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半个少年
1965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太阳还没升起,天空还是乌黑,何家庄村西通丁桥大队轧米厂的渠埂上,一前一后两个挑担的人在快步走着。
前面是瑞兆,挑了130斤稻谷,后面是泰平挑了80斤;他才13岁,个子不算高,80斤的担子挑三里路,有点吃不消,才走到半路背就压弯了,步履也不稳了,跌跌撞撞,与母亲的距离越拉越大。
天很冷,寒风凛冽,身上热得出汗,手指耳朵和脸却冻得生疼。瑞兆见距离拉大了,便放下自己的担子,回来接泰平一段路,挑到自己的担子前,再各挑各的。
快挑到轧米厂时,冻疼的手指和耳朵才暖和过来,发热发痒带一点点疼。
泰平家六个人的口粮除麦子外,还要分三千多斤稻谷,生产队和大队没有轧米厂,都要挑到丁桥大队的轧米厂去轧米,起这么早是为了排在前面,开门就能称重交费上机,不用等候,轧米回来泰平来得及上学,瑞兆来得及上工,这样起早轧米的事每年要有十趟八趟。
泰平从小学三年级开始,除了帮家里轧米,还能帮家里挣工分了。星期天和寒暑假只要社员们出工,他就出工;上学期间,每天放学回家,放下书包便到田里干活,按时间或按劳动量记工分,地里没有适合孩子干的活,便拾粪交给生产队,每十斤粪记三分工;一年下来泰平挣的的工分都有200个上下,相当于半个女社员挣的工分。
瑞兆看到儿子瘦瘦的、晒得黑黑的,很是心疼,她对寿海说:“泰平比我们小时候苦多了,除了在学校的时间,回来都是干活,作业都是晚上做,割稻、栽秧、撒河泥、挑猪粪什么都干,相当于半个劳动力呢。”
寿海没说话,他也心疼,可怎么办呢?六个人在生产队分口粮,瑞兆一个人干活,泰平不帮着挣些工分,欠生产队的超支款就更多了。
另外,他觉得人从小吃点苦也有好处,他记得清代孙奇峰的孝友堂家训中的一段话:“此等世界,骨脆胆薄,一日立脚不得;尔等从未涉世,做好男子需得磨练,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千古不易之理也。”
从轧米厂轧米回家,洗脸刷牙吃早饭,早饭都是山芋大麦粥,从寒露自留地里的山芋收获后,天天如此,两个月下来,大人见了山芋都头疼,泰平却从不说什么,即使山芋冻坏,有了黑斑,吃起来有些苦,他也照样吃,静平、安平吃过一阵不肯再吃山芋,只是喝粥,瑞兆怕他们饿,便做几个粳米粉团子,但只要锅里有山芋,泰平从不吃团子,他看到母亲不吃团子,自己不吃山芋,母亲吃带苦味的坏山芋时间更长,他笑嘻嘻地对母亲说:“山芋好吃,我爱吃。”
母亲知道,泰平能吃苦,不挑吃不挑穿,遇到麻烦事还有办法,从不惧怕和退缩,她很欣慰,能有这样一个好帮手,寿海不在家时遇到难事,自己心里也有底。
尧平两岁时得了疝气肠,疼得大哭大喊,在床上打滚,瑞兆拿了五元钱,抱起尧平叫上泰平,一起去皇塘卫生院,外科白医生一看,说是疝气肠,必须赶快去金坛县人民医院动手术,晚了有生命危险。
瑞兆一听,很是紧张和着急,到金坛的汽车很少,而且都是过路车,有一趟经过也上不了几个人,这时已快到中午,车站上不知多少人买了票等着上车呢,她对泰平说:“你快去买票,你走的快。”
泰平接过五角钱,一路小跑着往汽车站去;瑞兆抱着尧平到汽车站,常州到金坛的车已经进站,瑞兆看看泰平手里的票是24,25号,排在队前的九号还在等呢。
谁知手里拿着红绿小旗的站长荆小柱朝三人招手:“你们站前边来。”
九号乘客有意见,说:“我是九号,等了一上午了。”
