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匪石之乱
千叶握着男子的手,从男子袖中摸出两颗骰子示意给众人看,大小、质地和骰种中的骰子竟然一模一样。
“这两骰子各自有磁,一个无论怎样翻转都为大,一个无论怎样翻转都为小。看来只要手速够快,最终大小不过是他一个人说的算。”
众人惊然明白过来。
“好啊,你使诈!”
赌坊里一片哗然,痛骂声四起。
“你们使这招也太不厚道了!”
“是啊是啊,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吗?”
“必须给个说法!”
……
此起彼伏的声音不绝于耳。
老板看着事态不对,唯恐扰了店里的生意,赶来尴尬的赔笑,道:“各位对不起,这人不懂事,还请各位见谅,见谅,饶了他这次吧。莫要搅了各位的雅兴,放心,以后再不许此人进我们发财赌坊了。”
男子和同伴只好跪下求饶,悻悻的把所得来的钱全部还了回去,但众人依旧是骂骂咧咧,不依不饶。
男子眼神一挑,动作迅速,居然麻利的推开人群跑了。
楚暮和千叶相视点点头,千叶也跟着人跑远了。
众人都已把钱要回,自然不会纠结于追人的事,又各自聚集到一块儿玩乐去了。
沈花拾换了个场子开始看别人玩。对面骰子声轻轻脆脆而止,楚暮将手中百两银子扔上桌子,“大。”
骰种被打开,双五,正是大。
沈花拾不敢置信的看着楚暮。
这位不速之客赢来了几人的羡慕,到手的钱财被瓜分去不少。
楚暮示意沈花拾收钱,道:“别看了,继续。”
沈花拾十分兴奋,道:“够义气。”
“大”
……
“大”
……
“小”
……
“大”
……
“小”
……
楚暮惜字如金,五局只如此吐了五个字,却都是全胜。
楚暮面前堆满了银子银票,众人羡慕的眼光也让沈花拾备受关注。楚暮看她财迷的样子只觉好笑,而沈花拾已经盘算着银子不好拿,要去换银票了。
“你怎么这么厉害?”沈花拾崇拜不已。
“以前有人教过我……”楚暮话说一半又说:“我们早些回去吧,要不然逃不了你父亲的责骂。”
沈花拾嗯嗯点头,情真意切道:“都听你的。”
“姑娘,公子,不妨与我切磋一局。”老板拦着两人的去路,似乎有些不善,“毕竟,哪里也没有赢了钱就可以跑的道理。若是此局赢了,你们自然可以全身而退。”
沈花拾抬头看了看楚暮,楚暮思量片刻,“多多指教。”
老板亲自出马,本就高涨的人气更加沸腾。
沈花拾这才仔细看清老板的面貌,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其貌不扬,此刻面无表情亲自执骰,骰子在骰种间摇摇作响。
短短的片刻间,楚暮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除了漫天的红色,看不见任何东西。那段时间,他只能靠一双耳朵坚持下去,渐渐的,他开始能听到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也正因如此,他总能在陪那个沈花拾玩骰子的时候清清楚楚的听出每面落地的不同声音。
加码的人越来越多,钱都堆成了小山。四周的声音却异常越来越小,随着骰种落下,众人都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次揭骰。
“公子,您先请吧。”
楚暮回神,轻吐一个字,“大”。
“大……大……大……”押了楚暮的一波人跟着附和。
老板冷笑一声,仿佛胜券在握道:“瞧好了。”
这老板如此自信的语气,沈花拾没来由的心慌,生怕楚暮输了。
骰种被老板缓缓揭开,沈花拾和众人一起屏住了呼吸,看着老板的手越抬越高,心都快跟着跳了出来。
骰种盖应声而落,两粒骰子为双六。沈花拾瞪大了眼睛,心知这已经是骰子里最大的数,这楚暮怎就如此厉害。
一阵惊呼,“双六……”顿时带动了其他人的激情。安静的人群里顿时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赢了……”
“啊,我们赢了。”沈花拾激动的不自觉抱了一下楚暮,楚暮刚想说什么,沈花拾却转而去扒拉那些银子去。
楚暮无奈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老板喃喃自语,不敢置信,突然一阵恶语指向楚暮,“一定是你们,你们一定动了手脚。”
沈花拾有些不屑,哼一声道:“怎么,你们输不起啊!”
“死丫头。”老板一声怒骂,“来人,把这两个出老千的混账给我抓起来。”
“谁敢?”
