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路灯下的交谈
送完最后一单餐，已是晚上十点半。
本来九点就可以下班，无奈这种事全凭站长一句话。站长让他干到几点，他就得像狗一样干到几点。
在这偌大繁华的华霞市，有着数不清的外卖配送站点。明博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穿梭在大街小巷的外卖骑手。那时他便对这个行业有所耳闻。
常能听到的说法是，每天只需骑个电动车就能挣钱，活不累、还简单得要命。可真正从事了这份工作，他才明白里面的艰辛。
对于老家——那座东北五线小城——秋平而言，华霞自然充满更多机遇。可凡事都有两面性，随着机遇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风险和人情冷暖。初来乍到、身无分文，明博不得不开始谋生。
他首先便想到了外卖这份曾让他觉得很俏的活儿。站点的站长看他是外地人，极尽剥削之能事。说好每天九点准时下班，可自从入职以来，每天几乎都要忙到十点半，有时还会超过十一点。
明博心里自有千万不服。怎奈生杀大权全在人家那里，根本没有反抗的资本。住处是对方提供的，工作的难易程度也是对方全权掌握的。
若是给人家惹急眼了，搞不好会给你派更累的地段，适得其反。明博无数次在晚上下班之后，对着漫漫夜空嘴里不断嘟囔，用国骂关照站长的母亲。
离开最后一单餐的顾客所在的豪华小区，他骑着电动车朝着宿舍驶去。落叶像是金片，铺满了大部分显而易见的路面。偶有没被覆盖的，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被茫茫大雪压住。他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握着车把的手竟有些颤抖。
大都市的惠民条件着实不错。已经深夜，橘黄的路灯让人心里一暖。这或许是唯一的慰藉。
明博松开车把，让电动车呈无动力滑行姿态。他抬头看着路灯灯芯，里面有几只小虫在不知疲倦的飞着。他的喉结缓慢蠕动，干裂的嘴唇在灯光下别有一番美感。
前方不远处传来一股声音，电动车驶来的声音。明博的目光随之而望，看到一个身影正慢慢向自己靠近。曾哥，刚做外卖这行时带他的师傅。人还算不错，当初教了他很多。
“在这儿干啥嘞李子？”
曾哥的习惯，称呼别人时，在姓氏后面加个“子”字。
明博见那团黑影越来越大，一时没说话。待对方坐在电动车上来到他面前时，他才开了口。
“刚送完最后一个，准备回宿舍。”
“说真的李子，咱们站点属你最苦。每天都壳到这么晚。这行儿咋说嘞，虽说干一单就挣一单的钱，可该下班也得下班不是。睡不好觉，骑车都不安全。”
曾哥的关心曾让明博心里有过温暖。当初来到华霞，他除了教给明博业务知识，也时常关心他。讲真的，明博对这位老哥印象不错。
不提起站长还好，提起他，明博嗓子眼儿里的那三字国骂好悬没秃噜出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曾哥略显模糊的脸，无奈地摇摇头。
“没学历没本事就只能给别人打工，就只能让人家摆楞。你还不能叫唤。杀猪杀羊，人家猪样都有叫唤的权利。我这种人，每时每刻都得把嘴闭上。”
“这么想不对李子。打工打工，你还能打一辈子工？！永远记住，打工只是权宜之计。你现在没对象，没有赡养老人的压力。你爹你妈才五十多，还硬实不是？现在打工，只是因为你刚来这儿，没立稳脚跟。以后有能力了早晚得走。不可能打一辈子工。”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我也知道不可能一辈子干这玩应儿。可是哎，让人看不到出路。”
曾哥一副循循善诱的姿态，看去好似位教导主任。他右腿一抬，用了一个类似下马的姿势下了车。左脚一踢，立稳了电动车。靠到明博身旁。那股浓重的劣质香烟的味道，让后者的嗅觉细胞大片死亡。
“我认识个老总，买卖做得老鼻子大了，公司业绩不错，股票价格一路飙涨。现在公司缺人，愿意招一些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共同奋斗。你愿意去不？”
明博眼神发直，一时没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思维深处留存的还是那股子烟味。
“李子，我跟你说话嘞。愿意去不？”
“去哪儿？”
“你这人真是，一天天愣得呵的。我问你去不去那个公司。买卖做得老大了。去了保准能发达。”
人的脑细胞自带回溯功能，他慢慢想起了曾哥刚才说过的话，随即苦笑一声。
“要是真有那么好的地方，你自己咋不去。别开玩笑了哥。”
“你看你这小子，我跟你开什么玩笑？你跟你曾哥认识好几个月了，还不知道我啥人。我能坑你？我坑谁也不能……”
“我也没说你坑我，我只是觉得那种地方……”
“你看啊李子，”曾哥拽着明博的袖子把他拽到路边，二人坐在花坛上。“你现在干外卖，虽然累，但一个月确实不少挣，七八千。但你想没想过这钱咋来的？拿人身安全换来的！前几天那个车祸你不是没听说，多他娘的惨！就那么一下子，脑壳碎了，爹妈白养，孩子白生。现在小汽车越来越多，好家伙，一个个的开车都不要命。尤其是老娘们开车，那更是吓人。你能保证你干外卖总也不出事？就算不伤不残不死，你说你骑个电动车，给人家奔驰宝马劳斯莱斯刮了怎么办？那帮开豪车的一个个都牛气哄哄的，能饶了你？刮一次，几年白干！这个账你自己好好算算。”
明博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十一点十五。每天这个时候，他早已沉入梦乡。但令人奇怪的是此时却毫无困意。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确实被曾哥的话吸引了。
“再说说远的，”曾哥啐了口唾沫，带着些许黏痰，“你现在二十一，好年纪。但人尤其是男人，终究要成家。说实话在这种地方，一个月七八千够干啥的？现在的老娘们一个个物质要求贼高，这点钱你能养起她？”
“养不起，养不起……”
越发冷了。明博不断地打着寒噤，心里思考着曾哥的话。
“所以李子，这是个好机会，你得为自己的前途考虑，咱俩这关系，我之所以……”
电话铃响起。明博再次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中写着“站长”两个字，他的眉头像是包子褶，皱在了一起。
“几点了大个子？不想干了就说一声，别玩失踪。几点了还不回宿舍？”
那个蛮横的站长总管他叫大个子。明博一米八五的身高着实比那位一米七一的站长高出不少。明博总有一种感觉，站长之所以对自己态度不好，会不会是嫉妒自己的身高？每次想到这里，又觉得有些可笑。
“不想干了就说一声”，“不想干了就说一声”。站长总拿这句话教训自己，明博想着，对方或许觉得抓到了一个坚固可靠、长久有效的把柄。
几个月内积存的愤懑、此时透骨的凉意、还有前些日子那位中年外卖员出的车祸、以及外卖行业的不平等，种种画面、语言、情绪在明博的脑子里翻涌浮现。他倏地站起来，一跺脚，对着电话那头恶狠狠地骂出了带有人类生育行为的三个字。
痛快！爽快！
曾哥张着嘴，露出满口被劣质香烟熏黄了的牙，呆呆地看着他。
“哥，你说的那个公司我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