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李家噩耗

获得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对李小墨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产生太大影响，她周围的一切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寒假过后她又参加了一个学校的作文比赛，却连安慰奖都没捞上，为此雷老师没少对她冷嘲热讽，更加质疑这新概念的含金量。

但李小墨自己心里清楚，此次上海之行她的收获远比别人想象的多，除了难能可贵的友情外，她可能还遇到了爱情，更关键的是她对未来的人生有了更具体的期待，和那个人的约定让她每天的学习都变得津津有味，考上复旦成了她迷茫人生里那盏熠熠生辉的灯塔。

然而在李小墨对未来充满期待，李家修车铺的生意也已经走上正轨的时候，李崇山却出事了。

那天，就跟之前李小墨接到萌芽杂志社打来的电话一样，也是雷老师在她考英语时突然把她叫了出去。但李小墨能明显感觉到雷老师看她的眼神不似之前的疑惑，而是充满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李小墨的心里忽然没由来的紧张起来，看着雷老师欲言又止的样子，她鼓起勇气主动问道：“雷老师，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墨啊，你听了先别着急……”雷老师酝酿着措辞，说道：“我刚接到你母亲的电话，说你父亲受伤了，现在正在城东医院里抢救，让你赶紧过去看看……唉，小墨，你慢点跑，看着点儿车啊……”

城东医院其实离城东中学很近，只需要过一条马路就能到，但此时在李小墨眼中，这短短几百米的距离却显得无比遥远，她尽可能地让自己跑得快些、再快些，恨不能直接瞬移到医院里母亲的身边。父亲受伤了，是什么伤？严不严重？为什么雷老师要用“抢救”这个夸张的词语？一切疑惑都只能在看到母亲后才会得到解答，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全力、不停地奔跑。

终于来到了城东医院的抢救室门口，李小墨远远看到正坐在蓝色塑胶椅上的崔永艳，突然下意识放慢了脚步，踌躇着不敢上前。

崔永艳转头看到了李小墨，原本麻木的脸上抽动几下，露出了李小墨从未见过的脆弱。

“小墨……”崔永艳更咽着喊她。

听到这一声呼喊，李小墨心里的犹豫即刻被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替代，母亲流露出的柔弱无助让她感觉自己必须强大起来，成为母亲的依靠。她快步走上前，坐到母亲身边，这才发现母亲的衣服上、脸上、手上都有斑斑血迹，显得触目惊心。

“妈妈，你……你这是……也受伤了吗？”

崔永艳摇摇头说：“没有，这不是我的血，是你爸的，是我把他送到医院来的。”

“我爸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受伤呢？他修车修了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事故！”

“不是事故，是他修车的时候跟人吵架，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那个司机喝了酒，情绪很激动，竟然从车上摸出一把刀，捅了你爸……”崔永艳一边说，一边浑身颤抖，似乎仍旧置身于那个恐怖的瞬间。

李小墨一把搂住了崔永艳的肩膀，虽然自己也怕得要死，但还是强装镇定地安慰道：“幸亏你及时把我爸送来了医院，他肯定没事的，医生一定会救他的，一定会的。”李小墨在说服崔永艳的同时，也在不停说服着自己。

“那个人呢？那个捅我爸的人抓到了吗？”李小墨突然又问道。

“抓到了，他根本没有跑，捅完你爸他也吓傻了，是他自己报的警。”

李小墨点点头，喃喃道：“抓到了就好，抓到了就好……”茫然四顾间，她抬头看了一眼急救室的灯，刚好熄灭了。

“爸爸要出来了！”李小墨激动地站起身来，紧盯着急救室的大门。

崔永艳也扶着墙壁，颤巍巍站了起来，期待而紧张地和李小墨看向同一个方向。

最先推开门出来的是医生，他一眼看到了崔永艳和李小墨，便快步朝她们走过来，摇了摇头，说出了家属们最不愿意听到的那句话——“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崔永艳当场晕了过去，被医生眼疾手快地扶住，又喊来护士帮忙抢救。而李小墨当时只感觉脑子里“嗡”地一声，后来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几个护士抬上病床，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身体也无法动弹。她透过半开的大门，看到那个躺在手术台上，被白布遮住脸的男人，心脏就像被一把巨锤重重地锤了一下，疼到抽搐，却又意识清醒，只能孤立无援地任凭疼痛由内而外、一波又一波地荡漾遍全身。

醉汉的刀子不偏不倚地刺穿了李崇山的肾脏，尽管送治及时，但医生仍旧回天乏术。千禧之初，醉驾尚未入刑，而且凶手不但没有逃逸，还主动打电话向警察自首，并表示愿意向崔永艳母女做出巨额赔偿，所以到最后只判了他三年有期徒刑。

