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下)

母 亲(下)

更新时间:2008-08-04

整整一天时间没人来这间牢房,守卫守在门口,从不向内张望。白文姬绝食四天三夜了,已经十分虚弱。男机器人带来的食物、饮料抛撒一地,白文姬闭眼不看,顽强地*着它们的诱惑。她盼着死神快来带走她的生命,不愿意在外星魔鬼的囚禁中苟延残喘。

那个男机器人又来了,守卫跟在他后边,带来更多的食物。有薰鱼罐头,袋装烧鸡,八宝粥,梨、西瓜,还有一些不能食用(或不能生食的)药材、茄子、土豆等,看来外星机器人没有这方面的鉴别能力。守卫把食物堆在她身边,悄悄退出去。白文姬冷漠地转过脸,知道男机器人又要劝她吃饭。但这次男机器人先把白文姬扯到窗边(他的神力根本无法抵挡),指着窗外急切地问:

“那是什么?”

他指的是东边天空上的一弯彩虹。衬着湛蓝的天空,这具阿波罗神弓显得神妙非凡。白文姬不由扭头看看男机器人,他的钢铁面孔还是那样令人憎厌,但钢铁眼窝里的眸子中,分明是孩子般的好奇。白文姬不想理睬他,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回答了,

“这是虹,是水珠折射阳光形成的自然现象。”她用英语说道,“你们也能欣赏它的美丽?你们这群杂种!”

男机器人忙不迭地点头(他可能没听懂最后一句诅咒),又把白文姬扯回床边,指着那堆食物说:

“饭——你——吃,快吃。”

他巴巴地望着她,目光像家犬一样愚鲁和耐心,钢铁组元甚至拼凑出巴巴的笑容——如果这能称作笑容的话。看见白文姬没有动作,他急切地重复着:

“吃——四天——没吃饭。”

白文姬忽然受到触动。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这个机器人让她吃饭,只是为了留一个活的战利品,留一个研究的对像,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也许他是对一个孤苦零丁的地球女俘虏生出怜悯之情。一道亮光划过白的脑海,她当然不会利用他的怜悯来苟活,但这里似乎有某种值得思索的东西。她忽然改变主意,不想即刻就死,死是最容易做的事,而她应该活下去,至少要弄清这些外星人的来历,弄清地球人还有没有幸存者。她取过一瓶牛肉罐头,拉开封盖,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男机器人显然没料到她会轻易改变主意,立即变得兴高采烈,围着她转来转去,盯着她的嘴巴傻笑,只差没有摇尾巴了。

白文姬冷眼看着他那鄙俗的动作,觉得十分悲哀。看吧,就是这些粗鲁鄙俗的外星杂种灭亡了高雅睿智的地球人,成了胜利者。历史太不公平了!——不过,既说到历史,她倒想起历史上有很多类似的事例,像希克索人灭了古埃及,多里安灭了希腊,蒙古灭了南宋。历史在很多时候就是为野蛮人书写的呀。

她吃完了,静等着下一步,而那个可恶的机器人确实没让她久等。他几乎是急不可待地打开了文姬的手铐,说:

“脱——快脱——我看。”

血液一下子冲上文姬的头顶。她从被捕后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就是没想到在机器人中也有色狼!莫非他们也安装有性程序?这当然是可能的,否则他们不会在机器人中分出男女的差别。**尼亚看出她的反抗,立即显出怒容,伸手来扯白文姬的衣服,不耐烦地说:

“脱——脱!”

白文姬闪开了,不愿他的脏爪子碰到自己,但她知道反抗是无用的。这些机器人的神力她已领教过了,他们可以轻易地制服一头大象。在这当儿,文姬甚至愤恨地想:好吧,让你们这群丑东西看看地球女人的*,让你们看吧!

她脱下裙装,脱下半透明的文胸,脱下精致的内裤。现在她昂首立在中午的阳光下,乳胸挺立,柔发蓬松,腰凹和臀部拼出美妙的曲线,光滑细腻的皮肤闪闪发光,脖颈细长,小腹平坦,腿部肌肉坚实,筋腱分明。**尼亚贪婪地盯着胸部,盯着半圆的*和挺立的*,看得如痴如醉。自从在湖边见到这个地球女人的**,他就念念不忘。这是从基因深处泛出的本能,是自然界最强大的力量。他慢慢向白文姬靠近,脏爪子慢慢伸向那对*就在文姬反抗之前,一道黑影从牢房外闪进来。黑影的动作太快,白文姬只听见她的怒吼,辩出她是常和**尼亚在一块儿的女机器人,随后一支强劲的铁手扼住她的颈部,她很快陷入昏迷。脖子上的压力猛然一松,她艰难地呛咳着,从昏迷中苏醒。醒来后她看见男女机器人像恶狼一样怒目相向,刚才肯定是**尼亚把她从女机器人的手里救出来,在两人的争斗中,女机器人肯定吃了亏。两个机器人僵持很久,在喉咙深处咆哮着,然后,女机器人狂怒地跑了,周围的物品都成了她的出气筒,一路上尽是嘎嘎吱吱的破裂声。

是**尼亚救了她,但这丝毫不能减弱她对**的仇恨,她冷冷地盯着他,看他还会做出什么丑恶的举动。但**并没有什么举动,他只是专注地盯着白文姬的乳胸,目不转瞬地盯着。他的手又想凑过来抚摸,但中途停止了,然后

此后的事态发展超过文姬的心理承受能力。**的两只手交叉着伸到肋下,在左右腋下同时按了一下,他的身躯,不,是他的外壳慢慢裂开,先是头部裂开,露出另一副面孔,然后整个身躯裂开,另一个小身体从外壳中滑出来。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身高只有1米6,与粗壮强悍的机器身体形成鲜明的反差。男孩瘦弱纤细,头颅硕大,额头很高,两只眼睛特别大。身体丑陋污秽,但分明是人形,不,分明是一个人!男孩看看文姬,再比比自己,再看看,再比比,他的表情变得很困惑,甚至有一点羞愧,他不再是狰狞强悍的外星魔鬼了,而是一个浑身脏污、柔弱自卑的人类孤儿。

从机器外壳裂开的刹那,白文姬的心脏突然停跳,开始嘎嘎吱吱地碎裂。多日的困惑解开了:为什么这些机器杂种颇类人形,为什么他们的钢铁怪脸能作出人的表情。为什么他们的枪支甚至手铐都是地球上曾经有过的样式,为什么他们能说英语——而白文姬还曾怀疑这场灾难是某个白人国家一手策划的呢,她为自己的多疑偏执感到羞愧原来,这些外星人确实是从外星来的,但他们正是人类的后代或侧支!

