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靡不有初
趁着沈故上朝的功夫,沈花拾破天荒的起了个大早,天蒙蒙亮就溜出了沈府,也终于如约请了谢云深和陆文景前去醉仙楼喝酒。
三人如往常一样谈天论道,将楚暮从脚到脚骂了个几百遍。事后本来想着一块儿再去斗鸡赌上一番,哪知却在出醉仙楼的时候看到了沈家的马车。沈花拾看马车是往东去的方向,立马猜测里到里面坐的应该是大嫂徐思颜。
想到此,沈花拾拽下钱袋扔给陆文景,迅速告别了谢云深和陆文景追着车跑了,边走边喊道:“今日有事我就先不去了,你们自便吧。”
“哎……”陆文景看着跑远的沈花拾,十分无奈,顿时又觉得无趣了。陆文景看了看谢云深,心想着要真是和谢云深一块儿去斗鸡,还不如再多喝两杯呢,连连直叹:“我不是个行家就算了,就凭你逢赌必输的模样,还真不如回去再喝两杯呢。”陆文景算是变法询问谢云深的意见。
谢云深想着自己的赌艺,逢赌必输,竟无言以对。于是留下陆文景,头也不回地又重新回到醉仙楼去了。
“那就继续喝酒吧。”
两人嘻嘻哈哈还未上二楼,就听见上面吵吵闹闹的调笑声。不像往日欲迎还拒调笑的情情爱爱,竟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说再多你不还是这青楼的人,既然进了这门儿你还装什么装啊。说吧,再装也得有个价钱,大爷我有的是钱。”一声粗犷的男音。
谢云深和陆文景两人相视一笑,这场面也已经是司空见惯。但话说回来这里虽是青楼,可卖艺不卖身的姑娘也大有人在。谢云深的君子扇摇的愈发快了些,示意陆文景去处理。
陆文景:“……又是我?”
但这一次没轮到陆文景英雄救美。听不到陆文景的仗义执言,谢云深摇扇缓缓走向二楼时,陆文景已坐在一旁看好戏。
见谢云深上来,陆文景笑话他,道:“你倒是积极,可是这哪里轮得到我帮忙?谢小侯爷还是别操心了。”
谢云深不理他,朝人群看去,被调笑的那女子一身衣裙鲜红是上好的流云纱所制,头挽雾鬓云鬟髻,头戴金流苏一动就不断发出翠响,耳穿滴珠白玉石。旁人一眼就能看明,这姑娘通身价值不菲啊。
再看她的长相,面容眉眼弯弯,朱唇白齿,肤如凝脂。手里怀抱琵琶,举止投足妩媚动人。艳而不俗,媚而不妖,但说起话来却是带了几分挑逗和张扬,目视一切。温柔,妩媚,自傲,讽刺,在她身上一一体现。
“这位爷您何必呢?给脸不要脸。”女子冷笑一声:“白芷,白兰,请这位爷和他的同伴出去。此后,再也不能进此楼。”
“厉害,第一次在醉仙楼也能见到这么张扬的姑娘。”陆文景半靠楼梯一侧,随手拉了旁边一个小厮问:“这姑娘是谁?叫什么名字?”
小厮道:“陆爷,这女子是新来的花魁,我们都唤她芸娘。”
新花魁?
醉仙楼当年是有些名气的,毕竟第一任天下美人榜的榜首当年就出自这里,自然也是蝉联多年的第一花魁,卫素素。不过二十年前她已经脱籍从良,从此销声匿迹。有人说,她跟了个江湖侠客,去浪迹江湖了;也有人说,她嫁了个贫困书生从此洗衣做羹汤了……不过猜测虽多,再无人证实,也只是些饭后闲聊的八卦而已。
至此之后,醉仙楼美女虽多,却再遇不到一个可以与卫素素齐名的人了。
这位宋芸娘自然比不得卫素素,但也算是醉仙楼这几年可以耀一耀门面的绝色了。
“芸娘……”陆文景反复品味这两个字,扭头对谢云深嘻嘻道:“醉仙楼选了个如此美貌的花魁竟是卖艺不卖身的,有趣的很。不过云字与你倒相通,缘分。”
哪料女子耳朵实在太敏锐,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一字不漏。女子眉目含情,故弄流波,抱着琵琶盈盈走来,一字一句正经只道:“芸草可以死复生。”
“啊?”陆文景有些迷茫的看看女子,又看看谢云深,尴尬又无措。
谢云深上下打量了她片刻,笑着作礼道:“是我们冒犯了。姑娘的名字竟是《淮南子·王说》篇。”
陆文景摸了摸耳朵尴尬一笑,舞文弄墨这档子他最是浅薄。
“无妨。”女子微微一笑,行礼作拜道:“小女宋芸娘。”
谢云深点头:“在下谢云深。”
宋芸娘虚虚迎身回,吴侬软语:“久闻谢公子和陆公子大名。”
“你认得我们?”陆文景十分惊讶反问。
“两位公子的大名,如何不知,如何不晓?何况,芸娘仰慕已久。”宋芸娘微微一笑,又道,“还有刚才那位姑娘是沈家的二姑娘,沈花拾?”
