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袁崇焕的小妾
历史上袁崇焕的妻妾并不多,至天启六年,他总共就娶了一妻一妾,育有一个女儿。
于女色上而言,袁崇焕的私德水准大约保持在晚明士大夫的平均水平。
由于大明有异地做官的成例,大明官员一般是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留在老家照顾公婆儿女,在任职的当地又纳一到两个妾室随侍照顾起居。
袁崇焕也不例外,他的正妻黄氏留在了广东老家,现在留在宁远城内的是小妾阮氏。
按照历史上的情形来看,袁崇焕纳阮氏,是严格遵守《大明律》法条规定的“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
他早年忙于应试科举,又喜好外出游历,四十岁依旧无有所出,方才纳了妾室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儿目前才两岁,一生下来就被送回广东留给黄氏照看了,因此在他左右,目前就只有阮氏一个女眷。
如果要现代人袁崇焕来形容的话,阮氏就是那种传统的古代劳动妇女,仿佛神话故事里的田螺姑娘,安分守己,任劳任怨,不声不响。
他今天早上确定自己穿越的那一刻,就是阮氏低眉顺目地跪俯下身替他穿鞋袜的那一瞬间。
那时阮氏在他跟前低着头,露出一块被绒绒碎发细细覆盖住的雪白后脖颈,整个人透出一股别样的温婉柔顺。
这种气质在现代已经绝迹了,跟恐龙一样灭绝了,现代男女即使是爱到至极都不会这样卑微了。
这种舍弃人格的无微不至的体贴,在现代人看来是畸形而摧残人性的,但阮氏就不像是受到了不公平对待。
或者换句话说,她似乎一点儿都没觉得自己是在被歧视、被压榨,她仿佛一生下来就默默地接受了一个明朝妇女的既定命运,嫁一个男人,为他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死后得一个墓志铭,然后她的人生就圆满了。
现代人袁崇焕没有第一时间对阮氏产生男女之情,就是因为阮氏无时不刻身体力行地在实践这种摧残人性的圆满人生。
譬如此刻袁崇焕抬腿进屋,她就迎上来冲他笑笑,尔后替他解开大氅,交给一边侯立的仆妇,尔后转身去了屋外吩咐摆桌子上菜。
接着她再进屋,端着热水热毛巾让袁崇焕擦脸洗手,期间袁崇焕要是问一句,“你在屋里还好罢?”
阮氏便应道,“还好。”
“外面下这么大的雪,你在屋里不觉得冷罢?”
“不冷。”
这时一桌子饭菜摆好了,袁崇焕撂开布巾子吃饭,阮氏就立在一边为他盛菜添汤。
袁崇焕在现代时,也是有人给他添过汤、夹过菜的,但是这些动作里往往伴随着的是类似于“你多吃点蔬菜”、“吃鱼眼睛呀,鱼眼睛补脑”的关心和念叨。
阮氏就不一样了,阮氏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说,她就盯着袁崇焕的动作,袁崇焕想干什么、想吃什么菜,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并且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将袁崇焕面前的碗碟安排得面面俱到。
阮氏这样的性子,显然是为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量身打造的,倘或毛文龙是阮氏这样的脾性,再来一百个满清都给打垮了。
但是现代人袁崇焕就对阮氏的这一套敬谢不敏,他要是个大男子主义者,或许会觉得这样顺理成章,要命的是他是个推崇男女平等的现代人,阮氏这么寡言,弄得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有许多次袁崇焕都想放下筷子,让阮氏坐下来同他一起吃,但是几次话到嘴边,都被阮氏布菜的动作给噎回去了。