“急症孩子,大家照顾一下。”
他打开车门,站上踏板,从发动机盖上取下记录纸板看了看,又看看挤得满满的车厢,只有中间过道上有一个座位,他转脸对车下喊:“上两个。”
司机不高兴,抱怨说:“你们皇塘总是多上人。”
荆小柱把夹在耳朵上的一支香烟拿下来,扔给他说:“有个急症孩子,照顾一下吧。”
他下车关上门,嘴上的哨子一吹,手中绿旗一挥,车往西开走了,车后扬起一股高高的黄尘。
皇塘到金坛25里路,汽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瑞兆高兴地说:“今天小柱怎么这么客气?帮了大忙了,要不我们真麻烦。”
皇塘汽车站只有一个人,荆小柱是站长兼售票员,他是很多人巴结的对象,从他那里弄一张排号靠前的车票很不容易。
泰平说:“我刚才找他了,我和他儿子大坤是同学,我成绩好,常帮助他,他爸知道;我还带同学来汽车站做过好人好事,扫地擦玻璃,他早就认识我。”
在金坛医院急诊科,外科主任岳大夫仔细给尧平做了检查以后说:“孩子必须马上做手术,再晚就危险了,你们先去交费吧。”
瑞兆摸摸口袋里的五元钱,很是为难,对岳大夫说:“大夫,我不知道要做手术,没带那么多钱,你先给做手术,我让孩子马上回家取钱,好吗?”
岳大夫想了想,答应了,瑞兆很感激他,看到尧平进了手术室,转身送泰平去汽车站。
由于治疗及时,尧平七天就出院了,这期间都是泰平来回跑,送钱送物。
有一次没有汽车,他一路问着,从金坛走回家,看着泰平疲惫不堪的样子,瑞兆很是心疼,后来她说:“寿海不在家,没有泰平帮忙,尧平还不知会怎么样呢,才11岁的孩子,真难为他了。”
11月的一天晚上,吃了晚饭,姐弟俩和往日一样,坐在八仙桌前做功课,静平脸对着大门,背对着墙,墙上贴着两排三好学生的奖状,都是泰平的,每学期都有一张,泰平坐在对面背对大门,大门开着,不到睡觉不关,突然静平啊的一声惊叫,手中的笔掉在桌子上,泰平转身看,是徐村的疯女人进门了。
疯女人不到40岁,大女儿跟泰平是同学,她有季节性精神失控病,每年冬天生气焦虑后犯一次封病,不犯病时不出门,一犯病就到处乱跑,跑出去就找不到家,有时就被光棍汉骗回家奸宿。
因为不是一个大队,交往不多,只知道她是被丈夫从外边捡回家的女人,不知道她娘家在哪,不知道她的姓名,于是人们都叫她疯婆子。
疯女人进门来,她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手里拿着半截竹竿,笑嘻嘻地说:“在家做作业呢。”
瑞兆听见说话声,从里屋出来,问:“你是徐村的吧?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快回家吧。”
“我不晓得家在哪里了。”
“我知道她家在哪儿,她是我班徐慧菊的娘。”泰平说。
瑞兆想了想说:“那你把她送回去吧。”
“好。”泰平放下铅笔,拉着疯女人出门,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中。
两人刚走了一会儿,瑞兆心里就忐忑不安了,人们说发疯的人力气特别大,她发起疯来,家人用铁链子都锁不住。
有一次,她被西街一个光棍骗了住在他家,半夜醒来,头脑突然清醒了,愤怒地搬起石头就砸锅,两口铁锅被砸得粉碎。
瑞兆想起这些事,越想越后悔和担忧,万一疯女人路上发起疯来打泰平怎么办呢?她坐立不安,过一会便出门看看,过了半个时辰,泰平回来了。她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送回家了?”
