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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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后,2015年春……

而今的横水村已是物非人非。

村村通政策实行后,水泥路和红砖路通到了家门口,经过这几年,已显出岁月侵蚀的痕迹;一些土坯青瓦房被红砖红瓦房替代;多于一半以上的院落长满了草木,残破的土墙和塌陷的屋顶满村皆是,即便在阳光明媚的白天,也很少能看到几个人;禽流感以后村里的鸡都快没了,你几乎听不到公鸡打鸣和母鸡下蛋的声音;家禽的没落让草木疯长,坐落在杂草丛生中的残墙破屋不禁给人一种原始村落的感觉。

赵龙生一辈的人如今已年过半百,不论过着怎样的生活,当年的壮汉,如今都已是满脸皱纹半头白发;当年的小孩子长成了大人,变了相;当初的小老头老成了老老头,脱了相,总之当初的人已非。

经过十几年,赵龙生的三个子女都已完成学业,长女赵世灵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长子赵世明大学毕业当了兵,小儿子赵世清大学毕业正在实习。

赵龙生的腰更圪僚了,又添了不少老年病,身体大不如前,腰背越发的弯,腿越发的圪僚,已经成了圪僚老赵,虽然只有五十几岁,但看上去怎么也像六十多岁,前几年还能凑合着断断续续出去搞个副业,如今只能勉强在家种种地。

跟着圪僚老赵自然没有安逸的日子过,他老婆秦香莲也是大不如前几年,半头白发,两鬓斑白,腿脚都不好使了,浑身上下各种老年病,浮胖的身体加上不灵敏的动作,行动起来可以用蠕动形容。

在横水村这个小山村,如果踏踏实实种地过日子,就几乎等同于不与外界交流,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小山村生活半个世纪,驱动他们一直朝前生活的动力除了子孙只有那些琐碎杂事儿了。

大部分人应该相信这样一个道理,大吵大闹、大打出手的矛盾不一定就会发展到杀人玩命的地步,往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却常常是命案的导火索。

人们常说“我受不了了”“我受够了”这样的话,这些让人“受不了”的和“受够了”的事儿都是由量产产生了质变的碎砸事儿。

烈性剧毒能让人瞬间暴毙,可慢性毒药同样也是要人命的。按照伤害程度划分,同样能把各种矛盾纠纷划出个等级来,从烈到缓、从大到小、从快到慢,但无论缓急轻重,终究都是要人命的事儿。

碎杂的矛盾犹如慢性毒药,它不会让人暴毙,但它却是让人暴毙的引子;不断给人制造碎砸矛盾的人,毫无疑问是杀人不见血的人。这些人的存在让那些受到伤害的人的生活被凌迟,苦苦的挨着他的活剐,却没有尖叫的理由。

按照国家土地政策,农村合同地三十年到期后,实行了新的土地政策,农民在原有承包土地的基础上进行土地确权,继续承包三十年。

这一年,横水村已完成土地确权。赵龙生家当年被征收去种烟叶的三亩地再次明明白白的写在他的名下。

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一年之计在于春,冬季的尾巴还没完全融化的时候,农民伯伯们就感受到了春的温柔,只要有了一丝暖意,他们仿佛就拥有了这一年的希望,他们开始盘算着播种和收获的事了。

时隔十八年,圪僚老赵夫妇俩不得不又惦念起那三亩地。

这十八年来,圪僚老赵多次找过大队要地,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复,后来就不再找了。不过每当到要钱没有、每年种地收秋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这三亩地和那些大喇叭背后的人。

那三亩地不是一块儿地,是两块儿地,一块儿一亩多在圪垯坡,一块儿一亩多在窑背。十八年期间,这两块儿地分别被多家种过,但不管是谁家种了地,从来都没有谁知会过圪僚老赵的意见——当年说得很明白,这几亩地已经不属于他了,自然不需要通过他。

横水村不大,有些事儿圪僚老赵听人讲过,他知道不少,村里人也都心知肚明——大队欠了谁家钱,划了一座山抵了;公社占了谁家地,另外划一块儿抵了;谁家想要多种地,走个财情或人情的后门,把像圪僚老赵家这样的给过去……

圪僚老赵一直觉得当年在大队隐约看到的郭文革藏的那张纸跟他家的地有关系,从李庆国当年就种了他家圪垯坡的地的情况来看,郭文革和李庆国竟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他家地的买卖,他还傻不愣的给人家俩递烟,这真是能让人笑出来的阴谋。

