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笼中
沈宅比不上高门府邸阔气,胜是风景独好,青白墙瓦,依巷傍水。老宅三进三出,沉淀几十年,自生韵味。祠堂建在宅院风水最佳的方位,坐北朝东。
申时三刻,楚凝过北苑垂花门,往里去。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祠堂前高悬“沈氏宗祠”的牌匾,楚凝不由止步,抬望了会儿。
她进堂时,沈叙白人已在那摆设香案,沈老夫人则是杵着鸠杖立在一旁。
祠堂四龛,两面挂有先祖像,列先世神主。祖牌前,盏盘爵樽,三牲八宝,明烛香纸,皆供奉齐全。很正式庄重,似是要行某种仪礼。
楚凝心一悸动,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
“姥姥,舅舅……”她突然不敢往前走了,只停在堂口,轻轻唤了声。
沈老夫人侧过身,看见她的瞬间便露出慈笑,抬手招了招:“来,眠眠,到这儿来。”
楚凝寻思片刻,走过去。
香案正中铺着一纸红宣,书写的楷字工整,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内容,便听沈叙白让她跪下。
她一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点燃长案左右的香烛后,沈叙白又点了三支香,回眸见她不动,他目视一眼地上的蒲团,重复道:“跪下。”
他当时是肃容的,楚凝迷茫,只能望向沈老太太。然而往日总护着她不受欺的姥姥,却也是点了点头。
楚凝迟疑着,屈膝跪到蒲团上。
沈叙白持举那三支香,诣至案前:“沈氏列祖列宗在上,四世孙叙白,表字瑾,意诚致祭。孙无心家室,决心不婚,唯恨乏嗣,欲将胞姊沈筠微之女收至膝下,以承宗……”
楚凝蓦然一惊,直起身:“舅舅。”
“跪着!”
沈叙白没回头,却深知她反应,沉声不许她站起,兀自继续虔道:“叙白罔顾祖训,自感不孝,只求宗祖先贤,皇天后土,庇护小女楚凝逢凶化吉,渡过此劫,此生永保康宁。”
“舅舅……”楚凝怯声,慌乱中染了几许哭腔,被他罕见的严厉迫得不敢站。
前一刻她其实还懵着,但随他一字一句,便逐渐意识到他意欲。
“揖拜。”
沈叙白说罢,却未举香,大抵是预料到她不肯听,他回过身,果见这姑娘跪坐着,满眼执拗。
他一叹,语气终究是柔软下来:“这回不能容你胡闹,听话。”“这样……不可以的。”楚凝咬唇。
“楚氏女不得不远嫁王府,我沈家的女儿无须。”沈叙白坚定道:“楚伯庚不疼你,舅舅疼。”
婚诏,还是为的婚诏。
楚凝声音顿时就哽咽住了:“都不先问过我吗?我没要答应。”
舅舅和姥姥疼她惯她,不用任何的证明,待她谁好谁劣,十多年来她黑白分明。细想看,眼下确实只有过嗣这法子能使她免嫁王府,可真如此做了,沈家要如何自处?非是怕崔婉禾不愿息事宁人,怕的是招罪权势。
沈叙白看她会儿,不语,朝祖牌举香三揖,上香,后拿起案上那纸红宣,递给她:“谨遵圣命,不能由你,国公府也无权阻挠。”
“圣……命?”楚凝慢慢接过,看清那几行楷书。
是过继文书。
上边写着,圣上感念沈氏先祖功德,破朝律,允沈氏玄孙所请……故今遵圣命,收胞姊之女为嗣……随沈姓,字桑澄,取恭敬桑梓,海清河晏之意……自此入族谱……尊祖敬宗,慎终追远,孝思不匮。
嘉元二十九年九月十八,舅叙白立帖存照。
楚凝眼一下就红了,晓得这全都不是玩笑,心慌跳起来,忙道:“我嫁,我嫁……舅舅,我不闹了,我愿意嫁,这不作数,不能作数的!”
她的态度没得到沈叙白任何回应。
“眠眠啊,我宝……”沈老夫人心疼得不行,跛着老腿杵过去:“记得吗?你幼时常说的,想给你舅舅当女儿,再不回国公府了。如今你应下这文书,只管在沈家开心着,怎就不肯了呢?”
楚凝抬头相望,急得湿润了眼:“那是说笑的呀,姥姥。”
老太太疼惜地摸摸她发:“可姥姥是当真的呀,筠微去得早,姥姥膝下无女,甭管嫁是不嫁,姥姥都想要你这孙女。”
楚凝不是爱哭哭啼啼的人,当时却再忍不住,泪珠自眼眶沁了出来。
这样只会让她觉得……自己亏欠良多。
“乖啊,就应了你舅舅罢。”沈老太太哄着。
沈叙白立在一旁,始终肃静。
“宣亲王你想,我也绝无可能给你嫁。”他声线低沉,终于开了口。
正值落阳时分,天是金乌西沉,祠堂内香烛摇曳,里外的光亮交融着,四下暗未彻暗,明又不明。一如她的心境,沉滞晦涩。
而他话中的威严,不容置疑。
沈叙白居高而下,与她四目相视:“你身上流着我阿姐的血,即是沈家血脉。阿姐虽逝,但你还在。这条不归路,纵我肝脑涂地,都不会让你去走。”
楚凝双目都让泪雾蒙住了,怅然摇头:“你不能没有孩子……沈家还有什么人在?难道沈氏这一脉就这么断了吗?”
她紧捏着过继文书,指尖在颤。
“这哪里是恩赐,哪里是在给你绵延香火?分明是要逼你永无后继!”
见她哭得不能自已,沈叙白躬身蹲到她面前:“眠眠,先前与你提过两句,陛下不存在无故赐婚。舅舅现在不妨再说些实话给你听。”
他话说着,她热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崔氏对你紧追不舍,她要的终归不过名利,可你想过没有,宣王结这门亲,他求什么?”
楚凝头昏脑涨,陷在内疚里醒不过神,人糊涂着,只听他又说道:“你父亲和你姥爷,都是前朝手握兵权的大将,与各自麾下旧部皆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君王掌得住权,掌不住人的情意,陛下才如此忌惮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