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镜中窥人 第3节 好大1颗笋
公园管理员接到热心群众举报,说是看到有疑似精神病患者手舞足蹈在园内游荡,匆匆赶到现场时,果然大老远就看到一个面容猥琐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面不知哪朝哪代的铜镜,一面悠闲的绕湖闲逛,一面摇头晃脑、自言自语,说到兴起时,手舞足蹈,激情万丈。
乖乖,这不就是个神经病吗?
管理员一面小心跟上,一面通过对讲机小声呼叫队友。开玩笑,万一被发现了,这神经病突然暴起怎么办,自己这小身板可摁不住他。要是他真的发病起来,大不了他被关进精神病院了事,自己要是伤了残了,那找谁说理去。还是大家一起上,更有把握,众人从背后冲上去,齐齐摁住,然后送到精神病院。
嗯,就这么办。
公园管理员想定了,眼瞅那年轻人晃着脑袋拐过前面的弯道,忙不迭远远跟上去。待到他转过长满长青树的弯道,眼前只有空无一人的步道,那年轻人却是踪迹全无。
咦?眨眼功夫,人去哪儿呢?
管理员开始慌了,赶紧联系队员,这神经病怕不是躲哪儿去了吧,得赶紧加派人手把他揪出来,万一在园区里伤到无辜群众,那事儿可就大了。
孔林蹲在花丛后,看着那名身着保安服的男人原地转圈,疑惑的抓耳挠腮,捂嘴偷笑。早在他跟上来的时候,孔林就发现了,只装作不知,趁着拐弯的死角快速躲到旁边的树丛后,几个闪身,越躲越远,此时的公园管理处调集全部人力跑去公园搜索那名失踪的疑似精神病患者去了,孔林观察到大门口已经无人值守,随后大摇大摆从公园大门出去了。
阿正兴奋道,“怎么回事?咱们是被跟踪了吗?这是要逮人吗?”
“是啊,”孔林没好气的说,“大晚上,看到一个自言自语的人晃来荡去,能不当成神经病吗?”
阿正没听出孔林的反话,天真的问道,“你自言自语干嘛?”
孔林被憋到内伤,摇头道,“没什么,是我发神经呢。”对于阿正这样的白目,孔林也只能暗自憋闷,这小子根本就听不懂反话,说了也是白说。
公园正大门,三三两两,有拍照的,有歇脚的,孔林收住话头,顺手把铜镜揣进兜里,不理会阿正在里面吱哇乱叫。左右辨明方向,
孔林拣了条人少的巷子,迅速离去。
铜镜再次被掏出,阿正正趴在镜面哭得梨花带雨,声声控诉孔林竟然招呼都不打,就把他塞进衣服了,太不尊重人了。孔林强忍他的唠叨,一面把镜面朝外,阿正絮叨得像是被抛弃的怨妇,乍然看到眼前的景象从孔林的大脸转换成一幢灯火通明的大楼,瞬时呆住了,眼泪珠挂在脸颊似坠非坠,没有新的泪水补充,只划至嘴角留下一条水痕。
阿正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哇!好大一颗笋!这是哪里?”