众人扭头望去,千叶正好押着一人回来,被绑的人正是刚才出老千的男人。
千叶点了点头。沈花拾十分佩服两人的默契,一边数钱一边看楚暮解决问题。
楚暮随手替沈花拾整理了珠花,“想必这男人该说的都说了,就看老板如何取舍了。”
沈花拾自觉虽有些自来熟,但也没与他熟到这种地步,一时间被他的举动弄的心里发怵。
出老千的男人羞愧难当,不敢抬头望人,半晌没有动静,算是默认了。
楚暮说的意味深长,老板也回答的意味深长,道:“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互相为难?”
沈花拾嘴角略抽搐,想起先前桑洛衡与徐博梣的心照不宣。这些人果然都是能人啊,三言两语就快速的解决了问题,怕是但凡脑子笨点都猜不出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但沈花拾也是聪明人,与所料一致,这男人果然也是这老板的手下。他的所作所为看来必是老板的授意。
最终双方各退一步,楚暮没有揭发老板的手段,并将一半的银子奉还,老板也遵守承诺送两人出门。
彼此都明白不宜把事情闹大,楚暮自然也不愿给自己多找麻烦。
走出发财赌坊,沈花拾却有些不满,道:“你刚才为什么拦着我,不让我揭穿他们,哪怕我们不要这些钱啊。这么轻易放过他们,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你说了也没多少人信。你要知道,就算今日在场所有人都信了。明日的这里,依旧是人声鼎沸。”楚暮平静的说。
“那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啊。”
“不是你做了事情就一定有意义。”
“那也不是所有做的事情都一定要得到意义啊。”
楚暮默默看了她片刻,道:“我不想和你争执。”
沈花拾忽然意识到自己与他言语的不妥,转而道:“抱歉。”
“你在我面前不必这样刻意意识到拘束。虽然我们……并不相熟,但今后总归要时常在一起的……我的意思是我们今后要时常合作……做朋友便好。”楚暮叹了口气,“就如同今日一般就好。”
“那老板刚才是什么意思?”沈花拾叹了口气,“这最后一局,我大约只能看出玩的是人心罢了。我瞧着,那老板一开始也自以为会是胜券在握的。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
楚暮嘴角一动,不似笑,不似嘲讽,道:“他见我百发百中,知道我有信心猜对,所以他一开始本就是为了打破我的节奏。“楚暮细细解释缘由,“那骰子上有一根无色线,另一端正绕在他的指尖,随时便可翻转骰子。他知晓我说的大,便翻转了无色线,自以为扭转了乾坤猜小即可。可他怎么能知道我早已经猜出了小,故意说大也不过是为了引他上钩?”
沈花拾望他片刻,如今才明白他揣摩人心的态度不过是日常,忽然也就从心里弥漫出一阵淡淡的怅然来。不知形容是何感受,只是不似刚才一般自在,欢喜也瞬间降了大半。
楚暮送她至沈府门口,两人告别而归。沈花拾踏入家门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回首去看,正巧楚暮未走,站在门外望她,见她回首,难得的微笑并未来得及收回。
他这人,可真是奇怪。
千叶见楚暮原地未动,唤一声,“世子。”
“嗯。”楚暮吩咐道:“王氏的事忘记向她说了,找个沈府小厮给她传话吧。”
千叶无语自家主子也是如此八卦,只好前去一一讲述。
于是王氏又是被禁足,又是被罚月银,又是被夺了管家权的的消息及时传到了沈花拾的耳中。
果然,沈花拾依旧把这当成笑话与手下人讲述起来。足足说了一柱香的时候,才又被匆匆唤去前厅用膳。
承安王府。
午夜入睡,夜色阑珊,似有似无传来阵阵风声,歌女亦在远处低吟。
夜泊江河,棹歌小憩。芦花依风摇,骚客晚间停。名伶渡头见,艄公望烟云。
清风拂面,江水之上雾气缭绕,远处的歌声随着船只前进纷至沓来。阳春三月好天气,夜间依旧清河。杨柳拂堤,清波四起。
这样温和的季节,这样美好的夜晚。等待着十三岁生辰日到来的沈花拾没有回头,却笑着问身后的人,道:“阿暮,那人唱的歌是什么意思?”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他定定的看着她,不言不语。
“阿暮?”前方有声音在轻轻地唤他。
他笑着回答:“阿拾,我情愿你一生都不会懂得。”
前方的沈花拾自江边浅然回头,吟唱的歌船悄然行过。
歌声越过江面,笼光逆照在她的背影,脸上淡淡的光影印在天地间。眼前的人儿眉眼弯弯,微笑越放越大,像是一颗蜜糖甜在心底。
渐渐的,眼前的人儿在江河之上飘然而去,一汪江水随波四起,水起水落一瞬间,歌船行人已经无影无踪。
“阿拾……”他伸出手,惶然只是虚无。
“阿暮……”
他猛然回头,努力想要看清身后的来人。风雨落花之中,沈花拾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望着他,哀伤,怨恨。手中捧着的绿梅从手中不知何时滑落,摔到地上零散了花瓣。
当纯粹的爱褪去表面的光亮,拨开血淋淋的事实,那样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如何才能回到最初。
她沉思,静静望着他,道:“我没有理由拦着你去复仇,但我也不会让父兄因为我而有任何的妥协。”
有风拂起她的青色衣裙,她一步一缓的走来,穿过光影,从手上退去一只玉镯递给眼前人。
他嘲讽一笑,十分不解道:“阿拾,为什么要替我做选择呢?究竟是你笃定我不会因为你而放弃复仇,还是你笃定你父兄不会助我一臂之力?明明可以两全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弄的这么复杂?”