他们对外展现的钢铁躯体,实际上只是一种体力增强器,是一种伺服机械。机器外壳中有强大的能源,它能把穿戴者的动作成正比地强化。这不是什么新鲜玩艺儿,在地球上,20世纪早期就发明了。只不过这项发明在地球科技史上只是一朵转瞬即逝的小浪花,始终没能形成大气候。倒是与体力增强器相仿的远距离操纵机器手得到长足发展,但机器外壳——谁愿意每天穿戴一付丑陋僵硬、令人难受的外壳呢。

x星是一个无根的种族,是一个没有历史和起源的种族。

x星是一个富饶的星球,这里有着和地球类似的大气层、温度和土壤,这儿已进化出了微生物和绿色植物。但没有高等动物,更没有人,是一个尚在沉睡中的星球。

x星人的历史是从300年前一艘宇宙飞船突然降临x星开始的。x星人从光盘上学到了这段历史,认识了x星人的上帝。上帝曾悄悄造访太阳系的地球行星,悄悄采集足够的人体细胞,通过这艘飞船带到x星上大量克隆。上帝为这十万个同时降生的生命准备了相当于地球20世纪90年代的知识和生活条件,然后上帝就走了,一去不返。

上帝为什么这样做?是偶发童心?是想做一个社会进化对比试验?还是一个深藏祸心的大阴谋?还有上帝究竟是谁?他住在哪里?x星上从没人认真追究过这个问题。

上帝走了,十万个克隆胎儿从机器子宫里诞生。上帝给他们留下能干的电脑奶妈和机器人保姆,奶妈和保姆尽职尽责,向他们传授了相当于地球20世纪90年代的知识:历史、物理、化学、生物、医学、军事电脑奶妈的硬盘储量几乎是无限的,地球上的知识应有尽有。可惜,由于某个扇区的偶然损坏,这些知识中缺少宗教、文学、音乐、体育的大部分知识。这一点对x星人社会心理的形成起了致命的影响。

在富饶的x星上,在电脑奶妈和机器人女保姆的看护下,这个无根种族爆炸般地增殖,一代一代繁衍。当第一批男女克隆人成年后,也出现了男女结合的有性生殖,这些人大都成了贵族;但更多的仍是无性生殖,由无性生殖繁衍出来的群体,被称为“工峰族”。这是一群毫不怜惜生命的杀人蜂,既不怜惜自己的生命,也不怜惜别人的生命,因为,作为成批克隆的“工件”,他们的生命来得太容易了。

这个种族很快达到极盛,他们成长得太快了,太顺利了,没有经历过地球人类的盛衰沧桑,艰难困苦,因而膨胀了他们的狂妄和浮燥。他们就像是疏于管教的富家子弟,把那些需要耐性才能理解的高雅文化逐渐忘却,却畸形的发展了武器科技。他们的半光速飞船,超大型次声波发声器及激光枪,都超过地球人的水平。

而在其它方面,他们却在退化。x星人分成几十个好战的部族,经过70年血腥的战争,统一在奇奇诺瓦一世的麾下。他们抛弃了地球20世纪90年代的政治体制,选择了最适合他们的制度——君主制。

这个好战的部族统一了x星,下边他们该去找谁战斗呢?电脑奶妈曾说过,太阳系中有一颗蓝色的行星是他们的祖庭,那儿有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叮冬山泉也许是基因的作用,冥冥中有强大的力量吸引着他们,他们渴望回到梦中家乡,寻找上帝赐给他们的肥美之地。只是他们从未想过与地球人和平共处。地球人必须全部消灭,为新主人让出生存空间。

经过一代人的准备,30年前,一支武力强大的铁骑在奇奇诺瓦五世的带领下离开x星,乘半光速飞船杀向太阳系。

这些内情,白文姬很久以后才完全知道,她一点一滴地探问,收集,拼出事件的全貌。不过,在那具人的躯体从机器外壳滑出的一瞬间,白文姬电光石火般悟出历史的主要梗概。那时她至少已确定两点:第一,这些机器人肯定来自于外星球,这是无庸置疑的,他们身上带有太多的“异味”;第二,这些面貌体形与地球人酷似的外星人肯定与地球人有渊源,他们肯定是地球人的后裔或侧支。

她的血液在刹那间被仇恨烧沸了。从前她当然仇恨他们,但那是人类对兽类的仇恨,现在她得知,是人类失散多年的儿女忽然回来杀死家人!60亿死不瞑目的冤魂啊。狂怒中她猛扑过去,扼住了**尼亚的喉咙,虽然她明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但她想错了,失去外壳的**尼亚十分虚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他在白文姬的手中挣扎着,很快两眼翻白,身体软绵绵地垂下来。牢门开了,一道黑影扑过来,是女机器人吉吉杜芝,文姬被揪起来,扔到墙角,脑袋撞在水泥墙上,失去了知觉。

等她醒来时,**已经不见了,连同他的外壳。不过文姬很清楚他没有死,因为,就在自己被揪住之前,一种奇怪的感情忽然涌来,使她停止了用力。在她的手指之间,那个羸弱的身体太像一个人类的男孩,一个失去母亲照料的瘦小的孤儿,她无法下手杀死一个孩子。虽然明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农夫的仁慈,但她就是下不了手。**尼亚这会儿走了,守卫也退回去了,吉吉杜芝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白文姬已经筋疲力尽,已经倦于仇恨,她挣扎着起来,理理头发,声音嘶哑地说:

“快把我杀死吧,你这条母狼,为什么不动手?快来呀。”

吉吉杜芝没有动手,围着文姬转一圈,又转一圈,专注地盯着她。即使是赤身**,即使是衰弱无助,这个地球女人仍保持着一种尊严,一种光辉,令你不由不产生敬畏。她浑圆的*饱满坚挺,白嫩的皮肤下是淡蓝色的血管,*呈暗红色,骄傲地挺立着。看着这一切,吉吉杜芝心中一个遥远的前生之梦忽然苏醒,每个婴儿呱呱坠地混沌未开时,都具备寻找*和吮吸的本能,这种本能不用通过父母传授,是基因密码通过种种机制转化而来,所以它是人类最牢固的潜记忆。x星人已经抛弃了自然哺乳,x星女人的*在机器外壳的禁锢下已经趋于退化。但基因的力量是最强大的,白文姬的**立即唤醒早已湮灭的潜记忆:妈妈的温暖,睡前的咿唔,富有弹性的*,甘甜的乳汁