李小墨觉得太便宜凶手了，想要上诉，但崔永艳却接受了这个结果，拿了那五十万元的赔偿款。

李小墨哭也哭了，闹也闹了，但最后还是拗不过母亲。在短暂的悲痛过后，崔永艳快速振作了起来，给李崇山办丧事，处理保险赔付，转让修车铺……李小墨再没见过母亲那天在急救室外无助脆弱的表情，仿佛崔永艳已经把那一部分的自己永远封存了起来。

崔永艳说，如果把时间、精力和金钱都投入在打官司上，那李小墨的高考怎么办？就算上诉告赢了，让凶手多坐了几年牢，李崇山也活不过来了，而她们母女俩最后还是要相依为命，继续在这人间生活下去，这就是现实。更何况，谁也不能保证上诉结果就一定如李小墨所愿。

所以，崔永艳不顾李小墨的埋怨，替她做了这样一个残酷却足够有用的决定。毕竟赔偿的五十万放在2000年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只要她们母女俩没有故意铺张浪费，那这笔钱就足够让她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李小墨终于沉默了，妥协了，可她的生活也随之失去了色彩，什么高考，什么复旦，都统统被她抛到了脑后。她开始翘课、逃学，对班主任的严厉批评视而不见，母亲崔永艳也被频繁叫到学校，可李小墨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随便大人们怎么说，她依旧一意孤行、我行我素。

用李小墨的话说，虽然她左右不了父亲的官司，但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城西中学高中部的老师都在传，李小墨这个孩子废了，以后估计也就勉强上个职高，甚至还有老师直接劝雷老师，没必要再在李小墨身上浪费时间，对于这种自我放弃的学生，神仙也难救了。

但雷老师偏偏不信邪，因为她知道李小墨是聪明也肯努力的孩子，也知道她如今自暴自弃是情有可原，绝不是无可救药，所以哪怕李小墨听不进去，她还是每天都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叮嘱她、催促她，以期待能慢慢转变心态。

相比起班主任，崔永艳的态度反倒显得有些无所谓。在旁人看来，这对母女都算得上有些“奇葩”——快高考的女儿整天不好好学习，当妈的竟然也不着急，只说什么她尊重孩子的选择。

其实，崔永艳并不是不急，而是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李小墨了，这孩子的性格都随了她，固执起来软硬不吃。别人越是逼迫，她就越是叛逆，所以还不如不管，等她自己想通。

而且崔永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李小墨真的放弃高考，那她就找地方开个母女水果店，反正娘俩饿不死就行，她相信时间会冲淡一切，李小墨也总有一天会想通的。

经历了丧夫之痛后，崔永艳的人生态度豁达了很多，以前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考试成绩，现在也已成了浮云，未来只要李小墨能平平安安的，她就不会再苛求太多。

而作为李小墨最好的朋友，董方佳和林周也在积极地想办法帮她振作起来。虽然现在李小墨对什么都表现得无所谓，但她们深知那不是李小墨真正的想法，她们也担心等以后她们都考上大学离开，只留下李小墨一个人在油城，那种巨大的落差和孤独感会不会让她堕入更深的黑暗？

所以，她们无论如何都要想尽一切办法，把李小墨从她自我封闭的世界里连拖带拽地拉出来。于是两个人同时想到了一个人——承诺如云。

某天放学后，董方佳和林周去网吧找正在打游戏的李小墨，董方佳找借口拖李小墨陪自己去买奶茶，林周就趁机从李小墨的qq好友中找到“承诺如云”的qq号码记下了来。

随后，林周在另外一台电脑登录了自己的qq，申请加“承诺如云”为好友，但她一紧张忘了填申请理由就点了发送，在她想着要再发一条申请做个自我介绍时，对方却直接通过了她的申请。

“是林周吗？”

林周赶紧回复：“对，是我，陈诺学长。”

“我看到这个qq名就猜到应该是你，我这几天也琢磨着要想办法联系上你们呢。小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这段时间怎么都联系不上她。”

林周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刚和董方佳回来，又无表情地坐下继续打游戏的李小墨，回道：“她家出了点事……”

听完林周的讲述，“承诺如云”沉默了良久，林周忍不住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学长，你有什么办法帮帮小墨吗？再这样下去，她真的连二本都考不上了，不，最坏的结果应该是她可能连学都不想上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让我先想一想，咱们保持联系。”“承诺如云”说完这句，头像就变成了灰色。

林周想了想，还是把自己的手机号在qq上留言告诉了对方，以免对方想找自己时找不到。她用的摩托罗拉v998是2000年刚出的新款手机，深受年轻人的喜爱。原本是哥哥周林托朋友帮忙买了一台，但担心被父母责骂，就硬塞给了林周一台一样的。林周却觉得招摇，并不常用，直到今天才第一次把号码告诉家人和闺蜜以外的人。