一顿饭闷声不响地吃完,饭桌上的碗碟被撤下,仆妇们忙着燃香,阮氏将一沓邸报塘报并近日寄来的信件递到了袁崇焕手上。
袁崇焕自然是先看邸报。
他随手一翻开,迎面就是一条,“丙辰,册封容妃任氏为皇贵妃,遣英国公张惟贤持节,大学士顾秉谦、丁绍轼捧册各行礼”。
任容妃,袁崇焕兀自思忖道,历史上这个任容妃晋升皇贵妃,是在她为天启皇帝顺利诞下皇三子朱慈炅之后。
崇祯皇帝能由信王而得继大统,就是因为天启皇帝膝下子嗣并不昌茂,乃至意外落水之际,宫中竟无有一位皇子。
而究其根源,是因为天启皇帝的许多妃嫔一旦有孕,或生下孩子之后,即为魏忠贤与客氏所谋害。
而这个任容妃在深宫之中,却始终能平平安安,原因无他,只因为她是魏忠贤的侄外孙女。
后世史书中说,魏忠贤与客氏屡屡戕害皇嗣,即是要效仿吕不韦,行那“奇货可居”之故事。
魏忠贤要保得他的荣华富贵,就必须在天启皇帝之后,再扶持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嗣君上位,那么这个嗣君,自然最好就是与他血缘亲近的孩子。
如今任容妃已经生下朱慈炅,魏忠贤有了倚仗,阉党的气焰必定更加嚣张。
历史上的袁崇焕和毛文龙被后世挑剔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二人皆于天启六年之后开始逐步讨好阉党,谄媚魏忠贤,这其中,或许就有任容妃得子而晋升皇贵妃的缘故。
有“国本之争”与“三大案”的前车之鉴,袁崇焕和毛文龙再有大功,也都不得不为将来打算。
现在的内阁已是阉党内阁,倘或魏忠贤成功扶持朱慈炅上位,恐怕满朝文武皆是阉党,这天下就成了他魏忠贤的天下。
只是这个朱慈炅后来……
“二爷。”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袁崇焕的思路。
阮氏捧了茶盏端上来,“二爷,饮茶。”
阮氏这时说的是粤语广东话,袁崇焕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二爷”这个称呼是来自于袁崇焕在家里的排行,袁崇焕父亲袁子鹏共有三子,崇灿为长,崇焕为次,崇煜为季。
袁崇焕放下邸报,朝阮氏笑笑,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
虽然他方才说了许多话,但是经过一顿饭下来,他就一点儿也不渴了,广东人吃饭就喜欢炖上老大一锅汤,鞑子要打来了也不影响他们煲汤。
他喝那一口茶,主要是回应阮氏的好意,阮氏就是那种即便她自己辛辛苦苦受了罪,但只要她的男人领她的情,她就能受罪受得心甘情愿的传统妇女。
她天天尽心尽力一声不吭地伺候袁崇焕起居,就是想袁崇焕领她的情。
因为她这样的妇女就是希望她的男人在方方面面时刻是亏欠她着的,只要袁崇焕领她的情了,就说明她的男人认她的账了,那样她就幸福了。
所以袁崇焕除了吃了一口茶之外什么都没说。
其实他原本想对阮氏道一声“谢谢”,再说一句“你忙了一天了,快坐下歇歇罢”。
但是他一见她就知道这种话不必说了,这种话落在阮氏耳朵里,就是她的男人开始不认账的苗头,而他袁崇焕是一个多么好的好人,他怎么忍心去破坏一个古代妇女的幸福感?
袁崇焕喝了茶,又拿起邸报翻了起来,这时阮氏又出声了,“二爷,茶怎么样?”
袁崇焕“嗯”了一声,道,“茶不错。”
阮氏道,“二爷从广东带来的茶不多了。”
袁崇焕从邸报上移开视线,抬头看了阮氏一眼,温言安慰道,“等仗打完了,咱们就能回广东了。”
阮氏点了点头,脸上神情笑吟吟的,却就是不挪步,“二奶奶该知道二爷这里的茶不够吃了,却不知信里有没有提及什么时候再捎茶来。”
袁崇焕又看她一眼,这才恍然大悟,“哦,你是想看家信是罢?”
阮氏立在那儿,没点头也没摇头。
袁崇焕心想,这家信不就是写给家人看的吗?他一个现代人,跟袁崇焕的家人还不能算是一家人呢,给个小妾看看信怎么了?
于是随手就把阮氏方才送来的信封又递了回去,“你看罢。”
阮氏却一缩手,又冲袁崇焕羞怯地笑笑,“二爷又在捉弄妾,妾不识字,如何能读信呢?”