吉吉杜芝呆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以x星人的野性狂热地爱着**尼亚王子,当然不允许别人抢走他。这段时间她早已觉察到,**尼亚对这位地球女俘虏有一种奇特的关切。她怀着强烈的嫉妒,时刻盯着她。不过这时嫉妒心退潮了,代之以对那具美的躯体的崇拜。

吉吉杜芝犹豫地抬起双手,在自己左右肋按了一下,她的外壳也裂开了,露出一个发育不良的身体,苍白羸弱,十分污秽。耳廓和鼻梁在外壳的长期压迫下显得平板,头发纠结成饼状。她的身体还没发育成熟,还显不出女性的丰腰*,但胸前已有两团小小的凸起。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刚成年的女孩。

那具高达两米的钢铁外壳分成两半扑倒在地上,吉吉杜芝很不习惯**站立,怕冷似的缩着肩膀,来回倒着脚。文姬发现女机器人的目光中不再有兽性,不再有残忍,而是艳羡,是敬畏,是迷茫,是惭愧。她的小脏手胆怯地伸过来,慢慢触到文姬丰满的*,文姬不由哆嗦一下,一道电波顺着*神经射过来,在黑暗划出一道闪光。无疑,这些半机器的x星杂种已经兽性化了,但至少他们还知道地球女人的*是美的,女人的*——更确切地说,是母亲的*,对他们还具有冥冥的感召力。他们也知道为自己在机器外壳禁锢中的肮脏身体而羞愧。吉吉杜芝的雌性嫉妒心十分强烈,十分兽性,但至少它还是以男女之爱为基础的。

这么说,他们身上还有未泯灭的人性。

文姬犹疑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x星杂种是人类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该千刀万剐。文姬想起地面站和武器研究所那些身体扭曲的尸体,想起女儿,仇恨立即把她的血液烧沸,眼前阵阵发黑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这些x星人是人类的直系血亲,是留存人类文明的最后希望啊。她当然恨他们的残忍暴虐,但是想想人类历史吧,想想蒙古铁骑对南人的屠杀,满清人对汉族人的“扬州十日”、“嘉定惨屠”;想想白人对黑人、印第安人和澳洲土人的屠杀;想想那些足够屠杀全人类几次的核武器——那时人类算是进入文明社会了吧,可文明的政治家们为这些杀人武器编造了多少雄辩的谎言!

人类还是幸运的,在艰难的发展中终于获得自我约束的力量。核武器被销毁了,所有武器被彻底销毁了。人类终于克服兽性,获得理智。不过这也是百年前才达到的。这些残暴的x星人不就相当于几百年前的人类么。

想想这些,文姬的仇恨没有那么强烈了。她想,这些人性尚未彻底泯灭的x星人,总有一天也会告别兽性的。

吉吉杜芝不习惯于没有外壳,瘦弱的**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但她忍耐着,巴巴地看着文姬。她期望着什么?恐怕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不过,显然是想和文姬建立起另一层次的交流。文姬沉默很久很久,终于慢慢伸过手,去抚摸吉吉的头发。在她缓缓伸手时,吉吉一直像头狼崽子那样紧张地乍着颈毛,等到文姬把手按上去,她浑身一激灵,似乎立即要窜跳起来,但她强制住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文姬轻轻抚摸着她的脏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

“吉吉,吉吉杜芝。”

“那个男孩呢?”

“**尼亚。”

白文姬缓缓地说:“吉吉,我知道你喜欢**,知道你想变得和我一样漂亮,让**永远喜欢你,对吗?”

吉吉狂喜地点头。

“也许,你还想做母亲,让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噙着你的*入睡?那好,我可以教你。现在你去洗澡,明白吗?洗澡,沐浴,清洗掉身上的污秽,让你的头发变得光亮柔软。我会教你穿人类的衣服,穿女人的时装。时装,懂吗?就是最新样式的女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决不会一成不变的。还要教你使用香水和唇膏,教你保养皮肤,保养*。你很快就会变漂亮的。但你首先要下决心,永远抛弃这具钢铁外壳。”

吉吉听懂她的话,至少听懂大意。她扭头看看地上的钢铁外壳,显然,她不愿意抛弃它,因为它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文姬知道她的心理,仍坚决地说:

“去吧,和**商量一下。我还会教你们地球人的礼仪,地球人的风度,但你们不能穿着机器外壳去学这些,机器外壳与这些东西是水火不相容的。究竟怎么办——你和**决定吧。”

吉吉走了,很长时间没有返回。大约一个小时后,牢门忽然打开,守卫探进头,语调生硬地说:

“你——可以——出来。”

她走出牢房时,守卫已经撤走了,屋内空荡荡的。这间住宅的原主人显然是一位书画家,屋内布置古色古香,很有情趣。正厅中挂着花鸟鱼虫四扇屏,博古架上摆列很多古玩,屏风旁放着将近一人高的祭红花瓶。在卧室的合影相上,祖孙三代人其乐融融地笑着。书画间里有许多已完成的书画,书案上用白铜镇纸压着一张宣纸,纸上只写了两个大字:空明。墙上挂着七八种中国乐器,有横笛、琵琶、二胡、古筝白文姬仿佛看到相片上那位白须飘飘的老人在挥毫作画,他的脸上浮着恬然的、与世无争的笑容。

可惜,这种文人雅趣永远成为历史了。她怅然取下一把二胡,调弦试音。二胡很不错,音质清亮优美,她坐下来,顺手拉出一串乐音,这是“光明行”的旋律,于是她静下心来,演奏二胡名家刘天华的这首曲子。

她听见钢铁的脚步声,眼角余光看到**和吉吉进来,立在她的身后入迷地听着。白文姬拉得很投入,一直把曲子拉完。转回头,看见两人非常惊奇地盯着她手中的二胡。**问:

“这是——什么?”

“二胡,一种中国乐器。”

“什么是乐器?”

“乐器就是用吹、拉、弹、拨等方式能发出乐音的东西。在x星上是不是没有乐器?”

“没有。”

“没有音乐?你们会不会唱歌?”

从两人迷茫的表情看,他们对这些基本的概念没有起码的了解。

“那么体育呢?打篮球,踢足球,跳高,赛跑,划船”

两人摇着头。白文姬怜悯地看着他们,轻声叹息道:“我可以慢慢教你们的,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比杀人远为高尚和愉快。不过你们首先要脱下这具铁壳,你们作出决定了吗?”

