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 落日黄花
建安五年(公元199年)十月二十四日,扶风茂陵
时近三冬,来自大草原的寒风早早的光临了关中平原,风势一卷,就是一阵黄色烟尘。沿着东西驰道而行,只见行色匆匆的赶路人,唯有路边的垂柳在北风中尽情地狂舞,展现着生命的自豪与活力。杨飞在王凌、杨干、杨会三人的簇拥下,也顶着西北风,和行人一起,低头向西而行。
杨飞从南阳回来后,命翊卫营留驻灞桥,拱卫长安,其余四营兵马依然返回洛水营地过冬,自己却终于留在了长安,坐镇军府处理日常事务。随着地盘不断增加,为了便于管理,在军府转迁到长安后,杨飞除了将三院下辖的十三曹提升为部以外,又特地设立四州,任命刺史,建立州府。四州分别是凉州,下辖原凉州九郡,治所金城,刺史高见;雍州,下辖三辅以及上郡,治所长安,刺史皇甫郦;并州,下辖上谷、代郡、雁门、太原、西河五郡,治所太原,刺史赵岑;司州,下辖河东、上党、河内和弘农,治所安邑,刺史蒲俨。虽然有三院四州分担政务,但很多事情却是别人无法代劳的,回来这几天他几乎天天埋头案牍,黑天白夜批阅公文,要么就是接见各级官吏和地方贤达,真是苦不堪言。杨飞常年出没于沙场之上,那里受得了这个罪,一得空就带着几名亲信四处微服巡查,一则了解民间情况,二则散心,今天却是到了扶风。
“好大的风啊!都快赶上草原了!”
听了杨干的话,王凌把斗篷上的貌兜往下拉拉,微微一笑,却不应声。王凌今年虽然不过二十二岁,却从十六岁开始,就长期担任地方长吏,久经磨练,性格异常沉稳。侍从长杨会则根本不理会他们的对话,只是抿着嘴,紧紧跟在杨飞身侧,不时警惕地扫视一下路过的行人。路边匆匆的行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关中的最高统治者和扶风的最高官员就在身边。
待走到一个岔道口,杨飞熟练地拉拉马缰,转而向南,走上一条前往平乐观的道路,平乐观作为皇家别墅荒废已久,这条道也比以前狭窄许多。虽然离开这里整整六年了,但是那深刻而痛彻的记忆,却一点也没有消逝,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加深。走到这块土地上,既能深切地感觉到类似母亲心跳一样的悸动,又有一股痛彻心肺的苦痛由心逐渐扩散向四肢,整个人似乎都要被撕裂了一样。这块土地留下太多幸福的回忆,也留下了太多痛苦的记忆。
走到这里,即使杨干也不再为了活跃气氛而故意说话,四人中的氛围异常沉闷,杨飞似乎发觉到,挤出一点笑容,略带干涩地问道:
“彦云,扶风百姓可还能吃的饱,穿的暖?”
问到政务,王凌不敢怠慢,在马上躬身道:
“回主公的话,今年三辅大收,是近十余年来第一次,虽然不能与当年相比,但百姓有饭吃是无疑的。臣下已下令各县组织秋狩,一方面锻炼士伍,一方面积累些肉和毛皮,可以给百姓添些冬衣,另外还可驱除野兽,减少它们对冬麦的的损害。”
杨飞心思似乎回到政务上,点点头又道:
“以前三辅啖人贼闹得很凶,现在情况如何?”
“去年大都督曾调遣兵马征剿过一次,今年春主公又派三个骑兵营扫荡了一次,加上今年大收,目前基本绝迹了,不过有些人习惯了打家劫舍,不愿意干耕种这辛苦的伙计,仍然还四处流窜,骚扰百姓。臣已发严令给各县县尉,命令他们部属县吏剿灭这些零星盗贼。”
杨飞刚点点头,似乎就要验证王凌的话一般,从旁边树丛里窜出六个人,都是黑布蒙面,为首的大汉高声叫道:
“好大的肥羊!”
