浪鼓。
“诶,真乖,小拨浪鼓……不是,糖葫芦……也不对,小朋友真乖~”成然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欠揍地看着制服男说:“你看,没人看见你停过车,你也没撒过尿,综上所述,这车位现在是我的,你是偷车位的贼。我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游轮,这次姑且放过你。你带着你的破烂卡丁车赶紧走吧。”
“你放屁,这是我的车位,我先来的,你爱死哪死哪去。”制服男看起来很不服气地喊道,“我刚准备倒车进去,你就挤进来了,我还没说你差点碰坏我的车呢,你还倒打一耙了你。”
成然哈哈大笑:“你的车位?你梦着呢?天底下的便宜都你们家的,我可真是屁股蛋子上划一刀——开了眼了。赶紧麻溜的滚远点,别坏老子心情,晦气玩意儿。”
制服男的脸色由红色变成了五彩缤纷,晏鸿离站在许泽端的旁边啧啧称奇:“成然吵架就没输过,我要有他这口才,大学那会儿老子就追得上我们那系花了。”
“你连长安城那条四处乱野的泰迪都追不上,还追个屁的系花?”许泽端嗤笑道。
晏鸿离瞬间萎靡:“那条泰迪就是邪恶生命的播种者,我迟早会逮着它去做绝育。”
许泽端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看着成然大杀四方舌战制服男。
杜尔特可能觉得这样不太好,微不可查地拉了一下成然的袖子,可惜成然正沉浸式吵架。
杜尔特无奈,开口说:“成然,要不我们……”
成然一个狠厉的眼神回头扫过来:“闭嘴。”
杜尔特瞬间松开了手,惊恐地后退半步,“没事没事你继续,我是死人我是死人……”
成然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行了行了别从你那嘴里掏象牙了,多喝点水塞塞你的牙缝吧,漏风漏得半天憋不出一个响屁。”
制服男估计是尝到成然嘴皮子一开一合定死生的厉害了,声音越来越小,脸色涨得宛若一个没熟透的小番茄。最后他还是放弃了礼义廉耻和忍耐克己,他恶狠狠地说:
“这车位我就要了,知道我是谁吗你,得罪了我你可别想在长安城有好果子吃。”
成然沉默了两秒,突然一个箭步躲到杜尔特的身后,瑟瑟发抖地说:
“杜尔特,我们怎么办啊,我好怕怕啊。他说他要给我坏果子吃诶!”
杜尔特:“…………”怎么办,队友又犯病了。
制服男:“…………”怎么办,他好像不怎么害怕我。
晏鸿离:“…………”怎么办,我好像要拦不住许泽端了。
他又捏着嗓子叫着:“你知道老子是谁吗?就你还想威胁我,你是不是九年义务教育没读完就出来打拼生活了?那我可得好好教教你:串反并同增反减同,左力右电来拒去留,大对小,多对少,前对后,左对右,蚂蚁搬家蛇过道,明日必有大雨到,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一节更比六节强,钾钙钠镁铝,锌铁锡铅氢,铜汞银铂金。”
有的时候,吵架输了,并不是你的实力太弱了,而是对方的实力已经达到了惊为天人的程度,他们的知识体系过于庞大,涵盖了各种学科,学识之渊博,常人已经难以企及,只能望其项背望尘莫及望洋兴叹。成然就是一个成功的典例。
成然跳了出来,正准备跟他再大战三百回合,突然一个语气冷峻的男声打断了他。
“成然,别闹了。”
成然精神一振,兴奋地跑向许泽端,“老大老大,你终于来啦!!!”
许泽端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了,认命地走向了舆论的中心。他嫌弃地把聒噪的成然推到了一边,再把傻呆呆的杜尔特推到了另一边。
人群中开始有一阵低声地议论:“这人好像是许主务官啊?”
有的人不明所以:“哪个主务官?”路人甲问。
“啧,就是咱们长安城的许主务官啊,N队队长还能有谁?”路人乙好心解答。
路人甲恍然大悟:“那他是许泽端的话,跟在他后面的就是晏鸿离了?那那个碎嘴话痨子……不就是成然了吗?”
路人乙:“什么话痨?哦,对啊,你是刚搬来主城区的?成然的大名在我们这上至八十岁老妪下至八岁小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他那张嘴可谓是名动长安城……”
制服男原本叉着腰站在成然面前,看见许泽端走过来后脸色瞬间又由红转白。
“许主务官啊!许主务官您好!”他讪笑着对许泽端弯下了腰。
许泽端漠然地看着他,微微点头,“抱歉,我的队员做得不对。”
成然听了,急得又跳了出来,委屈地说:“老大你说嘛呢?是他先抢我的车位的,还骂我……”
许泽端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先给我闭嘴。”
制服男汗颜,腰又下去了一点,诚惶诚恐地说:“您说的这叫什么话,许主务官,咱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吗!……那啥,我先去别的地方转悠一下,您有事您先忙,我先走了哈。”
许泽端点头,冲他微笑说:“慢走。”
制服男又不甘心地看了一眼成然,成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制服男一溜烟地看着车跑了。
晏鸿离一直抱着双臂站在许泽端身后,制服男走后,他大声吆喝:“热闹都看完了吧各位看官?散了吧散了吧,赶紧回家吃饭吧。”
人群慢慢地散了,许泽端回头,成然焉了吧唧的站在他身后,俨然一个知错就改的好孩子。
他抬头瞄了一眼许泽端,又低下头。
“老大,我们有车位了诶。”
许泽端无语:“我们都到了,还要车位干什么?”