**和吉吉肯定已商量过了,他们没有犹豫,同时伸手在肋下按了一下,机器外壳分成两半,带着沉重的声响委顿在地下。现在她面前是两个**的少男少女,瘦弱污秽。他们似乎没有羞怯的概念,巴巴地望着文姬,等候她的吩咐。

白文姬领他们来到卫生间,这套住宅是双卫生间,每人一个。她在浴池里放了热水,又把香皂、洗发液、沐浴液、洗澡巾找出来,耐心地告诉他们使用的方法。做这一切时,她心中觉得发酸,觉得发苦,因为这令她回忆起为呱呱洗澡的场景。

两人照她的吩咐,胆怯地跨进浴池,淹没在氤氲的水气中。白文姬在两个浴池之间来回走动,教他们如何洗浴。**这会儿舒服地仰卧在水中,只露出脑袋。文姬在门外看着,心中突然起了冲动,她想冲进去捺着**的脑袋淹在水中,那样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束两人的性命。然后她将继续自己的复仇事业。她已了解外星人的真相,知道在机器外壳中是相当羸弱的**,她会找出机会消灭他们的白文姬犹豫着,叹口气,放弃了自己的复仇计划。毕竟,这两个兽性十足的年轻x星人已显露向善之心,爱美之心,自己要做的不是杀死他们,而是教化——尽管她知道这种教化比杀人更为困难。

她到衣柜里为两人找到尺码合适的衣服,给吉吉预备的是一件露背连衣裙,一双襻带很细的中跟皮凉鞋,内裤和文胸;为**准备的是一双网球鞋,白色运动裤,t恤衫。两人都洗完了,连身子也不知道擦,**地来到客厅,等文姬的安排。文姬让他们回到各自的卫生间,她去帮他们穿戴齐毕。

她的主意是对的,当**和吉吉看到焕然一新的对方时,眼中都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们穿着衣服还很不习惯,动作显得僵硬,但无论如何,这和洗浴前那两具污秽的躯体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少男少女的*都被掩盖住了,但这种掩盖反倒更能引起神秘的想像。白文姬拍拍手,把他们的注意力唤回:

“好,我不想耽误时间,马上就开始我们的教程。第一课是教你们走路——像地球男人、女人那样优雅地走路;随后教你们健美操,使你们的身体变得强健而优美。我还会教你们乐器,教你们各种知识现在我们开始吧。”

第三章

转眼半年过去了,皑皑白雪代替了夏天的林木葱笼。x星人在地球牢牢扎下根,他们接管和控制了原来的电力系统、交通系统、邮电系统,当然也包括最重要的食物生产系统。不过他们对食物生产系统作了改造,那些现代化的食品加工厂不再生产火腿、牛肉罐头、三明治、梳打饼干、可口可乐等,而是纯一色地生产能量合剂。地球太富饶了,生产的能量合剂足够300亿x星人食用,所以自从在地球安家之后,工蜂族便以几何级数爆炸般地增殖。

不过,一种颓废、无所事事的风气迅速蔓延开来。在长途奔袭地球之前,x星人曾作了最坏的打算(想想光盘上所显示的地球上的发射井、太空激光武器、电磁炮和杀手卫星吧),他们曾打算把战争进行10年,打算死去十分之九的战士。但他们没想到地球人会如此不堪一击。现在——他们干什么?敌人已全部消失了,自动化生产线源源不断地送出能量合剂,而他们一天只能喝一瓶,如此而已。他们还能干什么?那具强健的机器外壳还有什么用?

不过,x星人很快找到了寄托——酒。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妙的东西,可以让人忘掉一切烦恼,沉浸在虚幻的神奇的境界中。酗酒之风在x星人中迅速传开,茅台、五粮液、二锅头、法国威士忌、雪利酒、青岛啤酒街上到处是步履不稳的行人,地上横着拎着酒瓶的醉汉。

还有些x星人则是寻找另一种寄托。他们大多是贵族子弟,是**尼亚的朋友和伙伴。他们看到**形体上的变化,更看到吉吉和白文姬的魅力——天哪,原来女人还能有如此的魅力呀。于是他们也逐渐加入白文姬的学生队伍。他们大都舍不得完全丢弃钢铁外壳,不过他们很识趣地把外壳留在白文姬的门外,穿着地球人的服装走进教室。白文姬对此佯装不知道。

紧张的教学对白文姬也是一种麻醉,可以让她少想失去的亲人。有时她会陷于深深的怀疑和自责,不知道自己的所做所为是不是对地球人的背叛。她所尽力教化的是些什么人?个个是双手沾满地球人鲜血的刽子手啊,不过她总是能克服这种怀疑和自责,她相信自己干的是唯一正确的事,她要使这些杀人狂脱胎换骨,延续地球文明。

但她无法排除心中的孤寂。她常常想起一位与自己同名的古人蔡文姬,她在战乱中陷身于匈奴人中,有家难回,被毡衣褐,食膻闻腥。蔡文姬是箸名文学家蔡邕的女儿,本人也具有极高的文学修养,这和匈奴社会的野蛮构成强烈的反差。在痛苦中麻木不算痛苦,在痛苦中能自省才算是真正的痛苦呵。蔡文姬把有家难回的悲愤凝于她的名作“胡笳十八拍”中,昭示于后人。

文姬想,比起蔡文姬来,她要更为不幸。蔡文姬身边还是人类,而她周围的x星人很难称作同类。在对他们授课时,她总是不能排除心中的仇恨,有时,她会把一片杀气带到乐曲中。她在这种极度矛盾的心境中煎熬着。

春天来了。这天白文姬停止授课,让学生们离开,她带着**和吉吉去郊外春游。田野里生机盎然,杨柳枝头是新生的嫩叶,桃花夭夭,梨花赛雪,无人耕种的田野里仍然铺着绿色的麦苗,麦苗是去年散落在地的麦粒长出来的,显得杂乱无章。燕子也已归来,在没有主人的空宅里衔泥作窝。路过一片松林时,白文姬忽然急喊刹车,她跳下去在松枝间搜索着,很久才怅然回到车上。刚才她似乎看见一只松鼠在树间探头,但下车后没找到,也许它是被行人惊跑了。如果她没看错,那它就是次声波袭击后唯一存活的哺乳动物。

看来,大自然在这次浩劫后开始恢复元气了。

山路上行车不多,偶然见一辆车停在路边,一个醉薰薰的机器外壳人卧在汽车旁。还见过一辆汽车中有一对不穿外壳的男女,他们是白文姬的学生,也是来春游的——现在白文姬的一举一动都是他们模仿的对像。不过他们没来打扰老师,远远地开到另一条岔路上。

后来三人发现,一辆汽车始终跟在后边,**放慢速度,等那辆车追上来。驾车人是中书令葛葛玉成,穿着机器外壳,目光冰冷地盯着这边。这时中书令也放慢车速,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发现他的跟踪。

白文姬疑惑地看看**,**不在乎地说:“是葛葛玉成,他一直反对我和吉吉跟你学习。”

“他今天来干什么?”