“市立图书馆,”孔林耸耸肩,“二十四小时营业,正好可以过来查查资料。”
“查什么资料?”阿正整个脸凑上镜面,像个好奇宝宝。
“我也不知道,就随便看看吧,”孔林确实不知道,但是老太婆的话让他很在意,老太婆不像是个废话的人,她说的话一定是有原因的,虽然这人确实是嘴臭。
孔林这次长了个心眼,事先跟阿正讲好,要跟着进去可以,得先进小黑包里老实呆着,等到机会才能出来。
阿正爽快的答应了,碰上这么个能跟他聊天还愿意带着他到处闲逛的主,
简直是天堂的生活了,关关小黑包算什么。
事实证明,孔林想得太简单了,刚过安全门,滴滴声响起,工作人员示意孔林再重新来一次。孔林只得老实的走出去,又重新过一次,果不其然,那门又滴滴示警。
连着两次警示,旁边的工作人员警惕的眼神恨不得化作x射线,把孔林上下扫瞄一遍,门口的保安右手靠上腰间警棍慢慢走近,孔林拉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掏出来放在旁边的桌上,水杯、充电器,最后一面铜镜碰上不锈钢桌面哐啷一声,孔林把瘪掉的背包翻过来,抖落两下,示意里面再无它物。
工作人员手持报警器,在他身上连连扫过,果然再没有警报响起,这才长舒一口气,瞪了孔林一眼,“小伙子,你怎么还带面镜子啊,看这个模样,年代怕是不少了吧。”
孔林一面把桌面散落的东西收回背包,“嗨,这玩意是前两天去古玩市场淘的,讨价还价半天,老板才愿意八百忍痛割卖呢。”
“哦”,工作人员一副了然,八百还能买古董?就知道你个傻子被骗了吧,还作出一副肯定的表情,“那你挺会还价的,划得着呢。”
孔林晃晃手中的铜镜,歪嘴笑道,“就是,我也觉得,怎么天下掉馅饼的事儿老是被我撞见了呢,躲都躲不掉呢。”说罢,冲工作人员笑笑,就这么拿着铜镜麻利地离开了。
这是一棟建于本世纪初的市级图书馆,内部共有六层,整个大楼呈中空状,站在宽阔的大厅,抬眼看去,能一眼看到六楼天花板钢架梁上的钢化玻璃。
据说设计师当初是想营造一种于蓬勃向上、生机昂然的意境,于是,整个建筑外立面被无数条橙色钢架包裹,从地端一路向上延展,钢架根根扭转、弯曲直至顶端,外观状如一颗破土而出的竹笋。至于内部,每一层向着中空的楼内延伸出几个半弧形小露台,天花板再以橙色细条拉伸,作出花瓣形状,第二层还比较开阔,第三层的露台又往里探出些,覆上第二层的花瓣,露出半边花瓣形的线条,以此逐渐合拢,层层叠叠,直至顶楼。
孔林从下往上看去,只见花瓣由近到远,渐次合拢,只留下六楼天花板一口六边形缺口,据说天光投下时,会依次停留每层花瓣状的露台,直至日上中天,落在孔林所在的一楼地板中央。
建成之初,如此造型奇特的建筑自然吸引大量民众前来打卡,就为了在外面拍拍竹笋,在里面拍拍繁花。孔林摇头,看着那么多层叠的花瓣,不觉得头晕吗。
顺着侧面的楼梯往上,二楼向中庭延伸的露台处,半弧形的书桌上差不多坐满人,正在埋头苦读,这些大多是备战各种考试的学生,到这儿就是准备连夜奋战来的,身后一排排书架顺势排开,绕着圆形建筑走了一个完美的圆。图书管理员一面推着小推车,一面仔细核对,把推车上的书按照编码放上书架。
孔林不作停留,转个身继续往上走,这不是他的目的地。
一路轻车熟路,来到五楼,这里坐在书桌前的人已经很少了,不过小猫三两只而已。要说对这个地方熟悉,还得拜张婧庭,不,老太婆所赐,要不是当初那颗珠子,孔林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寄望于翻查书籍,也不会成为图书馆的常客了。可惜,泡了快一个月的图书馆,连带着身上都快有股酸腐味儿了,还是什么也没查到。
这一层的图书管理员不知去向,孔林可知道,那老头可不会像楼下的同事那般尽职尽责,这会儿快11点了,多半是找个地方躲起来打瞌睡去了。
五楼、六楼这两层孔林来的多,这里摆放的主要是各种冷僻书籍、地方日志、年鉴、民俗等,感兴趣的人少,孔林在这儿查阅时,碰到最多的可能就是那个老头了,其他人,反而见得少。
五楼和六楼晚间由同一人值守,所以,孔林总算可以长舒一口气,免得又被当成神经病。阿正已经在镜子自言自语聒噪得不行了,孔林一直忍住没跟他搭话。
走过一排排书架,孔林径直绕到对面的地方县志区域,记得那里存放的是整个江海市及辖区内所有县域的风土人貌,当时只是顺路瞄过一眼,因为志不在此,所以并没有翻阅。
要说这江海市图书馆,就藏书规模来说,整个省范围内估计都没人哪家图书馆比得上。谁叫当地政府财政收入足哪,家大业大就是好,拨款文化教育上就是豪气,不仅楼修得豪气,里面收罗的书也是林林总总,涵盖万象。
铜镜里的阿正兴奋得乱叫,“哇!哇!这么多书!”,恨不得从镜子里冲出来,扑到满架书籍上。
“行了,”孔林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哈喇子流出来了,赶紧擦擦。”
“不过,”孔林突然想到,“你既然对书那么感兴趣,你以前是个读书人?老师?学者?还是学生?”