她希望她和董方佳的这个计划是有意义的，也希望那个远在上海的人不要辜负了她们的期望。

春暖花开的日子，干点什么不好呢？反正人到最后都是要死的。

这是最近一直盘旋于李小墨脑中的想法。人死了，什么都不能留下，最好的情况，可能也就是像她爸这样留下一笔足够她和母亲生活的钱吧。

说什么美好的回忆、真挚的情感是不会变的，怎么可能呢？时间久了这些都会变淡，只有陪伴才是最真实的，而她爸爸李崇山却再也做不到了。

崔永艳坚持不肯上诉，只想拿钱了事，这让李小墨仿佛一夜长大，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残酷。她恨母亲的绝情，恨母亲对不起父亲这些年来对她无微不至的爱，更恨自己竟然有几次在心里认同了母亲的做法——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也背叛了父亲？

自责、怀念、悲痛、怨怼……反复交替着冲刷她的神经，她头痛欲裂，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一道题也无法解答。原本清晰光明的未来，现在就像一副被水泼过的国画，所有色彩混成了一团，湿漉漉、黏糊糊，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而李小墨就位于这团混沌的中心，无法自拔。

所以，她只能把自己埋葬在游戏里。不管是策略类的“帝国时代”、“星际争霸”、“红色警戒”，还是rpg类的“金庸群侠传”、“仙剑奇侠传之98柔情版”、“轩辕剑叁外传：天之痕”，甚至是恋爱养成游戏“心跳回忆”，街机上的“拳皇”……她都不挑不拣统统玩了一个遍。

也许只有在游戏世界里，她才能暂时抛开“李小墨”的身份，轻轻松松地活着。

这天李小墨吃过晚饭又出门了，崔永艳没有拦着，只说让她务必注意安全。李小墨径直来到离家不远的街机室去打“拳皇97”，老板心照不宣地甩给她一袋游戏币，让她玩好了再给钱。

李小墨来到自己最常用的那台机器前坐下，投了币准备开始玩单人通关模式，可角色还没选好呢，就发现有人在她对面的机器上投了币，单人模式便自动切换成了对战模式。

李小墨稍微愣了一下，但并不意外，在街机房打游戏被人挑战是很常见的事，更何况她是个女生，就更容易被人“盯上”，可能是觉得她好欺负吧。但可惜，所有轻视她的人，最终都会落得被k.o.三盘的悲惨结局。

这次，李小墨仍旧沉着应战，她甚至没有兴趣偏头去看看坐在她对面的挑战者长什么样，也没有仔细选择角色的出场顺序，就按下了“开始”键。然而，这个挑战者却意外让李小墨陷入了苦战，在她选择的雅典娜和不知火舞都接连输给了对方的八神庵之后，她才总算用自己的最后一个角色，也是她最擅长的八神庵反杀了对方的八神庵和草薙京，挽回了一点颜面。

最后一局，李小墨的八神庵只剩一半的血条，而对方的克里斯还是满血。李小墨丧失已久的好胜心突然被激发，使出浑身解数操纵八神庵辗转腾挪，一串串必杀技连击衔接得异常丝滑，打得克里斯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但最终，由于血量相差实在过大，八神庵在中了克里斯的一个大招后，还是无力回天，惜败对方。

李小墨做了个深呼吸，紧绷的肌肉和神经都放松下来，她倒也没有觉得输了特别郁闷，而是为刚才这一战感到久违的酣畅淋漓，心中蓄积多日的压抑得到释放，心情反而变得舒畅起来。

“你很厉害啊，这一片能打赢我的没有几个，你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玩吧？”李小墨说着站起身来，想跟对面这位高手打个招呼。虽然还没有看到对方的脸，但从对方能胜过自己的精湛技巧，就足以判断出他之前肯定没有到这家街机店来玩过，毕竟李小墨可是这里的拳皇queen，常来玩的人有几斤几两她都门清。

“嗯，确实是第一次来。”坐在对面的人此时也站起身来。

而李小墨在看到对方的一刹那，惊讶得一个趔趄，差点被凳子绊倒。

对面的人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住了李小墨，用温柔不改的声音关切问道：“小墨，你没事吧？”

“陈诺，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诺笑了笑，说：“谁叫你一直不理我的，我只能想办法亲自过来见你了。”

“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这个嘛……就说来话长了，总之，我很开心能再次见到你，小墨。”

看着陈诺真挚的眼神，李小墨心里闪过一丝慌乱。也不知是因为自己现在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样子羞于见他，还是突然回忆起了自己跟他的“上海之约”而倍感煎熬，反正李小墨眼下的第一反应是想赶紧躲开他，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