其余五人快速上前,操持刀枪把杨飞四人围在中央,王凌一见,又气又愧,满脸通红,在自己的地盘上,遇到盗贼围攻杨飞的事情,真是丢人!杨飞等久经战阵,一点都不慌乱,反而被气的一乐,杨飞笑道:
“好汉通名,也让我们死个明白!”
为首大汉嗤笑数声,叫道:
“呔!好不通道理,我们干这没本钱的生意,那里能让你知道名姓,你们只要记得明年今日是你们的忌辰,到泰山地府报道时也就算是个明白鬼了。”
既然如此,杨飞冲杨干等点点头,杨干却不屑与这些蟊贼动手,污了自身名声,只是冲杨会努努嘴巴,自己却拔出佩刀,和王凌两个一左一右紧紧护在杨飞身边。
杨会不再多话,拔出马刀,一踢马腹,直冲向为首的盗贼,贼首倒也好身手,见杨会来的猛恶,大喝一声,一抖手中的长枪,直向杨会心窝刺去,速度奇快,长枪上的枪缨呼啦拉作响,声势颇为惊人,旁边的盗贼不禁喝彩。
杨飞身边的九名侍从,是从数千名善生郎中千挑万选出来的,能进入侍从队伍,武艺都有过人之处,杨会作为侍从长,更是其中翘楚。练武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非得常年不间断的打磨不可,不是下了极大的苦功夫不能见功。杨会等从小为了练武,不知道挨了多少打,吃了多少苦,为了出人头地都是咬牙熬过来的。这些盗贼平常欺凌百姓,拦路打劫,那里会去下什么苦功夫练武。他们这些野鸡手段,平常吓唬吓唬无知百姓还可以,那里放在杨飞这些行家的眼里,一看他们捉刀捉枪的架势,就知道是些不入流的角色。
杨会只用长刀轻轻一格挡,刀锋顺枪杆直下,削掉贼首的手指后,顺手一刀,接着马势,轻轻松松把他的脑袋卸了下来,两边的盗贼惊怒交加,挥舞刀枪冲了过去。杨会左手一扯马缰,把马身子顺了过来,又用脚后跟一踢坐骑的腹部,骏马后蹄奋起,正踢在后面的一个盗贼的胸口,踢的他口中狂喷鲜血,倒飞出去,眼见是不能活了。杨会借势,一挥长刀,把前面的盗贼连枪带人挥为两段。片刻之间,连杀三人,后面的三个盗贼一见,吓破了苦胆,知道今天碰上了硬茬,扔掉武器纷纷夺路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
“一个都不要留!”
听了杨飞的话,杨会策马直追,一人一刀,登时了帐,可怜六个盗贼,本想杀个肥羊过冬,却一命归阴,去泰山报道了。杨飞看王凌脸色尴尬,就安慰道:
“以大舜之圣明美德,尚且内有顽弟秽乱,外有四凶肆虐,何况末世?你就不要自责了。”
王凌无声点点头,心中下定决心,回去后一定要严惩茂陵县长、县尉,以儆效尤。杨飞却顾及不到他的这些心思,自顾策马向前。
“仲廉伉俪的墓地是在前面吧?彦云!”
听了杨飞的问话,王凌不敢抬头,低头恭敬地说道:
“正是!微臣与贾府君(京兆太守贾衢)奉命搜寻李公夫妇的骸骨,正是安葬在前方。”
“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祭奠一下仲廉!”
虽然杨飞的语气平淡如水,王凌三人却十分惧怕,一起下马,低头躬身朗声道:
“臣等遵命!”