“因为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更知道我父兄是怎样的人。”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残花上,若有所思,道:“我父兄一定会忠于朝廷,所以我不希望因为我们的事情让他们有所顾虑。我不希望让他们的抱负一朝尽毁,他们的任何选择都不应该因为我而有所改变。”
他凝望着她,眼前的女孩眼神坚定语气倔强,已经不是那个愿意与他朝夕相伴,没心没肺的小丫头。
总在每一个时候,总在每一句话之间,都有人要学会成长。
“阿暮,或许相爱的人不一定非要在一起。以后你依旧可以娶一个体贴入微的世子妃,成亲、生子、儿孙满堂、承欢膝下。或许,这一生很快就过去了。我这颗心唯你一人,可我注定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阿拾……”
她拉过他的手,将青翠的玉镯放在他的掌心,一抹清凉的感觉触及全身。她转身而去,风雨丝毫不能拦住她的脚步,她小跑着,荡起的青裙在雨暮中扬起水花,鞋子底下粘上了花瓣人影也在渐渐远去。
他紧紧的握住玉镯,看着午后的雨珠洒满人间。猝然而来的圣雨伴着风声席卷凡尘,为添人世八苦。敲击落花残叶,浣洗杂尘。
“阿拾……”
他猛然从床上坐起,惊喊出声。片刻却了然是一场梦境,注定唤不回故人。他的心中,怅然若失,空空如许。
梦境有多真实,现实就有多残忍。梦中喜悦伤感交杂的情愫,饱满而真切,在血淋淋的伤口上又填了道伤口。
她是那样的透彻,以至于比自己还要明白自己。那她为什么不能明白,他如何能放弃复仇,如何能放弃对父亲母亲的执念。
这么多年他依旧无法为父亲洗清冤屈,重还清白。终究是他有愧。
漫漫长夜,再升寒意。楚暮调理呼吸,穿过重重过往,重归平静。在注定的不眠之夜,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他睁着双眼,望着顶上的繁花细纹,脑中一片混乱。自己在想什么,该去想些什么……他像只木偶,无所回神。
过了很久很久,他仿佛才清清楚楚的明白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又在做些什么。
过去,现在,将来,只要他肯,一切都还把握在他的手里。他本不需要选择,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自己想要的都会得到。
他还记得两个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树影中他凉亭半倚,月挂高空,月光半流泻在他的身上,显得十分惬意舒适。
微风流夜,沈花拾与他并躺房顶,指着夜空中的星星给他看。
可是现在眼前的人,遥远的记忆终究是颜霜落了,不是沈花拾。
她只是碰巧拥有一张和沈花拾一模一样的脸,所以她似乎也理所应当的继承了原属于沈花拾的一切。
他久久思量着在众人眼中属于沈花拾的形象:
十一岁跟随沈故从月城返回安都城。
十三岁外出游历,拜高人为师精学医术。
十五岁再回安都城,路遇劫匪记忆尽失。
如今眼前的这个人,是十六的沈花拾。
原来在众人眼里,除了那道有名无实的婚约,他们竟是没有任何关系的。那样短暂的相爱不曾公之于众,那样美好的时光被他亲手掩埋。如今他是他,她也只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