“送回家了,路上她脑子还挺清楚的,还和我说她女儿学习的事情,说她女儿的学习成绩没我好,她在路上还唱歌。”
“唱什么?”
“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疯子都爱说爱唱,都不怕难为情,真难为你,我担心死了,怕她路上发起疯来。”瑞兆摸摸泰平的头。
在瑞兆的记忆中,泰平是个懂事、宽厚听话的孩子,长这么大,只被寿海打骂过一次。
那是去年3月的一天下午,泰平放学回家,把书包往堂屋柱子中部的钉子上一挂,问奶奶:“我妈叫我到地里干什么活?”
“她说今天没你们干的活,让你拾狗屎。”
所谓拾狗屎,实际上是捡拾人们拉在外面的屎,从困难时期开始养狗的人家很少,根本没有狗屎可拾。
长期拾粪,泰平摸到了规律,嗅觉视觉也特别灵,几十米外有一堆屎都能发现;在同龄人中,他拾的粪最多,得的工分也最多。
可这半个多月来,白国富拾的粪超过了他,他不知白国富有什么高招,他用锄头掮着粪箕走出村,看到白国富也掮着粪箕出了村,在往大坟园走去,便尾随他前往大坟园。
白国富在坟地里转了一会,便往西街生产队的社场去了,社场边上有一个粪坑,他从里面出来,粪箕明显重了,肘部移到了锄头竹柄靠粪箕的位置。
社场往东的大路北边,有一个公共厕所,白国富把粪箕搁在门外,拿着锄头进了厕所,泰平以为他进去大小便,就站在旁边看着;一会儿,白国富端着满满一锄头粪出来,倒在粪箕里,泰平大喊一声:“白国富,你偷屎!”
白国富吓了一跳,见是泰平,不以为然地说:“你叫什么叫呀?吓我一跳,偷屎不算偷,我继爹说了,拾狗屎的人那么多,哪有那么多屎可拾,要拾就到厕所去拾。”
“公共厕所的粪归公社,你送回去,不然我去叫人了。”
“要你多管闲事,在学校里你是干部你管,在生产队我家是贫农,你没资格管,锅铲头!”
“你骂人!”
“骂你了,锅铲头!“
姐姐骂他锅铲头,他不计较不吭声,但别人骂他便生气,他便反唇相讥骂他“拖油瓶”,二人互相骂了几句,身体往前移动,泰平把白国富往厕所里推,白国富放下锄头揪住泰平的衣领又推又搡;泰平用手去扒他的手,头上挨了重重的一拳,泰平伸手去抓白国富的头发,白国富个子高,泰平没抓到头发,抓了他的脸,抓出几条血手印,有血慢慢渗出,白国富疼得“哎呦、哎呦”叫了起来,一边骂着“锅铲头”一边掮着粪箕回家了。
泰平把拾的粪送到葫芦塘生产队猪场,叫饲养员殷旺庚过称记账后,倒入猪屋东边的大粪坑,掮着空粪箕往家走,走到大塘坝上,就看到自家前门口围了不少人,知道自己有麻烦了,便悄悄从后门进屋。
白玉兰领着脸被抓破的白国富,找上门来讨说法了,白玉兰站在大门口,对刚进门的寿海说:“蒋老师,看你家泰平把国富打成什么样子了?”
寿海看看白国富的脸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先领孩子去上药,泰平回来我问他,我揍他!”
白玉兰又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气哼哼的领着白国富走了。
寿海转身回屋,看到躲在横墙后的泰平,怒不可遏,大吼一声:“泰平,你过来!”
泰平小步向前挪了两步,寿海抬脚便踢,泰平被踹倒在地,寿海还要再踢第二脚,被奶奶拉住了,说:“你打屁股,别用脚踢,脚哪有准头,”
寿海气得脸变了色,指着泰平骂:“棺材头!吃的太饱了,在外闯祸!”
