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咄咄怪事
进了门,就见太医令苏修齐,桑洛衡,陆贵妃等人都围在屋内。宋知书一言不发的坐在床榻前,眼睛微红证明着她刚才哭过。
沈花拾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声,孽缘。
桑祈半靠在床榻上,轻声安慰:“好了,你们这么多人围着我干什么。我就是受了点惊吓,哪里有那么脆弱。何况那伤都是祝状元替我受的,你们这样弄得我很没面子的。”
看见她过来,宋知书“蹭”的一声站起来,急道:“你终于回来了,苏大夫说……”
沈花拾看了看桑祈,递过去手里的汤药道:“美人宽心,药已经煎好了。”
桑洛衡接过来汤药,道:“还是我来吧。”
苏修齐观察到药色青黄,问道:“沈大夫,这用的是什么方子?”
沈花拾不禁有些想笑,拿着师父寻来的药材指导师父的师父,真是有些惭愧。
她只好恭敬答道:“盐车前子,芸香草,叶上秋,当归,三七,青琅玕,君迁子,商陆,及己,天道玉,月见香,白莹火,水蜘粉,七叶一枝花,双习蝴蝶花,百树枯。”
她一口气说完,感觉像是在报菜单。
苏修齐摸着胡须深思,“这几味药的成效似乎有些相冲?”
“是。”沈花拾如实答道:“此药方是根据圣上体内的两种毒素特配的。以百树枯为引,方便平衡两种成效。拿两种相冲的成分正好对应体内的两种毒素,却不会带来隐患。”
“我从医这么多年,竟未听过有如此古怪的药方。”
沈花拾道:“多谢苏太医夸奖。”
桑洛衡对她投来异样的目光。
苏太医却欣慰的点了点头,“我也只听外人说过一嘴,说你三年前才离京从了医道。你这是师从何人,不过短短三年就能取得如此成就。”
沈花拾歉意道:“还请苏太医恕罪,一年前回京的时候我撞坏了脑子。别说师父了,我当时差点连亲爹都不知道是谁了……”
“咳……”桑祈忍不住呛了一口药,笑起来道:“你这小丫头,每次说起话来都让人想笑。”
“可是圣上,我说的也都是事实啊!”
……
待从圣上居所返回,沈花拾又草草吃了饭,终于领着陆文景和谢云深一同悄悄摸了出去。
等到了所谓埋藏老虎的地方,居然已经有人挖出了老虎的尸体。
“你也觉得今天的事不妥?”沈花拾突然出现在她的背后,周承露和流萤竟也没有被吓到。
周承露转头看着后面的三人,简约说:“我见过野生林里最凶猛的老虎,却都没有这般疯狂。”
果然聪明的人都是想到一块去了。这只老虎肯定不正常!
周承露唇角微微扬起,露出礼貌的浅笑。
谢云深忽然想起他们曾对周承露“普通容貌”的印象,此刻却觉得是自己狭隘了。
周承露的容貌在众贵女中确实是普通了些,但她也算是清秀。她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气势,这是众贵女,甚至是沈花拾身上都不曾有过的。
虽然谢云深不愿提起那个名字,但他确实像看到了另一个人。
苏九思。
女子中的苏九思。一样的淡然,一样的从容。但她和苏九思又有些不同,她比苏九思更有一种坚韧气质。
安都人人都将女子比做花儿一般的人物。沈朝夕如兰、徐娉婷如丁香、徐嫣姝如芍药、盛柔如茉莉、盛兰如葵花……
说起沈花拾,她有时候活波,有时候又过分沉静,她倒是喜欢绿梅和绿萝。
周承露比众贵女更多的是沉稳,旷达。或许用草形容她更为确切一些,灯笼草。生长在天然之外,简单自信,不故作姿态,这或许和她从小成长的环境有关,才养成了她这样斐然的气质。
沈花拾拿过陆文景从清平园老宫人那借来的工具,利索剖开老虎的肚子,一股腥臭就迎面而来。
陆文景扭头干呕起来,“这什么玩意儿这这这……”
谢云深也变了脸色,但比陆文景镇静多了,丢下水盆腾出手来,还贴心的给他拍了拍后背。
“呀。”沈花拾惊呼。
“怎么了怎么了……”
然后四人就看到一只睡眼朦胧的小老虎从肚子里爬出来……还带着淅淅沥沥的血迹。
“我的天啊!”陆文景又开始干呕。
沈花拾将小老虎抱出来放在一边,又开始翻腾母虎肚里的血肉,恶臭之中有一股淡淡的奇怪味道。
“奇惑香……”沈花拾缓缓念出这三个字,脑中一道闪电划过。
陆文景虚弱的扶着谢云深,却仍情不自禁道:“奇惑香是什么?”