袁崇焕被她那么一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又怜又爱的疼惜之情。
阮氏简直比他在现代养的宠物猫狗还要柔顺,猫狗不懂人的语言,还能呜呜地唤上几声,阮氏却连属于她这个物种的语言都不能用。
她只是看上去像一个人,实则连动物权都被剥夺了。
袁崇焕放下邸报,撕开信封,道,“那我给你念念罢。”
阮氏一听,即刻欢喜道,“多谢二爷。”
家信是袁崇焕的三弟袁崇煜写来的,他们的父亲袁子鹏与他们的长兄袁崇灿皆已去世,袁崇焕的广东老家里第一有资格写信的就是袁崇煜了。
信写得不长,全篇几乎都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只是在信末才讲了一两句家常。
这样的信当然很无聊,袁崇焕在打开之前就猜到了,阉党当权,东厂特务无孔不入,连满桂这样的边将在说话时都不得不小心翼翼思量再三,何况袁崇焕这样与东林党联系紧密的文官?
因而袁崇煜即使有什么要紧话要告诉他二哥,也绝不会明明白白得写在信里。
袁崇焕将这一封平平无奇的家信念完,已经知道了袁崇煜写信的目的。
原因无他,只不过是袁崇焕因为不满高第后撤的命令,于天启五年十二月再次上疏,请求回家为父守丧,天启皇帝不允,而反将他升任为辽东按察使。
袁崇煜写这样的信,自是为了感激天恩浩荡,属于例行公事。
大明尊崇儒法,在守丧一事上素来讲究“金革无辟”,因而大明的武将没有必须守丧的要求,只有文官需要皇帝批准“夺情”。
假设把天启五年十二月的这一次留任算进去,这已经是袁崇焕第四次被天启皇帝夺情了。
袁崇焕的父亲袁子鹏实则因病去世于天启四年七月初五,当时袁崇焕已上三疏以乞给假守制,天启皇帝皆要他照旧供职。
此次再上疏乞终制,属于老调重弹,其潜台词就是袁崇焕觉得他这工作是真没办法再干下去了。
因而袁崇煜也没有在信里写什么宽慰袁崇焕的话,他多懂他二哥,袁崇焕根本不需要安慰,杀鞑子就是最好的宣泄方式。
袁崇煜杀不了鞑子,就只能在信里借客套话替他二哥骂人,骂阉党真不是个玩意儿,看把他俩兄弟生分的,写个信还没一句实诚话。
阮氏一字一句地静静听完,见袁崇焕放下了信,道,“二爷怎么不把信念完呢?”
袁崇焕看她一眼,阮氏还是那样,安分守己地站在那里,朝袁崇焕温驯地笑笑,再笑笑,仿佛一只等待主人安抚的宠物。
她没说她为何觉得袁崇焕没把信全部念完,她不是不敢说,她是觉得她不用说。
她从小耳濡目染受到的教育就是女人是不必多说话的,女人的话一旦多了,那就不美了。
真正成功的好女人是以静制动的,譬如她给袁崇焕穿袜披衣,她觉得这就是贴心贴肺,再譬如她给袁崇焕布菜添汤,她眼里那就是缠绵悱恻。
你袁崇焕在外头再如何叱咤风云,凭你如何拳打阉党,脚踢后金,在后宅里头、在她面前,仍然是个没长大的稚儿,穿不会穿,吃不会吃,必得要她在侧才能料理妥帖。
因此她不必说话,她认为她在平时的点点滴滴里已经把话渗透进袁崇焕心里了,她已经以柔克刚,把袁崇焕给征服了。
而一个男人被成功征服这种事怎么能说出来呢?
