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 偶然之事

幕间 偶然之事

就是这了。

钉钉铛铛的声响从店铺里传出。埃德加警长抬起头,看到顶上大大的标牌,“匠人”。

他皱起眉。

霰弹枪与那宝贵徽章的主人,就在这扇生满锈的铁门后。可是你说,一位‘下集’霸主的贵客,怎么能沦落到这种地步呢?狭小的店门,零星的顾客,呃,还有肮脏的环境。

他一脚把鞋边的蟑螂踢开。

埃德加一直不理解这种人。明明手握如此多的资源,可以过上大家都奢望的生活,却还是甘愿待在这种破地方受苦。是为了什么呢?这种费解的现象很有必要记在他的“人类观察本”上。

警局里大家总说埃德加是条脑子都不肯动的懒狗,全靠一身奇怪的力量与准得出奇的直觉当上了警长。他扪心自问过一会,确实如此。复杂的问题,例如面前店铺的主人为什么要过这么惨的生活,他从来不加以思考,多半以直觉拿定主意。

比如说——他觉得,这家伙行为反常,是因为心里藏了些不太妙的事情。

真是有趣,他最爱有趣的事情了。

“卡尔加,在不?”

门后的声响戛然而止,半天没有回应。

“……不在。”

声音从店铺深处突兀地传来。埃德加耸了耸肩,

“咱俩什么时候这样生疏了?这让我很伤心呀——”

话语未落,他一脚踹开店门,却对上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左轮。握持枪柄的,是一只由齿轮,发条与轴承的仿生奇迹。机械手臂。他神色有些惊讶,苦笑着举起双手,赶紧求饶。

“没事就赶紧滚。”

“哎呀,这次不是来求你帮忙了,别这么排挤我好不好……”

“听过那句俗语没?无事不钻下水道——你来能没事给我干?”

“哎嗨嗨,这次我真没骗你。你看这个。”

他指了指腰上别着的霰弹枪。

“店主”,卡尔加撇了眼。再抬眼时,其中多了些茫然,连严肃的表情都快维系不住。

这是整哪出?

“诶~还有这个。”

埃德加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铁盒,在手里晃了晃后,随意地扔到了空中。

卡尔加太熟那个玩意了,那可是“市长”的徽记,废了自己老大劲才得来的好东西,而且还处于失踪状态啊。怎么会在面前这个混蛋手上!

而且还要摔到地上了!!

卡尔加这下完全不顾及人设,发出凄厉的怪叫扑向铁盒,好在以惊险至极的动作勉强接住。

“好了,这些就是我找你的目的了。”

埃德蒙拍了拍手上的灰,假惺惺地向卡尔加鞠了一躬,随即转身离开。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事了。

“店主”起身,面上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用机械臂膀搔了搔脑门,似乎对警长如此恪守诺言感到意外。

突然,埃德加猛然踩住脚跟,利落地转身,双手举高摆出了奇异的姿势,还用两根食指指向了卡尔加。

“喂喂,店主。我感觉,你的‘气场’有些变化哟,该说你是老当益壮,还是说……回光返照呢~”

“去你妈的会不会说话啊!”

卡尔加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把刚接回手上的霰弹枪按的啪啪响,还从口袋里掏出两粒弹药就要往弹仓里按。

“哦哟~那就拜拜咯!”

话音刚落,警长就跑了个没影。

目送他跑远了,卡尔加才安心地将店门关紧。

“哎。”

他将手上的两件物品放落,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该说……埃德加这家伙的直觉还是那么恐怖的敏锐么?自从被唤醒了「名讳」,他已经察觉肉体的逐步苏醒。可躯壳的年轻并不代表力量的彻底回归。自己这个衰朽的灵魂,还能操纵这副身体发挥出几分力量?

即使如此,也足以怀念那战斗的日子。

看着手中两项事物,一些隐秘的关联逐渐浮现。他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甚至一些更加夸张的关联也浮现在脑中。

克罗利那小子,还是没法逃离既定的命运吗……

他抚摸划痕累累的霰弹枪,脑中勾勒出少年的脸庞。青灰色的头发,总是惨兮兮的面容,与同龄人无异的喜怒哀乐。

两双大眼睛紧盯着墙上挂起的霰弹枪。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小朋友难道不应该最喜欢糖果之类的吗?怎么对枪械这么感兴趣。

“这把枪就送你了呗。”

那是过去陪伴卡尔加征战多年的兵器,现在没什么用场了,只能摆那积灰。可武器就是要上战场的,他可没有什么辉煌战绩,看着武器蒙上灰尘,只会让他感到讥讽。

不如让给有需要的家伙。

“啊?呃……可是,这种枪不都要背个包才能用嘛?就是那种会喷气的,很大很重的包,我可没钱买那个……”

虽说,小男孩很不要脸地假定接受下来,但也红了脸,以别样的思路表示了拒绝。

“哈哈哈哈哈哈。放心吧,能用的。”卡尔加笑得很开心。

当时,他害怕经费不足,只好努力钻研,将霰弹枪改装作了无需外接蒸汽背包的结构。那时的自己,那时的革世军,也像男孩一样拮据啊。

“啊,真的吗!”男孩眼睛里冒着星星,挑起来将其取下。看着干瘦的身躯,他似乎理解了渴望的缘由。枪是力量,他渴望着力量。

不过,感觉这高度已经超越了孩子跳跃的极限了,这家伙也太兴奋了吧……

“子弹呢子弹呢?”

