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二零二二年五月五日,晴,立夏。
黄施岐决定自杀的日子。
从医十余载,期间经手的病例数以千计,医好的,没医好的,扪心自问,她都尽了全力。原以为早已看淡生死别离,哪知……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五月五日,上午八点整,黄施岐结束值班,交代完后续治疗的注意事项,便回到更衣室脱下白色大褂,套上仅有的一件蓝色卫衣,背上背包,顶着眼底的乌青,缓步离开了医院。
早晨八点的阳光太过耀眼,刺得黄施岐双眼微眯,让原就饧着的眼只剩一条缝隙。她就地转身背对光线,在原地缓了片刻,左手轻捏眉心,右手插进卫衣的口袋,摸出前天用完还没来得及放回原处的墨镜。
黄施岐戴好之后,抬头看了眼医院大厅里挂着的钟表,眉头微皱,转身快步行至医院对面的平安早餐店。
上午八九点,正是早餐高峰期,店内人来人往,排队、买单基本纯靠顾客自觉。好在女店主手脚伶俐,取餐装袋速度快,排队买餐的队伍因此也行进得很快。
“两个蟹黄包,一杯热豆浆”黄施岐边打开手机扫码边说。
女店主听了声音,隔着热气蒸腾的蒸笼层斜过身来欣喜地看向她,边说边偏过头朝向后厨。
“哎呀,是黄医生啊!老霍——黄医生来啦!”
被唤作老霍的中年男子听见后,连忙放下手中的面团,快步从后厨走出来,微黄泛紫的面部皮肤全都往颧骨处堆积起来,一双眼弯成月牙状,眼底盛满了喜色。
“黄医生快进来,进来坐!”
边说着边招手示意,黄施岐见了,往前迎了一小步,浅笑着摇摇头,“你们忙吧!我买完早餐就回家休息了。”
老霍听完神色一滞,连忙道,“休息好,是该休息一下了!您稍等一下!”说完就转身往后厨方向疾走,像是要取什么东西。
女店主则笑着将装好的包子递给她,“黄医生,您的包子!喝的东西都在右边的炉子上,想喝什么您自己拿啊!”她边说边往炉子那边扬了扬下巴,示意黄施岐炉子的新位置是在那边。黄施岐依旧浅笑,接过包子后点了点头,往炉子方向走去。
炉子分为上中下三层,每层都有带有温水,可用电加热,最上层放了最受欢迎的豆浆和豆腐脑;中间那层放了一些口味不同的品牌不同的鲜牛奶;最底层也是最热的一层,放了一整排瓶装矿泉水,这是之前没有的……
拿完豆浆的黄施岐和往常一样,走到店前的桂花树旁,边走边将事先准备好的吸管插入杯内,低头安静地喝了起来。
豆浆才刚刚喝完一半,老霍就拎了一个橙色保温桶小跑出来,“黄医生!这是我老伴儿在家熬的乌骨鸡汤,您带回去喝!要是觉得好喝,以后可以常来喝!”
黄施岐看着推到眼前的鸡汤有些怔愣,拎着包子的食指微曲与大拇指互掐着,正准备婉言谢绝时,被从旁经过的两个女人的谈话声打断了。
“诶~这不是那个拉人没拉住的的女医生嘛!?”
“有点儿像,不过…她没这么邋遢吧!”
“应该没有吧,话说回来,都已经治好的患者在自己面前跳楼自杀,她都没啥心理阴影?心理疾病?不是说医者难自医,渡人…渡人……”
“渡人难渡己。”
黄施岐见她们一直想不出来,索性开口提醒道。已走出五六步的两人听到回答声后,身子滞停了几秒,而后,便飞快地逃离了现场。
见两人慌不择路飞奔离去的背影,黄施岐咯咯地轻笑出声,老霍有些诧异地望着她,这笑声来得太突然,声音短促不算悦耳,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倒像铁块与铁块之间相互敲击磨擦的声音。他心道奇怪,但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只好站在一旁干等着。
止住笑声的黄施岐将目光投向远处整齐排列的桂花树,桂花树叶上的光斑随风闪烁,忽明忽暗。她觉得累了。
“老霍,谢谢啊!心意我领了!”黄施岐说完不等老霍反应,便点头示意一下,转身径直走向路边,随手拦了一辆的士直奔公寓。
黄施岐现在所住的公寓,是她十六岁考上郴州大学时,爸爸奖励给她的,公寓面积不大,但胜在交通便利,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一个人住刚刚好。
回到公寓后,她将所有的生活物品,书籍资料全部打包,整齐堆放至客房内侧的墙角处,是打开房门来人能一眼看见的地方。
她又找出拖把,抹布,清洁剂,消毒液,认真地将公寓内的积尘污垢清除干净,临了又取了几张洗面巾,把清空的家具仔仔细细地干擦了一遍。
事毕,她取下阳台上仅有的一套蓝色睡衣,走进浴室,调试水温,打开开关,让温水从头顶淋到脚底,没褪去的衣物混着水流变得黏腻粘身。
她在花洒下一动不动,只是静默地站着,任由水流淌过脸颊,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在沉思。不知过了多久,一曲节奏急促的钢琴铃声打破了被水流隔绝的岑寂,黄施岐眉头微拧,像是没听到一般,侧过身子,将衣服尽数褪去,在花洒下简单地冲洗起来,擦拭干净后,套上睡衣。
铃声响了三次,就在她打开冰箱时,第四次来了。
“黄施岐,你是死人呐?!电话响这么久才接。”
“………有屁快放。”
“怎么跟你妈说话呢!你爸就是这样教你的?”
“你还有脸提他?”
“黄施岐,我告诉你,那是黄建忠他自己蠢,非要去的,我没有对不起你爸。我是你亲妈,是我生得你!今天给你介绍的这个人,你必须去见!”
“呵~施翠英,别把自己抬得太高了,小心摔死。”黄施岐冷笑着说完最后一句就挂了电话,直接将手机关机扔进马桶里。“真他妈恶心!”
黄施岐将屋内的所有犄角旮旯检查一遍后,从背包里拿出早上还未喝完的半杯豆浆,然后从床头柜的暗格里取出四盒安眠药。她把四瓶药全部碾碎兑进了豆浆里,一饮而尽,掺杂了大量药粉的豆浆成了糊糊,稠得有些齁嗓子。
因为不能确定要过多久才会昏睡过去,黄施岐准备去拿本书躺在床上浏览,伸手去取背包时眼神却被床尾底部的青色东西吸引住,起身去拿,发现是一本暗青色的本子,打开一看,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多处都有修改的痕迹,粗略的翻看一遍,发现这是一本小说的原稿。只不过好像还未完结。
“谁写的呢……”有些晕眩的黄施岐自言自语地躺回床上,静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