“不管它,他只是一个工蜂族,敢找麻烦我就”

他想起白文姬不喜欢听粗野的话,把后三个字咽到肚里。

他们来到山中一块平地,绿草如茵,洒满不知名的小黄花和小紫花,蝴蝶和野蜂在花丛间穿行。**和果果把车上的食物、桌布搬了下来。看着他们的背影,白文姬不禁感叹道,少年人是幸福的,他们有一具不受陈规束缚的自由之身。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和吉吉从形体上已完全摆脱机器人的僵硬,他们衣着光鲜,动作潇洒轻盈。尤其是吉吉,长发柔滑光亮,胸脯也变得丰满,很难把她同一年前那个野性十足的女机器人连在一起。

中书令葛葛玉成也把汽车停在旁边,下了车,叉开双腿坐在草地上,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和吉吉没有理睬他,又从车上搬下来简便炊具。虽然今天是野餐,但白文姬准备得十分丰盛,各种佐料、配菜满满摆了一地。她对**和吉吉说:

“你们去玩吧,我来准备午饭。”

两个孩子跑走了,白文姬点燃炉灶,开始炒菜。她干得十分专心,一点也没注意几米之外那个叉着双腿的家伙。她在绿茵上铺好桌布,把一盘一盘炒好的菜摆放上去,菜香向四周弥漫。然后她喊孩子们回来吃饭。

**和吉吉急不可待的伸手去抓菜,“真香!”白文姬止住他们,让吉吉去请中书令入席。吉吉去了,但葛葛玉成冷漠地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瓶能量合剂一饮而尽,然后仍目光冰冷地盯着这边。吉吉走过来,恼怒地说:

“不要理他,那是个老顽固,决不会改变食谱的。”

文姬递过去刀叉,自己则使用筷子。两个孩子大吃大嚼,说:“真香!这些菜都叫什么名字?”文姬介绍说,这一盘是糖醋鲤鱼,这一盘是手抓羊肉——可惜用的羊肉是罐头肉,如果用鲜肉才好吃呢,只是地球上的羊都在那次袭击中丧生了。她说这一盘是金钱发菜,这一碗是龙井竹荷汤,都是山珍野味。这些菜肴与你们的能量合剂相比怎么样?你们还会喝能量合剂吗?”

**和吉吉笑着摇头——这是真正的笑容,不是钢铁组元拼成的怪笑——说他们永远不会再喝那令人作呕的能量合剂了。“那么,机器外壳呢,你们还会再穿吗?”

两人心虚地互相看看,没有回答。白文姬一月前曾发现两人偷偷穿上机器外壳,当强大的力量又回到身上时,两人都狂喜地叫喊着,用力踢墙壁,撧断铁椅,发泄着力的快感。白文姬没有制止他们,叹息一声离开了。她相信两人一定听到了她的叹息。半个钟头后,脱了外壳的**和吉吉又回到教室,闭口不提刚才的事,白文姬也佯作不知。

在那之后,**和吉吉没有再穿过机器外壳,他们毕竟年轻,很快就抛弃x星人的野蛮和残忍。文姬在开始教化他们时,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也带着从“内部瓦解敌人”的阴谋,但现在她已开始真正喜欢这两个孩子了。

野宴十分丰盛,尽管两人饕餮大嚼,临时餐桌上还剩下不少。**忽然端起一盘牛排向葛葛走去,听见他死缠活缠,非要葛葛玉成尝一口,但中书令态度威严地一再拒绝。最后,**无奈地回来,低声骂道:

“我如果穿有机器外壳,非把这根牛排捅到他喉咙里,这个老东西!“

吉吉怕白文姬生气——她知道嬤嬷讨厌提机器外壳这几个字——担心地看看嬷嬷。白文姬没有生气,扭头看看阴郁恼怒的中书令,笑了起来。**和吉吉也开心地笑了。

葛葛玉成知道笑声是冲着自己来的,愠怒异常。x星人,尤其是奇奇部落的战士是不允许这样放肆的,他们只能规行矩步,目不邪视。他们应该喝先人造出的能量合剂,而不应该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葛葛玉成是工蜂族,按说是没有可能位居高官的,但帝皇奇奇诺瓦赏识他的才干,把他从卑微的工蜂族中破格擢拔,直到有了今天。所以他对奇奇帝皇感恩戴德,忠贞不贰。

他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看到白文姬的危险。不错,她只是小王子的一个女奴,是地球人唯一的幸存者,她即使有再大的力量,再深的机心,也无法让地球人和地球社会死而复生啦!帝皇奇奇诺瓦就是这样看的,当葛葛向他进言,要约束**和吉吉的行为时,帝皇付之一笑,把它看成是小孩子的胡闹。

不,不能再让这个巫婆留在**和吉吉身边了,她已经悄悄改变x星年轻人(首先是贵族青年)的时尚,也许某一天,她会把所有x星战士都变成只会穿衣打扮、吃喝玩耍的废物。

葛葛玉成站起来,怒视着那个美貌的地球女人,上车走了。

第二天,白文姬正在健身房里领孩子们训练,侍卫长刚刚里斯忽然来了。他站在大厅入口处,一言不发,盯着这群赤身露体的青年。慢慢地,青年们发现他,也看见他的怒容,便一个个悄悄溜走。只有**和吉吉留下来,跟着白文姬把这节课做完。

三个人用毛巾擦拭着汗水,向刚刚里斯走去。刚刚恼怒地转过脸,不愿意看他们半裸的身体,他们(**和吉吉)竟然不穿外壳,穿着这么短的衣服,裸露出肌肉丰满的四肢,女人露出丰满的半个胸部,在他们身上还能看到x星人的样子吗?难怪葛葛玉成那个老东西要向帝皇进馋言。刚刚里斯是帝皇的家臣,**和吉吉是在他眼皮下长大的,他不忍心两人被盛怒的帝皇处罚,于是偷偷跑来送信。

但是很奇怪,尽管他认为白文姬的穿戴打扮是邪恶的,仍忍不住想看。她的身躯凹凸有度,拼成美妙的曲线。她的动作潇洒轻盈妩媚,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男人动心,而且这种动心不光是*方面的,它含有更深层次的内容。刚刚里斯是个纯粹的武人,没有什么深刻的见地,但他分明感到对白文姬的敬畏,虽然心中有怒气,礼节上仍不敢怠慢。

**说:“刚刚里斯,你来干什么,也想参加我们的训练吗?”

刚刚瞪他一眼,愠怒地说:“葛葛玉成已经把你们告下了,帝皇勃然大怒,估计很快就会召你们进见,你知道帝皇的脾气,怒气上来时他是不会念及父子情份的,你们要赶紧想办法。”

**眼中顿时闪出杀气:“这只老工蜂!我现在就去穿上外壳,赶去宰了他。”

白文姬生气地喊:“**!”