吃了晚饭,三个大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对泰平进行教育。
桌子中间放着一盏油灯,门开着有风进来,豆形的火苗轻轻摇曳,奶奶说:“今天白玉兰还算好,说了几句就带国富走了,她要把国富往我家一放,让我们家养着就麻烦了。”
泰平说:“国富偷公厕的粪就没理,我说他,他骂我,后来也是他先动手,对我头上打了一拳,我才抓他的。”
母亲说:“打一拳就打一拳,在外要忍让一点,你没碰到凶的,碰上就要吃苦头了,以后少管别人的事。”
父亲说:“有本事的人不是以力服人,是以理服人;新三字经怎么说的?”
“处邻居、要和善,还有一句遇邪恶、挺身管。”泰平回答。
“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指甲长了吧?一伸手就把国富的脸抓破了,我给你剪剪。”母亲拉过泰平的手,看了看,去拿剪刀。
泰平把手搁在桌上,让母亲给他剪指甲,剪完指甲,母亲说:“我这会去白玉兰家,给她道个歉,今日事今日毕。”
月亮还没升起,四周黑乎乎的,风大了,刮得树枝沙拉拉的响,有落叶从头上飘过,土路不平,还有挑土人掉下的土块,瑞兆被绊了一脚,差点摔倒。
她走到白玉兰家后门,听见白玉兰的歌声传出来:“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白玉兰似乎情绪不错,瑞兆停住了脚步,想想白玉兰和丈夫平时常打白国富,好像也没把儿子的脸被抓破当回事,就没敲门进屋,决定明天上工再道歉,她转身回家。
次日,多云天气,瑞兆吃了早饭扛上锄头下地干活,干的活是把垅沟里的土扒到垅背上砸碎,推开覆盖在麦苗根部,给麦苗保暖,也有利于麦田排水。
几个妇女并排干活,瑞兆左边是荆和林的母亲杭红娣,右边是白玉兰,三个人的儿子是同学,泰平和白国富在六一班,荆和林在六甲班。
这个学期结束,三个孩子都要考初中了,杭红娣说:“你家泰平学习成绩好,总是考第一,考初中笃笃定定。”
“也不一定,考试也有失手的时候。”瑞兆嘴上这么说,心里担心的是成分问题,眼下不光成绩好就能升初中。
“泰平学习这么好,寿海回来都教他吧。”
“哪有功夫教?以前小还讲讲故事,现在故事也不讲了,都靠他自己学。”
瑞兆看白玉兰一直阴沉着脸,不搭话,知道他为儿子学习成绩不好自卑,忙转移话题,说起养长毛兔的事。
皇塘中心小学在吴塘中学的东边,是前后三排平行排列的“曰”字型结构,最南一排是教室,中间是办公室、礼堂,最北一排是教室、教师宿舍,西边朝东是教师宿舍,两块空地是前后校园,有高大的杨树、梧桐树,有几张露天水泥乒乓球台,东大门外是操场,有两个篮球架子。
泰平所在的六乙班,在南边第一排的西侧,窗户南边是吴中的操场。
五年级升六年级分班时,泰平分在六甲班,班主任是钱达礼,他教六年级两个班的数学;六乙班班主任冷玉凤教两个班的语文,她喜欢作文好的学生,要用两个成绩好的学生,换泰平和一个差生,钱达礼不肯,说:“秦穆公五张羊皮换一个百里奚,你两个换一个太少了,再加一个。”
教导处副主任荆权说:“羊皮怎么能和人相比,就两个换一个。”
荆权一锤定音,泰平就从六甲班调到六乙班;泰平知道了,很不高兴去找荆权,荆权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态度严肃地说:“分班不是按成绩分的,甲就比乙好啊,甲肝就比乙肝好啊,是你服从学校还是学校服从你?你别骄傲,是金子在哪儿都发光。”
冬天教室里冷如冰窖,下课铃一响,学生们便蜂拥而出,跑跑跳跳做游戏,让身体暖和些。