一直到杨飞下马走远,三人方才抬起头来,相互对视,脸上均有惶恐之色。相互散开,各自无语。
秋风萧瑟,不复往日春光旖旎,但,虽然过去了六年,一切似乎都象是昨天发生过的一样。杨飞缓缓走在路上,强劲的北风把大氅扯成一面旗帜,风沙不断打在脸上,他却似乎没有感觉,梦游一般,凭着往日的感觉向前走。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虎。
维此?虎,百夫之御。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杨飞轻轻吟诵着《黄鸟》,冥冥之中似有人指点,缓缓来到了在六年前射鸟的那棵树下。落日黄沙之下,旷野兀突突屹立着两座高大的坟茔,一个上面写着“汉故羽林中郎将李侯之墓”,另一个则写着“汉故尚书令士孙侯之女蓉墓”。
杨飞见了不禁默然,随即也体会了王凌的一片苦心和难处。王凌作为杨飞的亲信,自河东开始,一直追随左右,对于他和士孙蓉的纠葛,知之甚详。受命捡收两人遗骨埋葬,着实难以措手,这种事情又不能和别人商议,反复思考,方才决定这样做。按照习俗和礼节,夫妻是应当合葬的。
“你现在也是封侯拜将的朝廷重臣了,应该学习些《诗》《礼》才好,要不会让人耻笑的!”
“谁说我不懂,我懂得一点的!”
“哦,说来听听?”
“这个,你听着啊!就以眼前的景色为喻!”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渭有游女,不可求思。
渭之广矣,不可泳思;
渭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渭之广矣,不可泳思;
河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渭之广矣,不可泳思;
河之永矣,不可方思。”
“胡说什么啊!”
“哎,你,不,少筠,这不怪我,这都是昨天晚上德容那个家伙教我的啊!”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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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回忆如同早潮一样,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一切似乎都刚刚发生,待杨飞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扑倒在地,抱着士孙蓉的墓碑,痛哭失声,不能自己,泪水滚滚而下,打湿了衣襟。只是手用力捂着嘴巴,才没有大声嚎出来,只听见他哭声呜咽,如同鬼泣!
杨飞自中平元年(公元184年)来到这个世界,迄于今,已经十五年了,这许多年经历过多少波折与坎坷。先后战羌胡、征长安、灭强豪、诛暴乱、服英雄,所历世事之纷纭杂乱,可谓尽矣至矣。他自己则由一个因情而自杀的少年成长为手握大权、虑事冷静的一时诸侯,完全适应了这个乱世。虽然他现在有妻妾四人,但是如果说前世今生,真正有一个人让他用心去爱过的话,唯有士孙蓉而已。那段虽然短暂,但却刻骨铭心的爱情,是他一生中最珍贵的财富。
哭泣良久,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杨飞方才从悲痛之中恢复过来,他站起身来,缓缓拭去泪水,仔细整理了一下面容仪表,又回头认真看了一下两个坟茔,方才缓缓离去。
“什么人?”
杨飞向前没走多远,听见草丛之中有人,立即拔出佩剑“昆吾”大声喝道,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刚才为情所困所迷,竟然没有发现这么近的地方有人窥伺,如果其人心怀不轨,刚才杨飞性命休矣。
他又喊了许多声,方才听见草木悉索,一个老者从杂草树木中蹒跚而出,而王凌三人听见杨飞的呼喝,也都飞马而来。
“老朽打柴,迷了道路,刚走到这里。冲撞莫怪!”
老人一见杨飞的装束气质,早都知道不是普通人,赶紧解释,杨飞认真端详了一下老者干枯的如同树皮一样的脸面,脸色转笑。
“原来如此,阿会,我们先回去了,你亲自送父老回老家,完事后自行赶回!”
“是,主人!”
杨会躬身领命,杨飞对老者颔首一礼,翻身上马,用力一鞭,骏马飞驰而去,杨干随即飞马,赶紧跟上。王凌则同情地看了老者一眼,没有说什么,也上马追了过去。旷野之中,只剩下杨会和老者。
看见杨飞走远,杨会回头含笑道:
“父老,这便上路吧!”
老人经历过多少风波,见惯了世事,神情十分惶恐,赶紧解释。
“我只是迷路经过这里,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杨会也不多说,一刀挥下,登时把老者劈死当场,他还刀入鞘,对着横尸当场的老者道:
“父老,不要怪我,要怪只怪你命不好,谁让你看见不该看见的事情呢!”
说完提着尸体上马,策马向来路小跑而去,与几个盗贼的尸体扔在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