“一种很奇特的香料,如它的名字一样,奇特之处在于它能使人出现短暂的幻觉。如果一次用料过多,会危急性命。”
与此同时,陆文景脱口而出,“那这老虎是被人下了药?”
沈花拾点点头,道:“差不多,不过是因为有人提前给它喂过这种香,让它熟悉了这种味道,培养出了它的条件反射。正常的奇惑香入腹之后,药效只有一个时辰,而随着腹内的消化,三个时辰后奇惑香会彻底消失。而老虎当时已经被打死,所以这是它腹内余下的残渣。”
谢云深也道:“那看来就是有人提前给老虎喂了这种香,准备在猎宴上刺杀。”
“差不多。只是有一点,老虎虽然被喂了奇惑香,但也只是让它产生幻觉而已,达不到发狂的地步。”沈花拾洗了洗脏兮兮的手,又开始给小老虎洗,嘴上还继续解释,“所以今天在场的人身上,一定有人带了奇惑香,就是为了吸引老虎过来,引起它的兴奋抓狂。不是意外,是有心。奇惑香少见又名贵,用的不当就会有性命之危,想必这个人也是个用香高手。”
沈花拾看着眼前睡眼朦胧的小老虎,有些无奈道:“阿景,我们把它带走吧。奇惑香在母虎身体里时间久了,这只小老虎受到了太大的影响,是长不大了。它出生已经是个奇迹了。若不把它带回去精心培养,它必死无疑。”
临别之前,周承露装作无意随口问了一句,“沈姑娘,这平常的奇惑香应该是什么气味?”
“说实话,对常人来说这种香味其实很平常,就像普通人闻到的香囊气味。有些像蝴蝶衣和清嘉粟混合的味道,或许还有淡淡的栀子香……总归,这也是它的奇特之处,或许不同人也能闻出不同的味道。”
周承露脑中“轰”的一声就炸开了,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多谢沈姑娘答疑。”
陆文景低头去扒小老虎的眼睛,沉吟一声:“事情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看着周承露远去,谢云深将这两日的事情联系到一起,道:“昨晚的两个贼人,小天山的刺客,放猛虎的刺客,有可能会是一个人派来的吗?”
沈花拾一脸凝重,道:“我不知道……回京后,一定要想办法去见见那个人。”
……
回京路上,苏九思与周承露同乘马车而归。两人都是淡然的性子,话都不多,却也都不觉得有什么尴尬。
周承露来时候单独乘驾,如今同坐了苏九思的马车就细细观察起来。这辆马车不同于其它贵族马车的繁华锦绣,木刻的都是一些花草药材。几只奇怪的小小金铃正挂在车檐下,一摇一响,声音十分清脆。让人听去心中十分宁静。
马车行了片刻,苏九思开口问道:“父亲总说这么多年苦了你们父女,我却还没有机缘问起详细,这么多年你们父女在哪定居?”
周承露不知他为何又作此问题,静静答道:“蜀中。”
苏九思又问道:“以何为生?”
周承露又道:“父亲清流,教书为生。”
一声马叫,马车急骤而停,小桌上的桐木摆件一个不稳掉在地上,金铃一阵脆响。
马夫勒住马绳诉说缘由,道:“二公子,周姑娘,你们没事吧,刚才差点撞到一个人。”
这么大的动静,两个人都是纹丝不动,说两个人都没有武功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苏九思未答车夫的话,自说两人的:“确实有些蜀中口音。”
“是。”
“不过你手中的粗茧又是怎么回事?”苏九思拉过她的手放在她自己的眼前细看,笑道:“你自己也仔细瞧瞧。”
周承露不慌不乱的笑着反问道:“我父亲是教书先生,我自幼跟随父亲读书写字,磨出一层粗茧很奇怪吗?”