“等你有钱了来找我买。”

“那我要这枪有什么用?”

“吓唬别人呗。哈哈哈哈哈哈。”

男孩觉得自己被戏弄了,表情颇为愤怒,脸红到了脖子根。店主看着他那样儿,开始大笑起来。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罢了,本来会普通地活着,普通的死去,却要背负起无限大的责任。

那足足有——整个世界那般重。

仿佛重量化为了实质,霰弹枪从卡尔加手上坠落,摔落在地上。

没有激起整座城区的烟尘,没有发出恐怖的巨响。

也没有引得世界为之震动。

.

哥们有些后悔。

随着手指按下“确定”,由指尖迸发而出的光芒渐渐笼罩了他。

待到光芒散去,外界便是“真实的林地”了吧。真实。这个词似乎让他有所触动。他想起沼泽中遇见的幻觉们,脑中泛起一个可怕的猜想——

是否那血色的世界,才是所谓真实?

如霓虹灯闪耀的字母仿佛仍在眼前。“林地”,真实的“林地”,这种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太过弱小,克罗利那家伙也太过弱小。自从获得第二次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他明白的唯一道理是:太过弱小的人不配了解这个世界。

它满是疯狂,凌乱。虽然有着濒死的秩序,但这更加提醒每一个追寻世界真相的人:

他闭上双眼。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是心里安慰,说着抱怨,不如思索一下怎么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哎呀,反正自己已经惨成一缕游魂了,已经到谷底了,怎么走都是向上,所以……

他猛然睁开双眼。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我可以后悔吗!我不要看啊!谁来救救我!爸爸妈妈出来救一下啊!

“Ladiesandgentlemen,欢迎加入旭日健身房,让我们一起为强壮的体魄加把劲!”

穿着西装的主持人压着嗓音说话。话音落下,他浑身绷紧,肌肉膨胀将可怜的西装撑破,伴随着布片飘飞,周身只剩一条绿色的三角裤。

“Youngman!There'snoneedtofeeldown,Isaidyoungman!”

房间四角,音响震动,放出基情四射的音乐。

一些死去的回忆突然暴起,开始攻击哥们。高考结束后,为了让自己身体强健些,他报名参加了离家最近的一间健身房,结果遇上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儿……例如绑架啊,邪教啊什么的。

可是最恐怖的还是那几天的强迫锻炼啊!

围绕着健身器材漫步的普通人们伴着音乐开始律动,哥们不自在地挪动脚步,仅仅一下,所有人却在同一时间骤然回头,看向了他。

哥们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裤裆,面色慌张,不知是在担心什么。

健身者们看着这一幕,纷纷露出熏肉味的微笑,两排闪亮的牙齿简直要反射出星光,随后……用力一挤,让肌肉把衣服撑破。

呲,呲呲,呲,呲。

撕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哥们发出刺耳的尖叫。

“It'sfuntostayatthe↑YMCA!”

在一圈肌肉猛男的注视下,哥们哭泣着做起卧推。

“肌肉!肌肉!肌肉!”

众人随着哥们的一举一动呐喊。

“姿势!发力姿势不对!你这样怎么让自己的肌肉满意!”

脖子上挂着牌子的男人指着哥们猛力怒吼,口水纷纷溅落在哥们的脸上。他应付这杠铃已经够呛,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还得支点力气转头摆出“抱歉”的表情。

指着哥们的手上暴起青筋。整张脸狰狞着,他转着眼睛看了眼摆来摆去的挂牌,上边写着“健身教练”。

“嗯?”

在绝望与痛苦之间,哥们听见了某人疑惑的话音。

滴滴滴滴……

手疼得要死,感觉多半是肌肉拉伤了。哥们憋着一口气,全身上下紧绷到了极致,却完全无法将杠铃移动分毫。眼前的景象似乎闪烁了一下,感觉是累得要断片了。

眼神含泪,他望向教练,弱弱地询问能不能换个项目啊大哥,今天可是开练的第一天,要是第一个项目人就歇了可咋整。

出人意料,教练镇重地点头。

“it'sfuntostayatthe↓YMCA——”

接着叫他做起了深蹲。

这个……好像确实不用手来做。

呃啊啊啊啊——好累啊!汗水将眼睛糊住了。他的双手抱着头,没法擦眼前的汗。当然,把汗擦了去,睁开眼睛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会看到一帮子只穿着内裤的古铜色肌肉男围着他呐喊。

“肌肉肌肉!”