“嬷嬷,没关系的,他是工蜂族,王子杀死工蜂族是不会受处罚的。”

文姬痛心地说:“你忘了我的话?你还想穿上外壳?在我心目中没有什么工蜂,杀人都是罪恶!”

**怒气未消,但顺从地停住了。刚刚里斯再次交待:“快想办法!”他不能在这儿多停,匆匆离去,吉吉走近白文姬,低声说:

“嬷嬷,让我们穿上外壳,万一我们能保护你。”

**说:“对,穿上外壳,我和吉吉保护你!”

四只眼睛望着白文姬,等她的吩咐,白文姬沉思片刻,嘴角绽出微笑:

“不,不必,不要穿外壳,相反,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打扮好,用最好的风度去见你们的帝皇!”

**和吉吉很担心,他们知道帝皇奇奇诺瓦暴戾的性格,也许这次的公开顶撞会让三人都送命。但既然文姬嬷嬷已经决定,他们自然要听从,x星人是从不珍惜生命的。

三人梳洗打扮,换好衣服,帝皇派来的侍卫也到了。侍卫宣读了诏令,又悄悄对**说,帝后让转告他们,这次见帝皇一定要穿上外壳。**威严地说: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我们马上就到。

侍卫走后,白文姬请**稍待一会儿,她走进自己的卧室,在一张全家合影前点上一束藏香。青烟袅袅上升,屋内弥漫着浓烈的异香。**和吉吉跟进来,不解地盯着那束香,白文姬低声解释:

“这是地球人悼念死者的礼节。我的家人去世快一周年了,我不知道周年来临时我还能否回来,所以把纪念提前。”

她说得很平静,她的悲伤已经磨纯,没有尖锐的剌痛。**和吉吉互相看看,郝然垂下目光。一年前,x星人的突袭得手后,他们像所有x星人一样兴高采烈,那时他们从没想到,60亿地球人的死亡是很痛苦的事。现在他们感到内疚,但两人拙于世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白文姬,只有尴尬地沉默着。

白文姬看到他们的赧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看来她的决定没有错,至少在**和吉吉身上,已显示出人性复苏的迹像。她抛掉悲伤,对两个孩子说:

“走吧。”

帝皇奇奇诺瓦跟前仍是御前会议的老班子。帝后担心地看着盛怒的丈夫,不知道那只老工蜂进了什么谗言,但显然丈夫十分震怒。说实在话,她对**和吉吉也很不满,来到地球近一年来,他们完全被那个地球女人迷住了。他们公然脱掉外壳,穿着奇形怪状的地球佬的衣服;他们不再服用能量合剂,吃那些名堂繁多的地球佬的饭菜。他们甚至不常回到母亲身边,却一天天泡在地球女人那里。但尽管不满,**毕竟是她的儿子,刚才她暗地嘱咐侍卫传了话,现在她担心地等待着。

**和吉吉来了,帝后果果利加惊慌地发现,他们不仅没穿外壳,反倒穿着更为光鲜的地球佬的衣服。**穿着浅色长裤,紧袖绣花衬衣,吉吉穿着背带式短裙,皮凉鞋,两人手拉手含笑走进来。果果无法形容他们的步态,但她不得不承认,这种步态很轻巧,很有弹性,很好看,与x星人那僵硬的机器人步伐完全不同。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仔细观察**和吉吉,发现两人的体格变化了,头发蓬松光洁,胸部和胳膊变得丰满。甚至连他们的目光也变了,变得自信聪敏,没有了x星人的愚鲁和残暴。

在他们之后是那个地球女人,她穿着一件洁白的露背晚礼服,衣裙曳地,面含微笑,走起路来就像在水面上飘浮。她的乳胸十分丰满,把衣服顶得胀鼓鼓的。纵然以一个女人的眼光,她也看出了白文姬绝顶的漂亮。白文姬紧紧吸引着帝皇、掌玺令、侍卫长的眼光——甚至中书令也逃不脱她的吸引,不过他用仇恨把这种吸引力抵消了。

奇奇诺瓦阴沉沉地盯着白文姬,白文姬则坦然地迎住他的目光,屋内气氛紧张。很久,奇奇诺瓦才冷冰冰地问:

“是你教唆王子和吉吉不穿机器外壳?”

白文姬平静地说:“对,他们有这么漂亮的体形,为什么要禁锢在机器外壳中呢,毕竟,你们在x星的祖先——即第一批地球的移居者——并没有穿外壳。”

“你一直在教他们学一些乌七八糟的地球佬的东西?”

“我在教他们学很多东西,至于是不是乌七八糟——你们可以让王子和吉吉演奏乐器、唱歌、做健美操,然后再给出评价。”

奇奇诺瓦沉默了很久,突然问:“你想让他们变成彻头彻尾的地球佬——以此来实现你的复仇?”

**和吉吉的心猛地悬起来:这话说得够重了,它足以构成杀人的理由。但白文姬并没显出惊恐,她悲凉地说:

“一年前,我的亲人和60亿地球人在一夕之间死于非命。为此,我曾杀死10名x星人为他们报仇,如果可能,我会杀死所有的x星人。但后来我的想法变了,我想,让x星人脱离野蛮,继承地球文明,才是我最该做的事,毕竟你们也是地球人的后代啊。”

**不知道这些话会不会惹恼父王,他紧张地观察着。帝皇冷着脸沉默了很久,忽然换了话题:

“你还教唆**和吉吉食用乌七八糟的地球食品?”