这件事儿他圪僚老赵心知肚明,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挽回了,他知道闹不过人家。

好吧,十八年过去了,圪僚老赵无法追究,但现在有了世人皆知的新政策,国家才颁布的、新鲜的、持续三十年的新政策;根据新政策下的本子上,那三亩地明明白白写在他赵龙生名下。

也就是因为新政策,和这个明明白白的本子,圪僚老赵夫妻俩才敢对这三亩地重新燃起了希望。

拿到土地确权证,从晚饭的时候开始老两口就在盘算着要地的事儿,直到躺倒被窝还在前前后后考虑着——他总得先说服自己。

“这回绝对能要回来的,是吧?”圪僚老赵自言自语,也在问老婆。

“他要是再不让咱种,就是违法了,咱告他。”圪僚老赵没等老婆答话,又说道。

他接连点起第三根烟,“咱有这个本子,就是不跟大队说,直接种了任谁也不能说什么。”

不仅是希望,据他俩分析,像秦香莲附和圪僚老赵的话——“绝对能要回来。”“都不用找大队。”“咱就是直接种了他谁也不能说什么。”

第二天,老两口坐公交车去了县里。

为了得个安心,也为了证实一下新土地政策的合法性,圪僚老赵和老婆到县信访局咨询了这件事儿,并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合同上是你的地,如果没有跟谁签任何协议,那就是你的,谁也不能种,你回去安心种地吧。”

这回总算踏实了,圪僚老赵想,村里就再不讲理,他也大不过县里吧,土地合同是受法律保护的,县里也给了话,这回种自己的地准是可以了吧。

这天圪僚老赵开着自家拖拉机踏踏实实的犁地自家的地了。

鸠占了鹊巢,鸠就把巢当了自己的财产,理直气壮的住着,鹊要是想夺回自己的地盘必定会有一场大战,鸠会不要脸的抢夺它自己划定给自己的财产。

不知是哪个卖好的舔狗告诉了徐刚,还是徐刚看见圪僚老赵去旮瘩坡犁地去了,圪僚老赵犁地犁到一半的时候,徐刚出现在地里,态度强硬、气势强悍的要捍卫“自家”的地,阻止圪僚老赵犁地。

徐刚是圪僚老赵的舅舅,虽是舅甥关系,但他俩年纪差不多大,而且圪僚老赵还比徐刚大一点。

年龄相仿的徐刚要比圪僚老赵看上去年轻很多,徐刚常年在家,没什么手艺,也没怎么出去搞过副业,但平时的生活却安逸的很,生活质量比圪僚老赵强多多了。

既然徐刚不是靠自己得来的幸福生活,那必定跟他兄弟姐妹的照应有关了。据圪僚老赵所知,徐刚这几年一直种自己家的地,就是徐刚他姐,也就是圪僚老赵他姨跟大队做了手脚,把本来就要还给圪僚老赵的地,转给了徐刚种。

这件事也是圪僚老赵后来才左一句右一句从别人那儿不小心听来的。同前几个种他家地的一样,从来没有人因为种了他家地来跟他说一句。

跟大队的交易,他们理所当然的认定没必要跟他圪僚老赵说——这个不大的村子,谁都清楚哪块儿地是哪家的。

好吧,既然没人把人家圪僚老赵当回事儿,人家也就不必把他们当回事儿,再者说这次是咨询过上面的、合法的、人家自己家的合同地——于是圪僚老赵理直气壮的犁了地,要依法种自己的地。

徐刚这么强悍的捍卫自家的地当然也有理由和说法,照他说的:“大队给的我地,当然是我的,你凭什么说种就要种。你让我种不成,我也让你种不上。”和他们,或不遮不掩、或背地议论的说:“好多家都是这种情况,圪僚老赵就要闹这样,你种地最起码也得跟人家徐刚说一声吧。就不说亲戚不亲戚的。”

不管究竟谁对谁错,三人成虎事多有。闲言碎语最是一把不沾血的刀,尤其在横水村这样像院子一样的小地方,跟几个人有矛盾、不说话就好像身边没了朋友;有一些人反对自己就觉得自己被孤立了;倘若到了连自己血肉亲戚都退避三舍,那基本就只能待在自己家的院墙里、蹲在门槛上抽烟、躺在炕上冥思了——这件事就让圪僚老赵两口子到了这种地步。

虽然有人阻挠,地终究是犁完了。

到了下种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儿,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段,徐刚又掐准了圪僚老赵的行程。在圪僚老赵下玉米种的时候,又被徐刚“逮”到了。

“你他妈真是不要脸了。”这话不是圪僚老赵说的,徐刚指着他鼻子骂的,“犁地的时候都跟你说过了,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是吧?信不信我让你种下也收不上一粒玉米?”