泰平喜欢竞争性的活动,不是“挤油渣”就是“碰拐”,挤油渣是人贴墙排一排,后面的人往前面挤,把前面的人挤出队伍,谁挤到顶端还没被人挤出去为胜者。
碰拐是弯起一条腿,双手抱住单腿跳跃,互相碰撞,谁先撞倒对方,使其双脚着地为赢。
泰平的个子在男同学中算小的,但他总是赢多输少。
今天他与六甲班的秦大龙碰拐获胜后,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秦大龙说:“蒋泰平,昨天下午冷老师在我们班上读你的作文了,写得真好,你把作文本借我看看,我抄一下好词好句。”
“作文本还没发,发了我给你。”
上课铃响了,泰平回到座位上,看看黑板没擦,冷老师写的一段励志的话还在上面:“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幸福不会从天降,社会主义等不来。莫说我们的家乡苦,夜明宝珠土里埋;只要汗水勤浇灌,幸福的花儿遍地开。”
他忙走上讲台,拿起板擦,从左往右擦着,端庄秀丽的冷老师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进来,泰平放下板擦离开讲台,冷老师叫住他:“蒋泰平把你的作文本带走。”
泰平接过作文本,回到座位,便翻开看评语和老师的批改之处。
这次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家乡》,冷老师在“滚滚浓烟像一条乌龙升上天空。”“绿油油的麦田如一张巨毯伸向远方”的句子底下,用红色钢笔画了曲线,还写了“比喻恰当,很好!”几个字,泰平看了心里暖暖的,自豪地把作文本合上放进课桌,听老师讲课,冷老师讲课前,先问了一个问题:“竹子是草本植物还是木本植物?”
没人举手回答,教室里鸦雀无声,泰平举手站起来回答:“竹子是草本植物。”
“对。”冷老师又问:“大家知道雨后春笋这个成语,竹子出土后长得很快,一两个月能长一人高,为什么长这么快?”
又是鸦雀无声,还是泰平举手站起来回答:“竹子在地下生长时间长,要生长三四年,竹子根系很发达吸收了充足的养分。”
“有道理,我想说的是学习要像竹子,要多积累,为什么蒋泰平知识面广、作文好?就是课外书看得多,大家要向他学习。”
过年是泰平最期待和快乐的日子,生产队放假了,不用跟社员们下地干活,可以看看书,放放风筝,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过年到亲戚家拜年,吃得好,有鱼有肉有鸡蛋,还有一角两角的压岁钱。
在几个亲戚家,泰平最喜欢去高头村二姨家,二姨的大儿子史家平,比他大一岁,上学晚一年,二人是同一年级,他和泰平一样,也爱看连环画,也爱打扑克下棋,也都喜欢抓鱼钓黄鳝,放学后也要去队里干活,两人共同话题多,相处很快乐。
初四上午,泰平去尧头村舅公家拜年,吃了饭,下午到二姨家,史家平想找人一起打扑克,人凑不齐,便带泰平到村上去玩。
村中有一大水塘,塘边结着薄冰,冰面如镜,在阳光下晶莹闪光,路上冰雪已经化掉,路潮而不滑,河边有梅花,开着红艳艳的花朵;电线杆上的广播喇叭里播放着歌曲《红梅赞》:“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
“你喜欢看什么电影?”泰平问。
“《小兵张嘎》和《平原游击队》。”
“我也喜欢,我都看了三遍了,哪里放都跑去看,你手里有什么好看的新书吗?”
“还是那几本,你都看过了。”
“你要上初中要去蒋市鹤溪中学吧?”泰平转了话题。
“我考不上,小学毕业就回来修地球,学习董加耕广阔天地练红心,你成绩好,一定能考上中学,你今后想干什么呢?”