白文姬微微笑了,知道胜利已经在望:“对,那是些非常美味、非常丰富多彩的食品。我相信只要你们尝一尝,就会厌弃刻板的能量合剂。地球上一位古人说过,夫人情不能止者,圣人弗禁。你们为什么要禁止人们口腹的享受和精神上的享受呢。”她挑战般地说:“请帝皇允许我为大家做一顿饭菜,大家吃完后再做结论吧。”

满屋的人为她的话感到吃惊,他们想帝皇马上要勃然大怒了。但帝皇只是沉默着,很久才说:“好,你去做吧!”

满座皆惊,白文姬则欣慰地笑了,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经胜利。她并不是没一点把握地冒险,在此之前,她已经知道**曾让父王吃过地球的食品,而这位帝皇并没表示反对;还有,在帝皇与她在牢房的第一次见面中,白文姬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对美的爱慕。所以她知道奇奇诺瓦并不是一个顽固透顶的家伙,从某种程度上说还是比较开明的。

帝皇派侍卫去白文姬家里取来各种食品原料和佐料,白文姬换下礼服,开始到厨房里掌厨。在准备饭菜时她交待**和吉吉为大家演奏乐器,两个孩子都相当聪明,仅仅学习一年时间,乐器演奏已初入门巷。白文姬在厨房里忙碌时,能听到**的笛子独奏:鹧鸪飞;吉吉的小提琴独奏:梁祝。他们的演奏还不流畅,时有凝滞之处,但足以让人享受到音乐的美感。

她很快炒了十几盘菜,由于原料全部取自罐头,菜肴的色香味难免打点折扣,但总的说来还算琳琅满目,有拔丝山药、鱼香肉丝、蟹羹、枸杞竹笋、松仁鱼米、回锅蹄膀、葱爆三样、扣三鲜。侍卫临时找来一个大饭桌,把菜摆上去。白文姬从厨房出来时,见厅堂里紧张的气氛已消除,**和吉吉依偎在帝后的钢铁身躯旁,正讲解着各种乐器的名称,而帝皇、帝后乃至掌玺令、侍卫长都很感兴趣地听着,只有中书令十分恼怒——那个钢铁面孔上的怒容看起来真滑稽!但他也无可奈何。

白文姬为**和吉吉发了筷子,为其它人发了刀叉,笑着请大家进餐。大家都盯着帝皇,帝皇终于用叉子叉起一片竹笋,放在嘴里慢慢嚼着,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帝后、掌玺令和侍卫长也都拿起了刀叉,只有中书令脸色阴沉地干坐着。吃了一会儿,**调皮地问父王:

“父王,白嬷嬤炒的菜好吃吗?”

帝皇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把注意力引向中书令:“葛葛玉成,你也吃!”

中书令犟着脖子说:“我决不吃地球佬的食物!”

帝皇的脸色慢慢变阴:“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我宁可违抗你的命令,不愿坏了祖先的规矩!“

周围的人为他捏一把汗,帝皇怪异地笑笑,说:“好,我成全你。来人!“

两个钢铁侍卫应声赶到,把中书令夹在中间。眼看饭场就要变成杀人场,白文姬皱着眉头向帝皇转过脸,尽管讨厌中书令,她也不想中书令为此丢掉脑袋。但帝皇已经下令了,不过这个命令是那么匪夷所思:

“来人,撬开他的嘴巴,把饭菜往里面塞!“

两个侍卫兴高采烈地执行命令。中书令和他们同属于工蜂族,但他们素来对这个眼睛朝天的老家伙没有好感。他们起劲地撬开他的嘴巴。抓起菜肴往里硬塞,很快把中书令弄得狼狈不堪。中书令大声喊:“别塞了,我吃!我吃!”侍卫住手了,中书令忠愤填膺地喊道:

“我吃!坏了祖宗规矩,罪不在我!”

他恼怒地闭上眼睛,把菜肴胡乱往嘴里填。奇奇诺瓦哈哈大笑,周围人也都笑了。

饭毕,帝皇命令侍卫随中书令回家,要监督他食用地球佬的食物至少三天,不吃就照样处理。然后,他像是随随便便地宣布了一条诏令:

“从今天起,不再限制x星人食用地球食物,也不再明令禁止x星人脱去外壳,毕竟战争已结束了。”

白文姬望着帝皇,感触万千。她知道这道命令的意义,x星人幸而有了这么一位开明的君主,今后一定会慢慢脱离野蛮,接受丰富多彩的地球文明。她确信,x星人会在地球牢牢地扎下根,对此,她不知是应该高兴还是悲伤。

又是一年过去了。奇奇诺瓦所捅开的小小蚁穴已经变成滔滔洪流。几乎所有年轻的x星人都脱去钢铁外壳,穿着地球人的时装,吃着地球人的食物,唱着地球人的歌曲,实施着地球人的社交礼节。在一切方面,他们都如饥似渴地向地球人学习。白文姬知道这并不是她的一己之力造成的,而是因为地球文化的力量。与x星人的半野蛮文化相比,地球文化博大精深,它的诱惑力是无法抵挡的。

当然,白文姬本人也大大加速了这个过程。

x星人都是直接从地球信息库中去学习,当然,在书籍、音像资料不足以说明的地方,他们也常常请教白文姬。白文姬笑谑地说,自己成了八十万禁军总教头。一般来说,x星人的问题还没难住过她,因为这些问题大多是常识性的东西。

白文姬太忙了,以至于忘掉悲伤,亲人死亡的第二个纪念日在平静的气氛中度过。

这一天,侍卫长刚刚里斯突然造访。他穿着钢铁外壳,这说明他在轮值,因为平时他也把外壳脱去了。他的个子很魁梧,脱下外壳几乎没使他身高降低,年纪相当轻,是一个英俊的方脸膛大汉。自那次御前会议之后,他对白文姬十分敬畏,也许仅次于对帝皇的敬畏感。他常来找白文姬请教一些问题,这个勇猛慓悍的汉子在白文姬面前竟然十分腼腆,常常红着脸,垂着目光,说话显得有点慌乱。

白文姬清楚刚刚里斯对自己的情意,她很珍惜这一点。

但刚刚里斯今天表情紧张,急迫地说:“白嬷嬷,帝皇正在开御前会议,他要废掉帝后!”

“废掉帝后?”文姬吃惊地说,“为什么?”