她言语行为处处得体,并不像那些俗气的青楼歌姬。何况她对旁人点名唤姓又毫不避讳,丝毫没有屈居人下的尊奉。
陆文景口气更加惊讶了,道:“你连她都知道?”
宋芸娘一双眼睛十分纯真,刚才的精明算计荡然无存,柔和笑答:“沈二姑娘是性情中人,坊中众人都对她赞叹不已。”
陆文景扭头对谢云深笑说:“花花可真是盛名,各路英雄都对她略知一二。”
这话本来也是实话,三人固然有些纨绔在外,但和这些下层人士向来相处的还算是十分愉快。青楼歌姬,美貌厨娘,街头混混,行讨乞丐……知道他们三个也不算奇怪。
可毕竟宋芸娘是初来乍到……
谢云深越发感觉女子的怪异,但说不上来。何况还有一旁的陆文景似乎对这位女子稍有好奇和怜惜之意,他也不便多言。
挑事的几个人还停留在现场不肯离开,陆文景颇有怒意,上前反手一扭,怒道:“你陆爷爷在此,还不快滚。”
为首的人一声嗷嚎,直抱着胳膊呼痛,“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陆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几个无耻之徒左右相看麻溜的逃脱,陆文景看了直捧腹大笑。
宋芸娘只是再谢,道:“再次多谢陆公子。”
“没事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爷的一贯作风。”
宋芸娘失笑,以一双眼睛回望感激。就那样望着望着,终于在谢云深的呼唤下回过神来,宋芸娘尴尬的与谢云深点头一笑。
谢云深在她柔情如水的眼睛里依旧找不到答案。
陆文景瞧着宋芸娘一脸微笑,眉目含情的眼神,心中猜测,怕不是这宋姑娘也对谢云深这小子一见钟情了。陆文景受话本子的荼毒太深,瞬间就在脑子中脑补出一场两人双双把家还的大戏。
“不行。”陆文景猛然两个字将众人扯的摸不着头脑。
谢云深诧异,道:“什么不行?”
“没没没……”陆文景尴尬的打着马哈哈在两人之间行走,若有若无的把谢云深和芸娘两人不近不远的间距拉的更大了,扯开话题,“咱们今日也算是相识一场,去喝酒庆祝庆祝吧。”
这边沈花拾已经追下了徐思颜的马车,掀开帘子一看,果真是大嫂徐思颜和小侄女沈君乐。
“小姑姑。”沈君乐惊喜大叫,扑过来抱抱。
沈花拾见到车里面堆满了礼物,问道:“大嫂你回娘家吗?怎么不让大姐陪你?”
徐思颜没料到沈花拾会追上来,微一愣又笑了,道:“我回娘家怎么好意思带国公府的人?”
沈花拾利索的钻进了车里,找了个位置舒舒服服的坐下,对外面赶车的马夫说道可以走了。
徐思颜明白过来,笑着劝说:“花拾,别闹了。”
沈花拾低头去逗弄一旁的沈君乐,以毫不在意的语气说:“大嫂这话可不对。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大哥陪你一起回娘家的,但这不是大哥出征了吗?换个人陪你回去也是应该的。”
徐思颜继续说:“真不用了,让马夫掉头送你回去吧。”
沈花拾佯装生气,道:“那都不要去了吧。”
“花拾。”徐思颜十分无奈,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徐家又不是刀山火海,他们是我娘家人,能对我怎么样呢?”
沈花拾暗自嘀咕,道:“那些娘家人还不如没有呢。”
徐思颜还是听见了,有些沉默。
沈花拾恍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悻悻地道歉,“大嫂,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思颜摇了摇头,表示明白。她知道沈花拾就是这样的直性子,况且又是为了她,她又怎么会生气?