“我想上初中、高中,还想念大学,毕业后当中学老师,和我爸一样当老师。”
“你一定行!”史家平诚恳地拍拍泰平的肩膀说。
“现在还说不好。”泰平说。
史家平说:“我们队里社场上有一个篮球架子,我们去打篮球吧。”“好啊,你去拿篮球来。”泰平兴奋地说。
春夏之交气候多变,时晴时雨忽冷忽热;连续几日暖阳高照,气温便上升,中午穿件单衣也不冷;连续几天阴雨绵绵,气温又骤降,早晚穿棉衣也不热,不及时增减衣服人便感冒,冷老师这两天就感冒了,穿起了厚厚的方格子布外套,里面还套上红色的薄毛衣,人没力气,端张凳子坐在讲台上讲课,还不时掏出黄色的小花手绢,捂住鼻子低下头擦鼻涕。
离升学考试的日子近了,教室里复习迎考的气氛也浓了,黑板上方的墙上挂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横幅标语,教室后面的板报上贴着同学们写的决心书。
南边窗外操场上,吴塘中学有两个班在上体育课,一个班在跑步,一个班在运球上篮,有的同学不时向那边张望;冷老师说:“想到那边去就用功复习。”
三年级的一个班在上音乐课,风琴伴奏下的歌声清楚地传来:“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
中午,天阴风大,露天的乒乓球台上打不了乒乓球,泰平对尹重树说:“打不了球了,我们去吴中转转。”
“好啊,走。”尹重树的父母都是老师,一个在县城,一个在蒋市,他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住在小学北门东边不远的地方。
小学西北角有一个小门通中学的食堂,食堂往西是中学教师宿舍,泰平二人在走道上和中学语文老师黄涛交臂而过,泰平说:“黄涛挺厉害的,解放前当过国民党《中央日报》的记者,他可是王牌语文教师,丹阳师范都请他去给培训老师上课。”
“你怎么知道的?”
“听我爸说的。”
走过教师宿舍,往西是教师办公室和教室,教室前后三排,中午教室里学生不多,有人看书,有人做作业,泰平探头往一个教室里看看,有的课桌上有好多本书,他说:“上中学就好了,学的课程多,有物理化学,还有地理历史,这些课我都喜欢。”
“别着急,过几个月你就到这里来了。”
“说不好,全公社六年级毕业生600多人,吴中招三个班,只能录取146人。”
“你门门功课第一,还说不好,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了。”
“有些事情不好说,怕考不好。”
“那就到到庙里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
泰平笑道:”白国富每次考试,他妈都求菩萨,还要到街上给他买油条,让他吃一根油条两个煮鸡蛋,他也从来没考一百分。”
“我们丹阳这一带在吃的方面是有一些迷信。”
“没错,说梨是分离,夫妻兄弟不能同吃一个梨;船上人家盛饭不说盛,因为盛和沉同音,要说装饭或加饭;还有的忌讳有人在自己背后吃饭,说这样会使自己的记性被别人吃掉。”
“你了解的不少,还有什么?”