“不知道嘛,就是看到书,我就觉得很开心,好像有种被温暖包裹的感觉,让人觉得很安心,好像有很快乐。”
孔林继续等着阿正往下说,等了半天没了,追问道,“然后呢?有想到什么?”
“没有,”阿正干脆明了。
“好吧,”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孔林徘徊于书架前,挑挑拣拣,选了厚厚一摞书籍,搬到露台前的书桌上。
“这些都是什么啊?”阿正看着那叠书籍,好奇问道。
“就地方县志,本市乡土记录,暂时就这些吧。”孔林拉开椅子,顺手拣起最上层那本开始读起来。老太婆虽然嘴是毒了点,但是从来不说废话,她不是让多读书嘛,我就多读书来了。以阿正的着装打扮口音来看,江海市本地人这个是没跑了,时间应该是民国初到建国初期那段时间,仔细找找地方县志,说不好能查出点什么也不一定。
“你这样挡到我了,我看不到了。”铜镜被孔林顺手搁在旁边的累放的书堆上靠着,阿正的视线正好被孔林翻书的右手挡住。
“你也要看?”孔林诧异。
“那是当然,”阿正不满,“我也很想找回记忆的,你以为谁想当一个万事皆忘的傻子吗?”
“行吧,我们一起看,说不定能发现有用的东西,”孔林也不推让,拿过铜镜,一手撑在下巴下面,一手翻书,这样一来大家都能看了。
阿正对这个角度表示很满意,终于不复之前的聒噪,安静下来。
孔林一直以为自己看书算是很快的了,虽说不能一目十行,快速记忆总是可以的。没想到阿正倒是让他惊喜了一把,孔林刚看完一页准备看另一页的时候,阿正已经在催促他翻篇了。
“你有没有认真的看啊,这么快。”
“怎么没有,”阿正委屈,“人家就是看完了嘛。”
“哦?”孔林使坏,啪地铜镜压上桌面,“那你背来听听。”
“设该书等从中染指,其流弊更不可问,又不若斋长之滋弊于轮替清算之时,较易察觉。况该书以在官人役代管书院田产,纵使无弊,亦属非宜。所有前项田地店房,自应仍归书院掌管,方符体制。至于孤贫口粮,另有田地街基收租以资经费。向来统归书院租银项下,任听礼书通融支给,未免牵混。”阿正一气呵成,流利的将刚才那页内容背出来。
“我的乖乖,你还真记住了。”孔林翻过铜镜,喃喃道,着实没想到这个大傻子还是个过目不忘的神童哩。
阿正被孔林这么夸奖,一脸傻笑,简直对不起他那张帅气逼人的脸。
孔林不再废话,捞起书继续看起来,开玩笑,这么多本,不快点,今晚通宵也不一定。
原本右边摞得厚厚的书,慢慢转到左边,孔林捞起一本江州志,翻开页读起来,“江州公馆,在城内正中。一庭五间,两厢各三间。后有竹木花卉,前有甬道,左右丹桂二株,枝叶繁茂,二三丈,碧阴笼径五六丈,如青罗盖然。至秋花发,拂拂香风,不啻闍河招岭。桂旁有紫薇、紫荆各二株,春夏之间,花光灼灼,如古锦斓斑。又有西井,泉水清冽。有厨房三间,前有胡桃树,大数抱。曰浓阴,可以招凉却暑。”
正好看到那页未及翻到下一页,阿正已然接上。
“西畔有紫桐树一株,高数丈,每年春暮花开,望之亭亭矗天,如列彩然。遇天气晴朗,有小鸟飞集其间,卽桐花凤也。又前有重门,榜曰‘行台’,又二门内东偏,短垣曲径,有厅一楹三间,又进,有庭一楹三间,因名小公馆云。”
“你怎么知道后面的内容?”孔林赶紧翻到后一页,果然一字不差。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好熟悉,看到那些文字的时候就能想到里面的场景,自然而然就把后面的给背出来了。”