就算要说,那也得要男人主动开口来说,就像自古以来那些文人才子写给女人的无数悼诗哀词墓志铭,诉衷肠这种事千万不能由女人来做,女人一旦干了这种没出息的事,在精神上就失去了战略制高点。
于是阮氏笑完之后依旧一动不动,这是兵法上的不动如山,她是在用这种姿态在与袁崇焕进行精神上的交锋。
她认为袁崇焕早已在精神上归顺了她,落败为她的裙下之臣了,她现在是在等袁崇焕良心发现,是在等袁崇焕进行深度自我反省之后,自己主动揭发自己,然后她再冲袁崇焕笑一笑,这样她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立于不败之地了。
现代人袁崇焕并不了解古代妇女的心理,他不知道古代女人和她们的男人是这样谈恋爱的。
他的恋爱都是在四百年后和现代女人谈的,过程都比较男女平等,从不讲谁征服了谁,谁打败了谁,因此现代人袁崇焕并没有一下子领会到阮氏的精神奥秘。
在他的视角里,阮氏简直是个被剥削的奴隶,他不知道阮氏是把他看作一件她人生中绝无仅有的战利品的,他只是在心里居高临下地可怜她。
而正是因为他可怜她,因此他永远体会不了阮氏对袁崇焕的爱究竟有多深。
他对古代传统劳动妇女产生不了男女之情,他认为爱情只有在平等的两个人之间才能产生,所以阮氏爱上袁崇焕这件事,在他这里是不作数的,他不认可阮氏的爱。
但是现代人袁崇焕是一个好人,他的好是那种在现代文明社会受教育之后熏陶出来的“好”,是合乎普世价值的“好”,是出于人类良知与理性观念的“好”。
现代好人袁崇焕遇见古代妇女阮氏也能一样的好,即使他此刻有整个大明等他去拯救,他见到阮氏这样默不作声地冲他笑,他依旧能很有风度地慢下来,消消停停地来替她解决问题。
袁崇焕对古代女人没什么心得,但根据他从现代恋爱得出的经验,有时候跟女人谈一件事是要像打太极拳那样去推拉的,必须要用化劲,没一点化劲那话头就是推进不下去,“怎么没念完呢?”
袁崇焕跟她开玩笑,“难道你觉得你三爷在信的末尾给你留了什么悄悄话不成?”
阮氏轻轻地“呀”了一声,一双本来就很大的杏眼被睁得更大了,“怎么会呢?妾都没见过三爷。”
阮氏一脸懵然无知的表情,让袁崇焕心里更不好受了。
他心想,这古代的后宅女眷过得也太压抑了,连个让人开玩笑的话柄都没有,“我是以为,除了我,你还有其他在意的人要惦念呢。”
袁崇焕说到第二句,阮氏才反应过来袁崇焕是在跟她讲情话,她立时很应景地把头一低,作出羞涩的模样,“二爷生得这样的俊,待妾又这样的好,妾的心里如何还会有别人?”
袁崇焕滞了一下,确定阮氏确确实实除了他之外,其他一个男人都没见过。
因为根据后世流传下来的史料,晚明所有见过和没见过袁崇焕本人的文人士大夫对袁崇焕相貌的评价都是“貌寝”。
更刻薄的一点的评价是,“袁崇焕短小精悍,形如小猱,而性极暴躁”。
总得来说,就是袁崇焕长相丑陋,个子很矮,乍一看特别像一只小猕猴。
现代人袁崇焕对自己穿越所得的外在躯壳也是不满意的,他在现代又高又帅还年轻,没想到一觉睡去,醒来就变成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四十二岁的中年男人。
唯一的可称道之处,大约就是按照明朝人的饮食习惯,这具身体必定能免去中年发福之虞,一直保持这样精瘦清癯的状态。
至于身高呢,袁崇焕还能自我安慰一番,根据现代人的考古发现,天天吃着肉蛋奶长大的万历皇帝才一米六四。
古代人不懂均衡膳食营养搭配,整体来讲长得都不如现代人那么高大,矮也不是就矮他一个,皇帝都没有现代人高呢,他该知足了。
不过此时被阮氏这么一夸,袁崇焕心里反倒涌起一点子酸意,这酸意不是为他自己变得不好看了,他是为阮氏感到不值。
他心想,倘或阮氏见过满桂,她肯定更喜欢满桂,要见不着满桂呢,就算见一见徐敷奏,她都不会觉得袁崇焕能称得上英俊,要是徐敷奏她都不能见呢,即使是后来她兵荒马乱地遇上了吴三桂,她当了陈圆圆都比跟着袁崇焕好过。
退一步讲,阮氏如果能在现代遇到他,她见过现代人袁崇焕,一定就不会觉得他现在这样的长相有多英俊了,现在的袁崇焕真不值得她这样倾慕。
袁崇焕这样想着,不觉连声音都轻柔了起来,“我既然待你这样好,你怎么会觉得我没有给你念完信呢?”
阮氏期期艾艾地支吾了一会儿,这时才终于道,“怎么都没听二爷念到长姐儿的近况呢?”
