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碽妃母恩，承欢膝下

洪武九年（1376年），七月十五，中元，鬼节。

月亮被阴云遮挡，清风飒飒而起，显得无比凄婉。

大明都城南京边缘一处僻静的小院，匍匐在夜色中，孤孤单单，越是静谧越发诡异。这里西面临湖，东面是一座庵堂，附近无一户人家，我草，静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小院东墙一侧，一株干枯的老梧桐努力向外伸展着生机全无的枝干，竭力护佑身下的两棵树苗。

可怜、可叹，小树初成老树已亡！

所谓：桑树挂棒、枯树迎墙。

小院里一片愁云惨雾的气氛。

两盏气死风灯昏暗光线下，院子当中摆着一架香案，诡异的是供奉牌位上并无名字，拙劣的手法刻画出那棵老梧桐。深深浅浅的雕琢痕迹，应该是一个力气不足的娃娃所刻。其陈旧成色，是数年前雕刻而成。

祭拜之人如此隐晦，难道有什么不能言说之密？

香案旁站立一位身姿挺拔、身着素袍的少年。他双臂微屈、十指拿捏着一只长箫，吹响一曲哀婉悠长的‘思祭’。

显然他的指法还不能圆润谙熟，其箫曲呜咽盘恒空中，使人落泪。

乐曲，心之逍遥游也。

树影下玉立着一位小美人，亦是一身素缟，俏生生、抿着菡萏一样的唇瓣，静静的凝视着少年。

静静的看他双眉微蹙，眼中泪光莹莹，流动箫曲哽咽哀伤。她亦眼中泛着泪光，心疼自己的心上人。

少年便是皇帝朱元璋第四子，十六岁的燕王朱棣。

恍惚间，朱棣已回到八岁那年……

*********

至正二十七年八月十五。

皓月升空，千里清光，明辉凝脂。

应天（大明建国后称南京）朱元璋的吴王府后花园，湖水倒映明月，花香袭人，好一番景致。

可谓：风轻哝花语，湖青滟鳞光。

此处曾是南唐后主李煜的皇宫，虽已不复昔日金碧辉煌，却也不失皇家底蕴。

湖畔九曲回廊，一直延伸湖中二三十丈远，气势峥嵘起角飞檐，四角悬挂十几盏宫灯亮如白昼，名曰揽月亭。

揽月亭中人影穿梭喜气洋溢，硕大的圆桌围坐一圈妇人与男孩。吴王大妃马氏为首的一家人，正赏月宴饮。

今日赏月宴席，只有诞下男丁的李侧妃、碽侧妃与胡侧妃，有资格左右相陪，下首是吴王朱元璋的六个儿子。

平素极为严肃规整的马氏，总是抿着唇沉着嘴角，今日也含笑又带着七分喜气，笑盈盈道：“标儿，你父王的信札中为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命了新名字，还不给大家念一念？”

马氏这张大饼子脸，严肃时还能看，让人肃然起敬。一旦笑起来，不就是大饼子开花么？不过配朱元璋那张葫芦下巴大长脸，还是绰绰有余。

看来成大事者首先要丑，因为过丑之人肯定要强，大都如此。太丑便可以心无旁骛专心做一件事，自然更容易成功，比如马某云！

否则老天便是不公了。

吴王府世子朱标一十三岁，马氏唯一的儿子。

朱标的长相很惊险，堪堪避过葫芦下巴与大饼子脸。长成大饼子下巴，葫芦脸。堪堪看得过去。

当年生下朱标马氏伤了身子，此生再无生育之能。所以将所有的心思都倾注在儿子身上。作为千顷地一根苗的嫡子，朱标地位无人可及。

朱标在马氏眼中，便是天下最大的宝贝，

她看儿子的眼神都带着春晖般的光芒。

马氏面像略微扁平，相貌比之李氏与胡氏有点累，更不要比娇媚如花的碽氏，索性不比貌美比贤惠吧。

她是朱元璋微末时的正妻，扶助吴王朱元璋创下今日这番家业，土气一点说她就是朱家的恩人！况且她大妃正位傍身，府中馈之权在握，谁敢丝毫不敬便是脑子里生了虫。那虫，且带着七大姑八大姨一起蜗居在脑子里的一大家子虫。

马氏笑呵呵说着，十分优雅的抬手示意丫鬟，将刚刚洗干净端来的葡萄摆在五个孩儿一侧。

朱标站起身离开红木方凳后撤半步，恭恭敬敬一揖道：“母妃、李侧妃、碽侧妃、胡侧妃，父王来信是下午到的，母妃说在夜宴上让弟弟们领受新名字，大家一起高兴高兴。母妃所命，孩儿这就念了。”

朱标师承大儒宋濂，年纪虽小，却彬彬有礼、仪态端方。

余下几个兄弟相貌皆胜过朱标，但教养差了许多。最小的老六才四岁，正拿起一粒葡萄往嘴里填。其他四个亦面面相觑，不晓得如何自处。

看着老二、老三满眼迷茫，李侧妃苦笑着赶紧说道：“父王赐名，你们几兄弟要跪领的，还不起身？”

李侧妃也是美人坯子，可比之碽侧妃与胡侧妃的光彩夺目，不免稍稍黯淡了些。

老二老三到底是大一些，很麻利起身横着站成一排，跪倒长兄朱标面前。

娇艳如花的碽妃更是急色，生怕老四、老五两个亲生儿子露怯，一双嫩葱一般的小手，袖子遮掩着悄悄向老四、老五连连摆着手。八岁的老四性子倔强，对娘却很是孝顺，立时明白娘亲之意，随即拉着还在发蒙的老五起身。老五不明就里斜眼看着四哥，老四狠狠瞪他一眼，不由分说强行拉起弟弟，牵过去按在地上随后自己亦按顺序跪下。