苏九思轻笑了一声,道:“有茧当然不奇怪,奇怪的是,你的粗茧长错了地方呀。”说着将自己的手掌展开和她做比较,“你瞧,你的虎口和我的虎口一样。我的虎口只是因为偶有练剑才长出来的粗茧,另外我写字时的粗茧都在上中指,你的呢?你倒是和我讲一讲,你是如何读书写字的时候将虎口和下指抹上了一层粗茧。你有些聪明,可到底还不够聪明。这分明是多年习武之人才能磨出的茧子。”
周承露轻轻拂开了他的手,笑道:“这又能证明什么?”
其实两个人就是在故弄玄虚,苏九思的语气倒也没有刻意,只是周承露听出了嘲讽。
两人初见的那一晚就已经打起来了,他怎么会不知道她会武功?
“你倒也不必在这阴阳怪气,直说吧,你昨天拦着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周承露一字一顿的问。
“我现在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说谎。”苏九思重新扶正摆件,随意道:“想必你也知道我在外游历多年,各地多多少少也有些熟人。我让人去查过,蜀中乐县的确有一位名叫周彦的先生,但有心人也都记得周彦去世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你如今来投靠是不是晚了些?何况周大哥这么多年有意避开安都乱局,你又为何违背他的意愿来这里呢?”
周承露像是思忖半晌,有些无奈道:“也许有一天你会因为自己无端的猜疑感受到自己的愚蠢,从始至终都只是因为你的多心。有些事情我不愿意欺瞒你,所以我选择不说。可是我既然肯说的,必然字字句句都是实话。”良久继言道:“我家虽不是什么大家,却也世世清流,也算是诗礼之家。我从小秉承着父亲的教导,由此,我这一生从不说谎。”
苏九思依旧半信半疑,不由笑道:“先不说这话,是真是假。只是我的问题你还未回答,左顾而言他,我如何信你?”
“你想知道我为何七年前不来寻你们?”周承露挑明,“我已经有了意中人……我不想嫁给谢云深。何况我爹远离官场,本就是不想让我们和朝廷有关的人染上丝毫瓜葛。若我嫁入候府,往后自然也不能独善其身。我爹和谢候的故人之约,是我们有愧在先。但,我不后悔。我现在想做的事情就是解除婚约。”
“你倒也不必在这阴阳怪气,直说吧,你昨天拦着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周承露一字一顿的问。
两人对视之间,不约而同想起昨天发生的事。
当时那只猛虎突然出现冲伤了好些侍卫直直向圣上奔来,桑洛衡、谢云泱、沈朝夕等人当机立断持物挡在前面与猛虎纠缠。而周承露刚从腰间摸出“长电”就被苏九思制止了,他低低就留下一句话“不许上去,否则后果你承担不起”,然后他自己就加入了打虎列队。
“所以你说的后果是什么?”
“除了苏家的人,外人未必知道你会武功。既然如此,行事之时不妨给自己留几分筹码。”
周承露不禁吃了一惊,他这是让自己隐藏实力?
“其实你进京的目的并不难猜测不是吗?你既然想查那就去查吧,但不要拉着别人和你一起送死。”
“还请你放心,我不会连累苏家。”
苏九思琢磨她的话里面有几分真几分假,不再步步紧逼。见他无言,周承露也懒得多吐一字,揣摩刚才苏九思的字字句句。
先不论其他,苏九思有一句话说的确实对。她手上的粗茧……如今她已选择入京安顿,那背后不肯为人所知道事情还是要小心谨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念及此,她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苏九思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她左手手起刀落,右手的粗茧被生生剜掉。
“你干什么?”