“我发现主要是三种情况,一是谐音,鱼与余,过年要吃鱼;糕与高,给小孩吃糕是希望快快长高,给老人送糕是祝高寿,馄饨是稳顿,为亲友送行的时候吃馄饨。二是形象,面条长,过生日要吃长寿面;月饼和圆子是圆的,团圆时吃;黄豆芽像如意,吃年夜饭时要有。三是联想,甘蔗和芝麻是一节一节的,象征节节高,造屋建房时吃;泥鳅灵活难抓,有人家买了烧给孩子吃,说吃了机灵。”
“都是说说的,不能当真。”
”我想就这个问题写一篇议论文,题目叫吃的吉和凶。”
“我们不考议论文,小升初是写记叙文。”
“先练练笔,今后学起来写起来容易些。”
“你文章写得好,升到吴中,黄涛老师一定喜欢你。”
“学习好的学生,老师都喜欢。”泰平说。
吴中校园西侧靠围墙是五间猪舍,有猪在哼哼哧哧的叫,猪舍南边是一大片菜地,种着白菜、茄子、豇豆、萝卜、西红柿;黄竹架上挂着长短不一的黄瓜。
菜园与围墙间有一条小路,路边有花有树,花是月季、牡丹、玫瑰,树是柳树、杨树、榆树和银杏;树都高过了围墙,有的树枝伸展到墙外的草地上空;有一棵大榆树曾被大风吹断过,在旁边的根部又长出一棵树,也许是紧挨着路,多碰多撞的缘故,树干青筋暴突,浑身疤痂,不如别的树干光滑;地上有各种树叶,柳树叶细长如菱角,银杏叶如小扇,泰平各捡了两枚,说:“风干了当书签用,柳叶夹在物理化学书里,银杏叶夹在历史地理书里,银杏是古老的树。”
“那你多捡几片,中学有七八本新书呢,我不捡,我肯定来不了这里。”尹重树信心不足地说。
“冷老师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吗?先要有志事才成。”
天上起了乌云,风变大了,灰尘纸屑飞扬起来,树叶也哗哗作响,不时飘落下来,吴中图书室前,“政治挂帅,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木头牌子被风吹的直摇晃,远处的天边传来沉闷的雷声,好像又要下雨了。
让应届学生、老师和家长牵肠挂肚的升学考试如期而至,考完以后,考得好的学生脸上笑眯眯的,考得不好的,都是愁眉苦脸;冷老师关心泰平,叫他到房间问考试情况。
“还可以吧,我都做完了,和同学对了对答案,还没发现错的。”
冷老师很高兴,说:“那好,就回家等好消息吧,准备到隔壁去上学。”
冷老师那欣喜的神情,就像教练看到自己培养的优秀运动员拿了冠军,也像指挥员看到战士们打了胜仗。
好不容易等到吴塘中学张榜的日子,天空却不作美,预定公布的日子前一天,天气闷热得令人窒息,太阳似火,炙烤着大地,灰白的路热得烫脚,晚上天气变了,天空阴云密布,黑沉沉的,天好像沉重得要崩塌下来,阵阵雷声从头顶滚过,大雨疯狂地从天而降,风吹着雨、雨赶着风,田野上空似一巨大瀑布;狂风暴雨如狼似虎像要吞噬原野上的一切。
这场大雨连续下了一天两夜,遍地汪洋河塘暴满,大水咆哮着从高处往低处倾泻,不少田埂被冲毁。
公社党委怕人们到街上看榜发生意外,广播站播出紧急通知:“吴中晚两天公布新生录取名单。”
第二天晚上雨停了,早上起来乌云渐渐消散,露出一块块蓝色的天空,路上的浮泥被暴雨冲走,变得板结好走了。
泰平穿上浅帮黑胶鞋,迫不及待上街看榜,他来到吴中北墙的告示栏下,挤到人群前排看张贴的录取名单,他觉得自己的名字应该在前十名,可看了几遍,前十名到前二十名都没有他的名字,他的心情变得沉重,开始往后看,一直找到最后仍然没看到自己的名字,最后一名居然是白国富,他知道自己名落孙山了。
泰平看红纸上的黑字变成了墨绿色,一个个像小虫在跳跃,他的心不再蓬蓬直跳,反而跳慢了,沉重的要停下来,他觉得头昏昏沉沉,低下头从人群中走出来,有人和他说话都没答应。
走到西街外,他没走大路,从小路往村上去,渠沟“哗哗”的流水声像咆哮又像抽泣,他咬住牙,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走到村里又从后门进了家门,到里屋往床上一躺,让泪水尽情地往外流。
寿海上街晚,回来也晚,饭菜都摆上桌,他才到家,一家人都知道泰平落了榜,心情都不好,谁也没心思上桌吃饭,瑞兆问:“泰平考得怎么样?什么原因没录取呀?”