作为农民的儿子的我认为,农民,尤其是善良的(或者说胆小的、本分的、没出息的)老农民,总是很怕事儿的,碰到别人占自己便宜的事儿他们嘴上总是挂着“算了吧”“没事儿”“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至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等等。一些小事儿尚且如此,如果受了别人的威胁,那更是心里慌的打鼓,会彻夜难眠的。

圪僚老赵的父亲就是这样的老农民。年轻时陈水平因为前院的小伙子冤枉了他一句告黑状,为了不惹麻烦,他便把作为这件事情的起因的自己的承包林让给了别人——这片林子如果放到现在,也是他家唯一的一处除承包地以外的不动产。

圪僚老赵不是这样的农民。赵龙生小的时候很胖很壮,是个惹是生非的家伙,爱打架,同龄人中没几个能打过他的。他也不是谁都打,只是在有人欺负他和他弟弟妹妹的时候出手;也有别人出手又没打过他的。他爹陈水平常常要跟找上门来的被他打的孩子家长赔不是,然后一气之下把他一顿狠揍。不过他仍然不服。直到成了现在的圪僚老赵,对于欺压他的势力和人也仍然不屈服。

当然,这里要说的不是赵龙生打架的本事,而是他的反抗精神——中国老百姓反抗欺压和剥削的精神,这种精神驱使着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的传承发展。

在反抗精神方面,赵龙生教育子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在赵龙生腰还没弯的时候,如果有人犯他,他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当即“犯”回去;腰弯了以后,生活和别人的冷眼压迫的他精神也弯了,他不得不学会忍气吞声、得理饶人,学会吃亏是福。

不过弯是弯,可没全弯,他依然会在必要的时候和触碰到底线的时候反抗。

换个角度看,幸亏赵龙生没有做宁折不弯或“干脆弯了”的人。如果他做了“宁折”的人,那就要为玉碎,如果“碎了”,他和他的家小绝不会比现在过的好;如果他做了“干脆弯了”的人,生活的压力和旁人的欺压想必也不会比现在少,照样过不好。

如此看来,“不弯”倒折了中,也就是他现在这样,好肯定说不上,说坏也还行。不好不坏,将就着能过。

徐刚的威胁触碰了圪僚老赵的生存底线,这场忍了十八年的气必须要吐一吐了。

“干。卯上了,无论如何这地要种上,哪怕是头破血流,。”圪僚老赵经过难眠一夜,天亮时暗下决心。他把决心告诉老婆秦香莲,并得到了秦香莲的支持。

决心是对往下遇到的各种事情的解决态度。已经下种,如果有人毁耕应该就违犯到法律了吧,照这样看来,最起码明天,如果没人来找事儿,至少在这样的目前是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圪僚老赵这样想。像他对生活的希望的眼光一样,他只敢把平静想到短短的“目前”,但无论到什么时候,什么人,来找什么样的事情,圪僚老赵两口子已经下定头破血流的决心要跟他对抗到底。

第二天,圪僚老赵接到部队的电话,大儿子赵世明在训练中受伤,需要动手术。接到电话后,两口子当即收拾东西,决定明天就去看儿子。如果今天还有客车的话,他俩会收拾完东就下街等车。

这三亩地的事儿,三个子女从小就知道,只是这次土地斗争的事儿,圪僚老赵谁也没讲,因为好像跟谁讲也没有用。他这个当父亲的在村里过半辈子了都没有什么能耐解决的问题,三个刚毕业,又都在外的子女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谁也没讲,是怕讲了以后给儿女们徒增烦恼。