越是美人越没特点，因为碽侧妃脸上没有一点瑕疵，仿佛大师仔细雕琢过的白玉，白生生、娇怯怯，眉眼生动、浑然天成。嫣然一笑，湖水生波、暗夜生花。

可惜了她天生丽质，很难想像，床榻之上葫芦下巴是如何暴殄天物的。

碽氏对老四表现颇为满意，眼角瞟向纹丝不动仍旧大吃的老六。不是自己生的，她便是看客。

至正十九年（1359年），朱元璋陆续攻占浙东余下各地，常遇春克衢州、胡大海克处州。五月，小明王升朱元璋为仪同三司、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并赐予朱元璋二位美人以安其心。实则意在以枕头风促使朱元璋一心一意归附，其中便有落魄的蒙古贵族美人碽侧妃。

碽侧妃之美，使得朱元璋对其爱如珍宝。碽妃也很长脸，连续生下两个儿子，老四与老五，地位更是水涨船高。

直肠子的碽侧妃，对自己的地位不是很在意，唯一的心思便是两个儿子前途通达，莫要居于人后。

这边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呼啦啦跪成一排，老六还在自顾自嘴里吃得痛快，嘴角流出粘稠的葡萄汁液，活脱脱一个贪吃的污糟猫。

“哥哥们都跪倒了，你还吃！”

亲生儿子出丑，胡侧妃自觉没脸，扭着小蛮腰起身两步抢上前，拎着老六的脖领子腾空而起。

“干嘛呀——娘，我要吃葡萄……”

老六空中呼喊着，手足乱蹬，如同被拎住耳朵的兔子。

“胡妹妹，老五还小，与他好好开解慢慢明白就是了，别弄哭了他。”

吴王妃马氏忙劝解急性子的胡氏，胡氏答应着却不敢撒手，生怕儿子起身跑开，岂不是更丢脸？

胡侧妃走过去将老六按在老五身畔，见他老实了些附耳叮嘱数句才回身落座。

胡侧妃的由来简直如话本故事。她本是朱元璋二十岁云游讨饭那年，偶遇的一位小寡妇。一夜之欢好之后，朱元璋便念念不忘这位给自己第一次加冕的女子。

朱元璋攻占金陵城后，可以说有了坐断东南、窥视中原的本钱。此时朱元璋派人四处找寻初恋，在淮安找到了小寡妇胡氏，当即迎娶入门。

胡侧妃姓胡名狸，举手投足间柔情似水、风情万种，窈窕的身段，一汪春水似的双眼，回眸间，颠倒众生。

马氏看看左右美人，吴王府中哪里是过日子，分明是盘丝洞里闹妖精啊。

呜呼奈何！

世子朱标看看可爱的六弟，拿过帕子蹲下为老六擦拭嘴角，态度和蔼道：“六弟，爹爹赐给你新名字呢，好好跟哥哥们跪着，一会儿兄长念到你的名字，要叩头谢爹爹赐名之恩。哥哥们怎么说，你就怎么说，明白么？”

“嗯。”

老六一向在朱标身边乖顺，这会子似乎明白了这事很严肃，乖巧懂事的点点头。

朱标笑呵呵点头以示嘉许，起身打开信笺，清清嗓子严正宣读道：“父王为五位弟弟赐名如下，二弟朱樉、三弟朱棡、四弟朱棣、五弟朱橚、六弟朱桢……”

孩子们陆续叩谢爹爹赐名，最后的老六亦是叩头有板有眼。胡侧妃这才去了冷脸，面色渐复。

马氏瞧着眼前一大家子人丁兴旺，心中感慨万千。

当年与朱元璋成婚之时，夫君不过是养父郭子兴身边一名近卫。夫妻二人齐心合力、刀头舔血、苦心孤诣十五载，才有今日吴王之尊、一统天下之势。

马氏看看三位侧妃道：“此时王驾于平江调度讨伐张士诚，-德胜回师之日不远了，眼见着江南根基日益坚实，咱朱家愈加兴旺。越是如此，府中各房更不能挥霍张扬，该节俭处还要节俭，该宽待处亦持中宽待，更要谨慎自持才好。”

“是，谨遵王妃训诫。”

三位侧妃起身万福，马氏觉得李侧妃与胡侧妃甚是态度恭顺，唯有碽妃眼神闪烁，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月上中天之时，赏月宴席即将罢宴。最后一道消食饮，是朱家宴席必备的山楂羹。山楂羹刚刚端上来分饮，此时碽侧妃却说腹痛，施礼辞去，带走了老四朱棣与老五朱橚。

瞄着碽氏携两子远去的摇曳身姿，一贯好脾气的马氏面色不悦起来。一家子赏月宴席，偏偏碽氏提前早退。碽氏仗着自己美貌一贯做事无忌，今日便是不识大体之态。

你比别人美，便可以目中无人么？

马氏想了想，还真可以！

自己若把大饼子与她换过来，自己也会仰脸走路的。

就在此时，下人惊慌来报：“启禀大妃，厨女杜氏忽然倒地死了，看样子是中毒。”

马氏心头一凛，仔细琢磨起来，杜氏便是调羹的厨女，难道是……

她忽然神色一紧，怒瞪双睛高声喝道：“标儿……你们六个兄弟都不要喝山楂羹！”

呼喝间，扫看朱标几个还没来得及饮用，只有四岁的老六双手端起山楂羹。

“六弟莫要喝！”

这边朱标喝道。

相邻的老三朱棡反应极快，劈手夺过老六手中的白瓷碗，泼在石板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