不过一瞬间,鲜血从周承露的手指间一滴一滴的掉落。尽管苏九思也是见惯了生死血腥之人,但还是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叔父,该我问了吧。”周承露冷笑道:“这是叔父丢掉的香囊,被我捡到了。”
苏九思从容淡定摇头一笑:“我不明白。”
“那就让我说的详细一点。你怕是不知道我对香味十分敏感。你身上现在的香味和刚来清平园的时候是一样的,可是狩猎会上你身上的味道却很是异常。偏偏就在那时圣上遇到了猛虎,而恰巧猛虎肚里又有奇惑香,你不要告诉我这都是巧合。”
“没办法,的确是巧合。”苏九思从马车座下取出香料递给她,“我一向用的是菊安露,凑巧那日用的是蝴蝶衣。是这两种味道吧。你若是有疑心,让你手下的人去查就好了。”
……
沈花拾回京后倒没能如愿立刻进入大理寺,但回京后的这几日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会考的日子也就这样来临了。
考试当日,沈朝夕仍然是早早的起来,依旧如往常一般淡然。沈花拾又是破天荒终于赶在启程之前吃上了一顿早饭,两人坐车前往国子监。
离国子监还远远的距离,就看到大道上挤满了人,两人只好下车而行,从侧门而入。进去就看见盛兰,杨珂珂和徐娉婷等人。
“娉婷姐姐,你们都来了啦。”
“那当然了,张学监天天往我们家跑,我爹再古板也招架不住他这般罗嗦。再说我爹前两天才知道朝夕也来了,我爹怎么会不同意?”说话的人正是徐娉婷,“何况嫣姝在家也是闹着要来,王氏和我爹也只好同意了。”
徐嫣姝也来了?那真是没想到。
“你呢?”
盛兰洋洋得意:“那我肯定是要来的,你来我能不来嘛?再说如果我它日真有所成就,就我家那主母还敢招惹我。总之我整日在家也是被她唠叨,还不如出来让耳根子清净清净。”
杨珂珂自然是不用多说,她哥哥杨之棠刚领命国子监职责,她家肯定是要支持的。
沈花拾进考场之前看着祝余一脸安慰沈朝夕“别担心”的样子,沈花拾撇了撇嘴,“我阿姐她闭着眼都得考第一,宁哥哥你还是担心担心我吧。”
“你考不了第一会不会哭?”
“为什么要哭。”
“那不就结了。”
“……”
祝余装作若无其事的路过她身边,一脸微笑,“尽力而为。”
“……”
人数众多,一共分了三个考场考试,沈花拾的一号考场在国子监最东边,和盛兰,杨珂珂,徐嫣姝同一个考场。
陆文景和谢云深在最北边的二号考场,徐娉婷和沈朝夕在最南边的三号考场。
考卷开题,每人两份验纸。一份起草,一份答题。随着监考台上的红布揭开,众人瞪大了眼睛确信上面的确只有两个字:随意。
一号考场的读卷官是礼部尚书王泊毅。监视官是监察御史宴春之。
然而沈花拾并不关心这些人的来头,也看不出来圣上派遣这些人监考对此试考有多大的重视。
她只关心这两个字:随意?
沈花拾内心咆哮,说的倒挺轻松,可就是越这样不命题,越是让人纠结。
四周的人也都在抓耳挠腮。噢,隔壁可能也就除了她那优秀的姐姐沈朝夕是个例外。嗯?还有周承露……
她刚才来的时候似乎没看见周承露……周承露这个人倒是挺有意思的,只是太喜欢独来独往又来去无踪,她又不喜和贵女们结伴,实在让人摸不到头脑。
春困秋乏,冬眠夏打盹。于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沈花拾盯着前方牌匾上的“为国求贤”,又闻着紫金雕花鼎中的幽幽香气开始昏昏欲睡,上眼皮和下眼皮打起了架。不知过了过久,沈花拾不自觉伸了伸懒腰。
宴春之敲了敲她的桌子,提醒她,“注意考场秩序。”
“……”
还有半柱香时间,可她还在想题目。顺着阳光的投射,隐约感觉到身后有人影缓缓而来。沈花拾眼光微斜,看见那人的足登靴,又看见那人的衣摆,直到看见那人的脸。
桑鸿也不再是往常那副打扮,这大约是沈花拾第一次看到他穿着如此隆重。他头戴官帽,身着从省服,大红裳盘领袍,上面是织金四蟒。腰系革带,腰间挂饰用一玉珩一璜,最下是一玉花一玉滴。
看到他的出现,沈花拾忽然想起上次的事还未向他道歉,不过此时看到他,脑袋里竟然灵感突现。
沈花拾默默念叨,看着桑鸿目不斜视的从她身旁经过,提起笔洋洋洒洒的写下了题目。
这鬼天气,此刻的窗外还有几只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唤。
但愿是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