土地斗争的事儿让圪僚老赵两口子极为痛苦,收到儿子做手术的消息也让两口子很紧张,不过后者也让他们开心,他们终于有机会可以看到一年多未见的儿子了。

两口子大包小包只带了半数他们认为能用的着、带上就不用花钱买的东西和全数儿子的东西去看大儿子赵世明了。

赵世明受伤不严重,需要做的手术也不大,住院手续办完后很快就动了手术,全程都有部队相关人员负责办理,一切都很顺利。

听爸妈说弟弟住院,女儿赵世灵从太原赶来了。

虽然儿子住院手术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但对于他们来说,能得此机会跟儿女在一起是件叫人很高兴的事儿。两口子似乎已经好久没有遇到过这样能让他们高兴的事情了,亲情让他们感到,即便有再大的风雨,未来也都是有希望的。

老赵无法不向儿女诉说争地这件事儿,因为这件事儿,他和秦香莲在村里已经快要待不下去了。没有任何人愿意帮助他们,更不用说支持,两口子已经用足够大的忍耐来承受一切,临近崩溃的边缘了,现在,儿女是他们唯一能倾诉的对象。

对于他的儿子,老赵不仅是在向赵世明倾诉,更多的是想得到儿子对自己做法的肯定,也在向儿子寻求下一步该怎么走。

赵世明听了父亲的讲述很是愤慨,他是知道那几亩地的历史的,他也知道徐刚的为人,他肯定是站在父亲一边反对徐刚的。

听到这件事儿,看到白发斑斑、身体消瘦、目光暗淡的父母,赵世明很惭愧,他在心里默默流泪,暗自说一句:“爸妈,你们受苦了”。

赵世明现在感受到的父母受到的苦是极其片面的、有限的,直到过去很多年,他亲眼看到一些事儿之后,才真正的体会到那种苦有多么苦。

他狠狠地诅咒那些为害父母的人,如果有权有钱有势,他必狠狠地惩治一切欺压父母的东西。他想安慰父母,可当他切身的感受到父母的苦的时候,只想对那些好话顶一句——“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赵世明很快出院了,圪僚老赵两口子也就结束了这短短几天的“好心情”。这件事,实质上,赵世灵什么也做不了,赵世明也无法为家里做什么,一切的一切还要圪僚老赵两口子回去继续扛。

圪僚老赵两口子心里是轻松的,他们得到了儿女的支持,带着儿子买的照相机和主意,回家了。

赵世灵没有主意,陪爸妈住几天是她唯一能做的,就跟着圪僚老赵一起回家了。

圪僚老赵两口子照顾儿子放松了几天,徐刚却没有闲着。

按照徐刚的道理,地不是从他圪僚老赵手里拿来的,不管自己是用了多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得到的这块地,都跟圪僚老赵没有关系,他老圪僚就算再有法有理,也要不到自己头上。这样看来,圪僚老赵的所作所为算是输了理。

理不理是另一回事儿,对于徐刚来说,圪僚老赵这样招呼都不打的把我徐刚的地种了,不仅让我很没面子,简直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个面子无论如何要挣回来,这份憋屈不管怎样都要吐出去,撒到他圪僚老赵身上,一吐为快。

徐刚的想法不仅得到了老婆的支持,而且得到了家族的帮助。在家族的影响下,徐刚还得到了村里一部分随风飘摇的人的同情。

圪僚老赵不在家的这几天,在家族和同情他的同党的支持下,徐刚用耧在圪垯坡的地里密密麻麻的撒下用以报复的种子。

徐刚在圪僚老赵下种、玉米苗已经见绿的地里,用耧,梳头式的下了自己的复仇种,狠狠的出了这口气。

出门这几天,圪僚老赵并没有完全放松,脑子里一直在转悠着争地这件事儿,一回到家就跑到地里去了。

还没走到跟前,圪僚老赵就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自己的地——它是那么与挨着的别人家的地不同,圪僚怎么能看得不清楚呢。

本该与挨着的别人家一样平整的地面,他家的被刀子划出了密密麻麻的痕;本该与挨着的别人家地里一样的整齐的、嫩绿的玉米苗,他家的被刀子划得遍体鳞伤、面目全非。

身为一个庄家人,这哪是在毁他的地毁他的庄家,简直是在圪僚老赵身上捅刀子,这简直就是一个打砸抢烧的作案现场。老圪僚气急如焚,浑身颤抖,几度更咽,嘴里连骂祖宗的话都说不出来。

稍缓过气一点,圪僚老赵赶脚往公社去,他要告那个不是人的东西。

走了一截他调转回了趟家,拿了个东西,跟秦香莲又去了一趟地,两口子才又赶着往公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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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权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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