袁崇焕顿了一顿,明白了过来,原来阮氏是想她的女儿了。
没错,她肯定是觉得,袁崇焕就这么一个孩子,袁崇煜写家信的时候,总该在里面提一笔。
但是偏偏袁崇煜就碍于东厂的耳目,当真是一句都没敢提。
袁崇焕又把信纸拿了起来,他心想,袁崇煜果然就跟历史上一样,胆小怕事,当年崇祯皇帝下令抄了袁崇焕的家,袁崇煜连夜就变卖了所有能售卖的袁家家产,卷款跑路了。
他写信的时候肯定没想到千里之外的宁远还有这么一个小妾在想念她的孩子,对,他想不到嘛。
现代人袁崇焕还能代入现代“留守儿童”的概念去理解阮氏对孩子的思念之苦,袁崇煜一个古代男人,妾室在他眼里就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人,他哪里会知道工具人也是有亲情的。
袁崇焕抬起头朝阮氏一笑,道,“三弟写信用的词太考究了,我怕你听不懂,就没念完,我现在换成直白点儿的话来说。”
阮氏笑着点点头,丝毫没觉得这是袁崇焕在嫌她没文化,“好,妾听着。”
袁崇焕对着密密麻麻的信纸开始信口胡诌,他在现代其实是一个不婚主义者,根本没有养育孩子的意愿,关于育儿的知识,他都是平时不经意间在网上零零碎碎扫来的,“长姐儿的乳牙都出齐二十颗了。”
阮氏道,“上回就说长姐儿能自己用勺子吃饭呢,果然是牙长齐了,能吃。”
袁崇焕又道,“长姐儿都能听人给她念书了。”
阮氏道,“上回就说长姐儿能一页一页地自己翻书呢,这会儿都能听人念了。”
袁崇焕道,“长姐儿会说话了,最长能说十个词的句子,还能分得清‘你’、‘我’、‘他’呢。”
阮氏笑道,“会说话了,那就该会喊爹娘了。”
袁崇焕搁下了信纸,他仅存的育儿知识已经用完了,“是啊,是该会喊爹娘了。”
阮氏道,“要是能亲耳听得长姐儿喊二爷一声‘爹’,妾就是即刻死了,那也能瞑目了。”
阮氏说这话时,眼神亮亮的,像是装进了一汪星河。
她跟所有的传统妇女一样不善言辞,一旦想表达亲热,就只能用死啊活啊的,这些听起来有些粗俗的词汇。
袁崇焕却听懂了,阮氏其实想听的不是那一声“爹”,她是想听她女儿喊她一声“娘”。
按照礼法上来讲,阮氏是没资格被她女儿喊“娘”的,所以她转了个弯,她的逻辑是这样的,孩子认了袁崇焕为爹,袁崇焕又认了她这个亲娘,那四舍五入一下,大约就等于孩子认她当亲娘了。
于是袁崇焕道,“咳,你平白无故地咒自己作什么?你的命长着呢。”
这句话是实话,袁崇焕后来被凌迟之后,阮氏带着孩子被流放三千里,她这样勤劳而坚强,又这样爱她的孩子,一定活得比袁崇焕久很多。
阮氏以为这是袁崇焕还在跟她讲情话,她脸一红,用蚊子大小的声音道,“妾要活得长,一定再给二爷添个小少爷。”
袁崇焕对她客气地笑笑,内心毫无波澜,他心想,我在现代都不婚不育,就明末这么恶劣的环境,我还能有这份心力去养孩子?
袁崇焕道,“生不生少爷真无所谓,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阮氏乖乖地点头,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妾都听二爷的。”
袁崇焕听到这一句话,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徐敷奏来,“那要是我投降后金了,当鞑子的奴才去了,你也一样什么都听我的吗?”
阮氏点点头,投降后金的袁崇焕依旧是她的精神战利品,她照样能给袁崇焕穿鞋披衣、添汤布菜,那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当然了。”
袁崇焕道,“那要是我自杀了,你也跟着我一起殉国吗?”
阮氏又点点头,她对袁崇焕爱得多深呐,倘或要让后人来承认这种爱,再没什么比跟着袁崇焕殉国更直接的例证了,“当然了。”
袁崇焕最后道,“那要是我起兵反明,废黜了封建帝王,将这个国家建设成了一个崇尚平等自由、法治人权的全新社会,你还一样支持我吗?”
阮氏一下子没听懂袁崇焕的问题。
袁崇焕见到阮氏这样蒙昧无知的模样,暗自叹了一口气,道,“答不上来没关系,我跟你闹着玩儿呢,别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