然而沈花拾就是那个意思,因为她早就对徐家那个破地方表示不满了。
徐思颜是徐右丞徐博梣的四女儿,她母亲四姨娘在徐家一直不得宠,后来又早早的病逝。徐思颜自己又是个庶女,从前在徐家的时候可没少受欺负。
沈花拾对徐家的事情那可是一清二楚的。
徐家这一辈男子名从常,从木。长子徐常枫,六子徐常桦,幼子徐常柏。
女子辈从女,二女徐嬿婉,三女徐思颜,四女徐娉婷,五女徐嫣姝。可身为三女的徐思颜却未从族谱女字,当真可笑。
当年沈少远和徐思颜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也是震惊了整个南梁,可中间经历重重磨难,到底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尽管徐思颜现在成了国公府的儿媳,但徐家对徐思颜这个嫁出去的女儿不过也是表面的尊敬罢了。至于那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沈花拾可是曾亲眼目睹过徐嫣姝对徐思颜是怎样奚落羞辱的。
徐思颜这些事情从未对沈少远提起。但沈少远是个护妻狂魔,再也不肯让她一人回徐家。如今大哥虽然不在,但沈花拾又是极其护短的人,自然是对大哥沈少远的承诺说到做到。
繁华热闹的人流中,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交相而错,叫卖声不绝于耳。
“小姑姑,我要吃糖葫芦。”沈君乐掀开车窗上的蔓布,眼睛晶晶发亮。
唔,小小年纪就学会抱大腿,明知徐思颜平常不会给他她买这些东西,她就趁这个好机会敲诈沈花拾。
沈花拾对小侄女向来是有求必应,索性还买了两串一同吃起来。
“回去的时候再多买两串,给小叔带回去。”沈君乐眼睛滴溜溜的转,道:“那给小叔叔买的时候,我是不是能再多吃一串。”
“行吧。”
“那你不能告诉小叔叔,我已经吃过了。”
沈花拾勾了勾她的鼻尖,道:“人小鬼大。”
不过多时,只听车外一声,“姑娘,到了。”
沈花拾掀开蓝色车帘,往外看去,不知谁家的马车已靠徐府一边停顿。四辕车驾,不甚繁华。
赫赫牌匾挂悬,“徐府”。
沈君乐被沈花拾抱下马车,门卫瞧见了沈君乐,十分有眼力劲的立马猜出里面的人是谁。
“去里面通报,三姑娘回来了。”门卫请安,扭头又打发一个小厮。
沈花拾冷笑一声,道:“等等……你这通传不大得体吧。去,就说是沈将军的夫人回来了。”
门卫和小厮一愣,照应。
不多时,张管家果然亲自出来相迎。
“沈二姑娘也来了,快请快请。”
沈花拾“嗯”一声牵着沈君乐的手和徐思颜进了徐府的大门,正好侧过去看见一个“谢”字牌高挂在四辕马车之上。
绕过一道影壁,前方的路并不是去正厅,反而是去侧苑。
“不去前厅?”徐思颜问。
沈花拾同问:“既有人来访,不迎我们去前厅,绕路去后厅又是为何?”
张管家欲言又止,对徐思颜还算客气,道:“三姑娘……其实正厅那边,大爷那档子事情又在闹了。”
有些事情不言而喻。
张管家口中的大爷,正是徐博梣的长子徐常枫。
“毕竟我们今日拜访,那也不至于一个人都不能来迎接吧?怕不是你家五姑娘撒泼打滚娇纵成性,让你们有意怠慢。”
沈花拾口中的五姑娘徐嫣姝是整个徐家里面她最讨厌的人。常常是一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样子,还总爱人前人后搬弄是非。
张管家面露为难之色,回道:“往日五姑娘确实有些怠慢……但今日着实不同。沈姑娘您也看见了,外面那辆马车……谢府来人了。”
这么一说,沈花拾和徐思颜心里更明白了七八分。徐家的大公子徐常枫的妻子,正是谢侯爷家的嫡长女谢云泱,谢云深的亲姐姐。
徐常枫和谢云泱成亲五载,膝下至今没有一男半女。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自然成了两家矛盾的源头。
沈君乐听的不大明白,问:“大舅舅和大舅母吵架了吗?”
徐思颜捏了捏她的脸,一笑道:“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他们很快就会和好了。”
张官家却摇头叹气,低语:“四姑娘久未归家,有所不知……”
沈花拾没好气道:“我们知不知也没什么意思。”
沈花拾和徐思颜在沈君乐一左一右缓缓的向侧门走去。却在等了个把个时辰前院还无人来访时,徐思颜便打发了侍女去前厅问候。
约莫又等了一刻钟,侍女带回了一个婆子。
婆子语气十分不好,说话又大声又高昂:“前面已经是不可开交,四姑娘今日回来的确实不是时候。老爷说了,姑娘若是愿意等,还可吃个晚饭,若是不愿就先行回去吧!”
徐思颜未言,沈花拾却已瞧出这婆子的轻慢,道:“你一个下人也敢在主子面前搬弄,这是我大嫂家,我大嫂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还用你在这嚼舌根?”
“那你倒是说说,到底谁才是主子。沈花拾,这可是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