成然扁扁嘴:“那好吧。”
许泽端揪着他的衣领:“你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
成然双手合十,害怕地闭上了眼睛:“我我我……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个常务官,我是N队队员……我还是你的人呢老大!!!”
许泽端把他拖到车后面,免得被别人看见。成然被迫踮着脚小碎步跟上,免得被自家老大勒死。
“你也知道你是个常务官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小流氓呢?能不能别再给我惹祸了?我们不能太张扬你知不知道?你都多大了成然,能别总和别人吵起来吗?我都给你收拾多少烂摊子了?”
再惹麻烦我就把你赶出N队,许泽端差点脱口而出,但他还是忍住了,这句话有点伤人。
“成成成,都成,老大,松个手,我快被你勒死了,我错了……”
成然连忙认错,知道许泽端没真的生气,嬉皮笑脸地看着许泽端笑。
“……下不为例。”许泽端拿这个龟孙儿彻底没法儿了。
他松开成然的衣领,从晏鸿离手里夺过手抓饼,重重地丢在成然身上。饼已经凉了。
“和杜尔特一人一半。”他冷声说,转身走开。
成然拆开袋子,惊喜得发现里面装着一个手抓饼,扭捏地说:“老大你真好,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饭?”
许泽端转身瞪了他一眼,“我说,和杜尔特一人一半,没让你独吞,不准全吃了。”
成然充耳不闻,“他不吃这玩意儿的,对吧,我亲爱的杜尔特?”
杜尔特愣愣地看着手抓饼,又看着自家老大,“我吃啊。”
成然:“…………行,等我先吃一半再说,你往后稍稍。”
晏鸿离微笑:“那就没有杜尔特的份了。”他看着许泽端说:“我们走吧。”
“嗯。”许泽端点头。
成然抢先一屁股坐上驾驶座,“嘿嘿,我可好久没摸过方向盘了,今天让我过过瘾。你们几个坐后头去,老子今天屈尊给你们当个司机。”
许泽端看着晏鸿离和杜尔特坐上了后座,犹豫了一下,打开了副驾驶的门。
成然眨了眨眼,“老大,你坐我旁边,我容易紧张。”
许泽端仔细扣好了安全带,“少废话,开你的车。”
晏鸿离盯着许泽端的后脑勺看了几秒钟,转头看向了车窗外。
杜尔特自顾自地打开了包,拿出电脑,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玩起来游戏。
许泽端靠在垫子上,舒服得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车窗打在了他的脸上。
成然看着许泽端的侧脸一时没转开目光,他又回头看了后面俩货,欣慰地笑了。
“我一直都觉得我们N队的配置是整个公共世界顶牛逼的。一个二次元呆子,一个傻逼,一个帅气逼人意气风发的我和一个颜值加能力超高的老大。我爱你们。”
没人搭理他,成然发动车子,慢慢将车向前开了一段路,然后小心避着人群。东区二号门这时人并不多,但交通秩序混乱得令人发指,成然把车开过马路时差点撞死一只抬着腿在路边撒尿的狗。狗乱吠着跑远了,成然的嘴也骂开了:
“妈妈的,这世道,狗都在马路牙子上撒尿,回头让老子逮着它,好好教教它做狗的规矩……”
晏鸿离盯着窗外发呆,突然大喊道:“等等!!!那狗好像是那条泰迪!!许泽端你快看!!!妈的,我要下去宰了他……成然快把门给我打开!!”
成然不解地问:“什么泰迪?你在发什么疯?”
许泽端面不改色,“没事,开你的车。晏鸿离你给我消停点,别吵我睡觉。”
晏鸿离泄气,愤愤地看着泰迪离他而去,又不说话了。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晏鸿离突然开口,“我觉着不对。”
许泽端以为他有了什么新发现,来了精神,问:“什么不对?”
晏鸿离仰起头,看着车顶问:“他刚刚说我们队的配置。我一个个对号入座对进去,发现我的位置不太对劲。”
许泽端:“…………”
成然哈哈大笑道:“爷们,你这反射弧长得都能拿来当跳绳了。你那位置太对劲儿了,就衬你。”
晏鸿离咬牙切齿,“你丫的欠锤呢?是不是忘了老子是你债主?欠我那五千积分什么时候还?债台高筑的时候就别那么猖狂了。”
成然慢慢把嘴角收回去不说话了。许泽端转头看向他,惊奇地发现成然的脸色变得肃穆又认真,嘴里不知在哼唧着什么,神情犹如一位虔诚的信徒。
我怎么记得成然是无信仰者来着?许泽端疑惑地想。
他又扭头看了一眼晏鸿离,晏鸿离也看向他。成然仿佛入定了一般,肉体开着车,灵魂已出了窍。
许泽端和晏鸿离不动声色地向成然慢慢靠近,才听清他在哼唧什么。
他嘴里不成调地哼着,“我在东北玩泥巴,东北不是我的家……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草低遍地花…………”
许泽端彻底放弃了,闭上眼睛继续养神。晏鸿离则惊叹成然曲库之诡谲,脸皮之厚实,哀叹要债之无望。
不知过了多久,许泽端睁开眼,车窗外的风景呼啸而过,他们已经驶入了长安城的主大街——曼纽因大街,走在街上的人肉眼可见地比东区附近多了n倍。
街道两旁的天竺葵在阳光下不知疲倦地绽放着。许泽端摇下车窗,鼎沸的人声与天竺葵的阵阵香气一齐冲进了车内,溢满了每个人的鼻腔,蒙在了每个人的心间,打破了车里的寂静。
他轻轻嗅了一下,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