孔林一听有戏,连忙掏出手机,搜索“江州公馆”几个字,百度倒是很给力,很快探出一堆关于江州公馆的词条。江州公馆,原江州府设立的对外驿馆,最早场馆兴建于明嘉靖年间,后经历代修葺扩建,渐成规模,主要接待外来官员、往来客商,旧时喜在此处举办诗会、品鉴等,是时整个江州文人墨客皆往之,以被邀约为荣。建国后被收归国用,后被定为省级历史文物保护单位,现作为江海市历史文化陈列馆对外开放。
看来只能明天再去了,不知道晚上开放吗。孔林心里想着,手脚麻利收拾桌上那一摊子书籍,准备放回书架。刚转过身,就看到一老头悄无声息站在身后,一脸睡意朦胧,孔林唬了一跳,差点没把手里的书给扔出去。
“老汪,你要吓死我啊,怎么走路都没个声,”孔林拍着胸口怨道。
老汪就是这两层楼的夜间管理员,孔林有时候来图书馆查阅的时候会碰到他。这老头,来无影去无踪,最喜欢在人看书入神的时候突然出现,悄无声息伫立旁边,不言不语,等到认真读书的人抬头乍一见个人站在旁边吓得一跳后,又带着坏笑离开。
孔林对他的这种恶趣味实在无法苟同,一开始被吓到后还不知所措,后来撞见他也是这样吓唬别的读者,带着一脸坏笑离开。等到下次老汪再来吓他后,孔林干脆扔下书,揪住老头,不管聊天还是大眼瞪小眼,总之是不让他享受得逞后的满足感。
到后面,老汪觉得没趣,已经不大爱招惹他了。怎么今天突然又来这招了,难不成刚刚他一直在暗处观察,发现那面铜镜的不对劲?孔林下意识抱紧书,挡住胸口内兜位置的那面铜镜,心里已是把刚才自己说的话过滤好几遍,这老头站了多久了?经过公园那茬意外,自己已经很小心了,时不时左右探视,音量也放得很低,刚才的话,应该没被听出什么吧。
老汪其实不老,不过五十出头,整张脸并无太多下垂褶印,大概终日呆在馆里没有紫外线辐射,皮肤细腻白嫩,只是挂着一对鱼泡眼,总显睡不够,还算模样周正,可惜就是早早谢了顶,头顶一片澄亮,只余周边稀疏发量。孔林戏称,原本是张勉强能够充装40的脸,配上这发型,硬生生把年龄往上加了二十。没曾想,发量问题向来是老汪的猫尾巴,轻易踩不得,气得老汪一脸铁青而去,好几回路过,孔林叫他都充耳不闻。后来,还是孔林瞅准老汪再次视若无物从他身边路过,赶紧拉回来,塞上一包好烟,又附上一堆好话,才舒了这老头憋着的那口气。
老汪顶着那对惺忪睡眼,好像看着孔林,又好像闭着眼,“嘘”。老汪手指放上嘴唇,作出噤声的动作,不待孔林反应,又轻飘飘的走了。
孔林一头雾水,这老头,是听到了?看这个反应,还是没听清楚?孔林仔细回想,刚才和阿正拢共没说几句话,内容没甚奇怪之处,不管了,老头听不听到都无所谓,看他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估计明天睡一觉起来,什么都忘了。
看看时间,半夜两点了,周围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一条条灯管穿插书架间,投下没有温度的白光。孔林赶紧把手里的书放回去,收拾东西下楼。
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