刚刚里斯没有答话,直视着白文姬。文姬知道了,不由得苦笑。这一年来,帝皇常常召她去,或者轻车简从地来到她的住室长谈,贪婪地询问地球的各种知识。他也脱去机器外壳,个子矮小,又黑又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充满自信。他的思维十分明晰,虽然他和白文姬总是站在不同的文化上去思考,但对一般问题常常有相同的结论。几次长谈后,两人已建立很深的默契。

也许这种默契里包含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意,白文姬能看出这一点,却从来没想过它。她在努力帮助x星人摆脱野蛮,继承地球文明。她相信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但是——毕竟这是些双手沾满鲜血的野蛮人啊,怎么可能同一位野蛮人谈婚论嫁呢。

她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这是典型的奇奇诺瓦的处事方式,他从没向白文姬表白过爱意,但他要快刀斩乱麻地废掉帝后,然后捧着帝后的桂冠来向她求婚!白文姬苦笑着,简短地吩咐:

“快带我去御前会议,快一点!”

今天御前会议的人数扩大了,有几个人白文姬不熟悉。屋内气氛紧张得快要爆炸,白文姬进去时,掌玺令正在侃侃而谈。侍卫长悄悄告诉文姬,他属于帝后的果果部族。

“我们以果果部族之名,再次请求帝皇收回成命。帝后并无失德之处,突然把她废掉,恐怕人心不服。”

奇奇诺瓦冷冷地说:“我意已决,不要多说了!”

掌玺令平时十分老成,但今天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冷笑着说:“帝皇废后,是为了那个地球女人吗?”他原想说“母狗”,但平时他其实对白文姬十分敬重的,便临时换了词。

帝皇根本不理不睬,帝后也在座,她的目光中蕴含着愤怒和屈辱。不过她看白文姬时,目光中并没有多少敌意——她知道这不会是地球女人的的主意。掌玺令双目喷火,声色俱厉地喊:

“帝皇!你是想逼果果部族的战士穿上钢铁外壳么?”

帝皇勃然大怒,恶狠狠地说:“你想威胁我么?来人!”两名穿着机器外壳的侍卫迅速上前,架住掌玺令的双臂。“把他架出去宰了,我要叫你没有机会穿上铁壳!”

掌玺令愤怒地喊:“果果部族的血是不会白流的!”

帝皇恶毒地笑了,简短地吩咐:“停下!就在这儿掐死他,不要让他流血。”

侍卫毫不犹豫地掐住他的脖子,很快他的面庞变得青紫。帝后腾地窜了起来,另两名侍卫迅速扑过去,阻挡住她。千钧一发之际,白文姬高声喊:

“住手!”

几名侍卫都住手了,扭头看看帝皇并没有什么表示,便乖巧地退下去。白文姬把快要昏晕的掌玺令扶到椅子上,悲愤地说:

“你们已经杀死60亿地球人,还不满足,还要自相残杀吗?”

这句话很重,把大家震住了,包括奇奇诺瓦。他暗自后悔,今天处事过于孟浪了。白文姬又走到帝后那儿,扶她坐下,换上微笑说:

“帝后,我早就想找你商量一件事。**尼亚已在我那儿已学了两年,十分聪明可爱,我想收他为义子,你答应吗?”

帝后从怒火中清醒过来,明白了白文姬这些话的含意,默默点头。白文姬回头走向帝皇:

“那你就是我的义兄了。义兄,我替**求个情,不要废掉他的母后,不要杀害他的舅舅掌玺令,行吗?”

奇奇诺瓦暗暗感激白文姬为他挽回大局,也知道“封白文姬为帝后”的打算不可能实现了——从白文姬的所作所为看,她绝不会同意。他果断地点点头。

白文姬笑容灿烂:“很高兴一场误会消除了,喂,掌玺令,还有你的事情呢。**已经十八岁,是否该为他选妃了?我看吉吉杜芝就很合适。你说呢,要不要在这次御前会上讨论一下?你们开会吧,我该退场了。”

帝皇过来拉住她,心怀感激,但没有形之于色。“我宣布,从今天起,白嬷嬷成为御前会议的固定成员。你坐下吧。”

白文姬没有推辞,微笑入座。周围的人都以尊敬的目光看着她。

第四章

白文姬在x星人社会中生活近50年,赢得社会的普遍尊重。作为御前会议的一员,她一般不大发表意见,但只要她发表意见,常常就是会议的定论。她的学生数以十万计,而“白嬷嬷”便成为一个专有称呼了。

不过她的心境并不平静,每年5月26日,她会在亲人的灵前点上两束香,悼念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儿,也悼念60亿地球人的冤魂。这时,内心深处常常出现一个声音:你以德报怨,帮助双手沾满鲜血的x星人脱离野蛮,进入文明时代;你帮他们避免自相残杀,在地球上牢牢站住脚根。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60亿冤魂吗?

她相信自己做着正确的事,但她无法消除这种自我谴责。

她还常常感到渗入骨髓的孤凄,虽然她桃李遍天下,虽然**和吉吉一直待她如生母,虽然她与奇奇诺瓦、果果利加、刚刚里斯都是要好的朋友,但她仍免不了这种孤寂之感。毕竟,她是唯一的地球人,而x星人尽管在迅速融入地球文明,毕竟他们是外来者,他们身上还带着深深的x星烙印。

她在这种矛盾的心境中生活着。不过,她从没懈怠过自己的工作,直到75岁那年她撒手人寰。

人寰,这个词儿没用错,因为在她去世时,x星社会已基本融入地球文明。年轻人衣着入时,弹奏着施特劳斯、莫扎特、李斯特、刘天华和阿炳的琴曲,吟着济慈、泰戈尔、李白的诗句。沙滩上,女郎们尽情展露她们迷人的曲线,婴儿们趴在母亲的*上尽情地吮吸。工蜂族几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他们全都恢复了自然生殖方式。x星人贪婪地学习地球人的一切知识,当然也包括历史。在x星人的历史书上,坦率地记下那个血腥的时刻,并把它视作新地球人的原罪。不要奇怪他们的变化如此之快,他们只不过是向岔路上走了一段,又回到本来的人生之路罢了。

白文姬去世半年后,年迈的奇奇诺瓦也去世了,**继任为奇奇诺瓦六世。登基后他立即颁布一道诏令,追封白文姬为国母,千秋万代享受新地球人的祭祀。她是新地球人的始祖,是新世纪的女娲。地球上原先建造的a型纪念塔被拆除了,代之以白文姬的塑像。奇奇诺瓦六世还把诏令发回x星,在母星上也建造了白文姬的雕像。

雕像是以50年前的白文姬为模特,也就是**第一次见到白文姬的时刻。一尊**的母爱女神,饱满的*,美极了的*,遥望着远方,平静的目光中微含凄凉,似乎在召唤远方的孩子只有一点与塑像的基调不大符合——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银光闪闪的手铐。

新地球人是以这种方式表示永远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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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中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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