不过,痛苦的回忆似乎马上就要结束。

奇怪的声音闯入室内。同观看电视时信号不稳定一样,眼前的景象开始闪烁,变形,最终消失。声音也在拉长,扭曲,最后逐渐褪去。

一切都褪去。

黑暗充斥世界。

仿佛……置身虚无。

哥们什么都感觉不到。体内涌现出一股空荡荡的感觉,但他不知道自己丧失了什么——当然,他清楚最后丧失的会是什么:自己正在思考的意识。

对待身体,那就去感受。对待自我,那就去思索。

看来,只有思考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虚无是什么?是根据意义否定而来的概念,是原本就存在于世界的事物,是无法被思考的事物。可自己为什么会感觉到这一点?是因为自己感觉不到任何东西,还是说,自己在拒绝着感受……

很快,他不再虚无,躯体被奇怪的事物覆盖,终于能被感知。

他感受细小的颗粒拂过周身,细小到足以钻入所有缝隙。睁开眼,灰黑的颗粒们涌入双眼,瞳孔化作旋涡,虹膜之上显现出无数细碎的图像,他无法辨别,却隐隐猜到这些尘屑的名字。

它们叫“历史”。

历史的沉积,或者是历史的残余们。它们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所有碎屑都没有存在的意义,它们在时光中无力地漂浮,其中只蕴含着无关紧要的历史,像是夏日午后在花瓶中瞥见一朵黄玫瑰的记忆,又或许是看见油墨印纸上某人悲惨遭遇而泛起的廉价同情。

渺小至极。

它们遇到了哥们,似是遇上知己。

“哎哎哎哎哎!太多了……太多了!别别别,这么多,会坏掉的!停下停下!”

有人在悲鸣。

嘶,话语有些糟糕,哥们听着,不禁想象到了些奇怪的画面。这打断了空无的感觉。一瞬间,光骤然出现,化作长矛,似乎要刺穿紧闭的眼皮。

哥们皱着脸,想拿手挡在眼前,却感觉身体正被死死固定,只能直接睁开双眼。

发现自己正浸泡在灰砂的海洋之中。

四肢虽有感觉,但是难以动弹。他憋着口气,使尽全力将双手上抬,把砂海的表面挤出皲裂,终于有了支撑点能将自己拔出来。

他终于冷静了些,开始环顾四周。

哦,来到林地了。

连成片的树木充斥视野,七扭八歪地生长。由于复生在这个太阳拉了胯的破世界,哥们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但,有点常识的家伙都应该知道……树上不会长肉吧!

猩红的肉,还在不断鼓动的肉。找不到它们的源头。血肉们东一块西一块覆盖在树冠上,盖过了浓绿的树叶,其间以不断鼓动的血管与经脉相连,输送着赤红色液体。随着呼吸,整座森林都在起——伏,起——伏。

如同一只巨大的生物。

“唔……唔!”

哥们回过神,盯着身前。

身前有两只手在不断摆荡,看得出来手的主人被埋在了沙子底下,还多半是刚埋的,毕竟还有力气呼救。

他将双手插入砂土中,决定伸出援手,动手把这家伙挖出来。刚来到新地方就遇见同族,正好问问这林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周遭的画风,不得不让人想到那片糟糕版本的沼泽啊——

诶?不对啊……自己怎么,能碰到这些东西?

哥们看着手中的一捧沙子,陷入了呆滞。刚才自己被困住的时候就应该察觉到不对了吧。自己这个与外界不同构成的“幽魂”是怎么被沙子给困住的?

所以,自己梦寐以求的躯体,还是过去专属于自己的身体,在这见鬼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回归了……

幸福来的太突然,哥们一时间有些懵,该用这幅身体做什么可是毫无打算啊。

“唔!!!唔!!!”

喂!在这么走神就要死人了。

哥们挠了挠头,继续徒手挖掘。

.

“离我远点,离我远点!你这个穿着绿白衣服的恶魔!祸害完我的祖辈们,现在连我,艾萨家族最后的希望,都不放过了么!啊啊啊啊啊啊!”

面前的家伙身上满是灰色沙尘,还演起夸张的独角戏。哥们也不好意思打断,只能在一旁看着,还想着早知道就不把这闹腾的家伙救出来了。

不过……

“你,不对。你们家族之前见过我?”

哥们问道。

那家伙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啊呜呜呜……好不容易修好一台淘金机器,结果又又又把‘恶魔’给捞了上来!这世界怎会对我族如此不公!神明,你要亡了我们艾萨家族吗……”

哥们实在是忍不了,上前给他扇了一巴掌。

“恶魔在问你话呢。快回答。”

“咦!————唔唔唔……”

眼见面前的家伙要嗷嗷大叫,哥们赶忙捂住了他的嘴巴。

他转头看向诡怪的血肉森林。动静这么大不知会引来些什么东西,还是小心为上啊。

在两人肢体互动期间,一本小笔记从“艾萨家族子弟”的手上掉落。感到手上空荡荡的,那家伙奋力挣扎起来,好似那些一口咬住钩,从河里突然被钓到空中的鱼。

哦?看来这本东西很重要?

哥们饶有兴趣地发现这一点,手上一发劲将他推到了地上,拾起了那本小手记,还异常贱格地往沙海高处跑去。

可怜的年轻人靠着沙丘的坡度,翻了好几个跟头,与哥们瞬息拉开了距离。哥们用鼻孔俯视着他,随后,一脸淫笑地打开了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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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告别,与一万次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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