“我碰到黄涛了,他参加了阅卷和录取工作,他说泰平考得很好,总分是全公社第一,吴中录取了;报到公社党委审批被拿下来的,把白国富放上去了;陈部长搞四清时住在白玉兰家,白玉兰去找他了,他说都是同班还是同村,就换白国富了。”
瑞兆说:“陈部长不是乱来嘛,让考试不及格的白国富上中学。”
“不录取白国富也轮不到泰平,从去年开始,农村成分不好的学生就没有被录取上初中的了,现在就更讲成分了。”
瑞兆心情沮丧地说:“要是学习不好也就算了,也就不遗憾,学得那么好,考得又好,却不录取,心里怎么不难受呢?这么小的岁数就回来种田,泰平要苦一辈子了。”
王燕自责说:“都是我害了孩子,当年不借钱去赎田就好了。”
瑞兆说:“过去的事就不提了,谁也没长前后眼,吃饭吧,饭都凉了。”
泰平被叫了出来,他心情不好,只吃了半碗粥,又回里屋床上躺着了,寿海说:“我听黄涛说公社要办半耕半读的农中,中宣部长说农村普通中学少,小学毕业生上初中难,可以办半耕半读的农中,招收考不上初中的贫下中农子弟和家庭出身不好但表现好的学生。”
“要能上两年农中也好,到16岁种田也能种了。”瑞兆看到了一线希望,心情稍好了些。
吃完饭,寿海到里屋坐到泰平床边,对还在流泪的泰平说:“不要难过了,黄涛老师说公社要办农中,不会没学上的。”
泰平抽泣着说:“我不知道我哪儿做得不好,不是重在本人表现吗?”
“不是你做得不好,是现在的形势问题,我给你讲个故事。”
听说讲故事,泰平转身睁大带泪的眼睛,看着父亲。
扬州有个星云法师,小时候家里很穷,母亲无奈把他送进寺庙,在寺庙待了一段时间后,师傅认定12岁的星云善良聪慧,是可造之才,便把他送到南京,交给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和尚,他对星云说:“这里是你习佛的好地方。”
师傅刚走,大和尚就问星云:“你为何来此地?”
“是我师傅叫我来的。”
大和尚听后怒斥:“一个习佛的人如何可以没有自己的归心!”
过了一会儿,大和尚又问:“你为何来此地?”
星云想想改口说:“是我自己要来的。”
大和尚听后更怒,举起藤鞭就打,说:“刚才说是师傅叫你来,现在又说自己要来,出家人如何说谎?”
第三次大和尚再问:“你到底为何来此地?”
星云小心翼翼的回答:“我师傅叫我来,我自己也要来。”
没想到大和尚的藤鞭又雨点般的落下来,打得星云满地打滚,大和尚嘴里还斥责着:“你小小年纪竟如此滑头!朽木不可雕!”
当天夜里,星云摸着自己满身的伤痕哭了,他想不明白,他想逃走,突然大和尚推门进来,星云吓得跪在地上,大和尚却满脸慈祥,与下午判若两人。
他用带来的外伤药给星云涂抹身上的伤口,他说:“孩子,你下午对我的回答没有一句是错的,其实这是我给你的一堂逆境课,什么是逆境?就是生命无常。人生中遇到的困苦、灾难、不平甚至劫杀死亡,那都是命运,都是生命中难以避免的不幸,有很多逆境,并不是你做错了什么,只有勇敢面对,接受逆境,才能战胜逆境。”
寿海讲完了星云法师的故事,说:“考不上吴中不是你的错,不是你哪里做得不好;这只是人生中的一次逆境,与星云相比,你没有穷得需要出家,没有挨打,你比他的逆境要好,你说对不对?”
泰平坐起身,点点头,用手背拭去眼中的泪水。
“咔嚓-”,又是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暴风雨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