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洼子村
田间褐红色的泥地里,趴着一条栗黄色瘦狗。
它紧盯着地里的一个地洞,后腿微曲,全身灌满了一触即发的力量。
忽然,狗子如同脱弦利箭般暴起而出,向一个刚爬出洞口,贼兮兮四下张望的灰毛老鼠扑去。
那老鼠受惊之下一跃而起,足足跳起半尺有余。它吱吱慌叫,长长的尾巴在空中甩动,竟堪堪避开了狗子爪牙。
狗子一扑落空,回头再次出击,时间已是不及。眼看着老鼠翻落地里,四肢带风往洞口逃去。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蓦然跳过来一个少年。
只见他只是一脚,就把落地未稳的老鼠牢牢踩住,随后身子前倾,脚下用力,把老鼠踩进了松软的泥土里。紧接着扬起手中竹棍,冲着垂死挣扎的老鼠,结结实实的就是几棍子……
“哈哈,栗子黄,我们逮到了。”少年开心的又跳又叫,抱着狗子亲了又亲。
少年大约十四五岁,长得瘦骨棱棱,满是泥垢的脸上,一双眼睛一闪一闪颇有灵气。
他叫做宋明,小名狗剩。
宋家在这洼子村,也曾是人丁兴旺的大家族,祖上出过几个官员商贾,只是到了宋明老爸宋宝山这一代,就没落的不成样子了。他原本有兄弟五个,都住在这洼子村,结果因为世道艰难,或走或亡的只剩下了宋宝山一家。
宋宝山在家族中排行老三,因此人称宋老三。
他为人朴实厚道,娶妻王氏,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宋玉早已远嫁,身边尚有一个十四岁的儿子宋明。
一家人靠着几块旱地艰难度日,收成好坏全靠老天心情,正是所谓的靠天收。
老天开眼,风调雨顺,收成就好一些,一家人的日子也相对好过。相反的,若是天不作美,粮食减产,就只得节衣缩食、忍饥挨饿。
每到青黄不接或是干旱少雨的季节,宋明的父亲就会走街串巷的做些打土坯、挖土方的活计,多少挣些散碎银钱补贴家用。
一家人生活虽然窘迫,可按宋宝山自嘲所说,好歹是一个囫囵家,团团圆圆的没有人被饿死。
在这个年月,活着确实是最大的奢侈。
据常住村西仙姑庙的孙老倌说,村上每年都有死人,这些人全被安置在庙里。他们大多是被饿死的,寿终正寝的少之又少。
饿死的人大多皮包骨头,身体蜷缩一团像个硬壳乌龟,硬的平放地上左右晃悠,放在棺材里盖子都盖不上。
老倌说人之所以被饿死,是因为上辈子糟践粮食太多,要拿这辈子的食物来偿还,这才使得这一世没有食物吃。
落日金黄的余辉中,宋明蹦跳着提着田鼠,向一个破败的村落走去,一人一狗逐渐走进村子,消失在残破的围墙后。
随着他们渐行渐远,宋明欢快的口哨声和狗子的吠叫,慢慢消失在了斑驳的树影里。
这是个简陋的三间草房,由黄泥和干草混合而成。屋子四周,一圈粗树枝埋在泥里构成了院墙。此时,屋顶正冒着袅袅炊烟,好似在欢迎回家的狗剩。
狗剩刚进院门,就喊道:“娘,娘,快来看,大老鼠!我们逮到一只大老鼠!”
宋宝山在院子里吧嗒吧嗒的抽旱烟,看到宋明进院道:“剩儿,你去捉田鼠了?哟,这老鼠还挺肥。”
狗剩嗯了一声,冲宋宝山扬了扬手中的田鼠,呲了呲牙。脚步不停走到屋内放下田鼠,又和灶前的妇人说笑了几句,然后舀了一瓢水走了出来,倒在屋外墙角一个瓦盆里,笑意满满的看栗子黄埋头喝水。
宋宝山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起身说道:“剩儿啊,爹明天就去镇上给人打土坯,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爹,我娘告诉过我了,明天早上我烤田鼠给您吃,您吃些肉食再去干活才有力气。”狗剩一边说话,一边起身穿梭院子和灶前,帮宋母把饭菜放在院内桌子上。
一家三口团团围坐,桌上尽是些野菜糊糊,咸菜之类的食物。
宋宝山慈爱的看着狗剩,沉吟片刻后说道:“好孩子,这田鼠土腥味太大,吃不惯,你和你娘吃吧。”言罢又对宋母说道:“孩儿他娘,家里的粮食大概还能坚持三五日,你们尽量节省一点,等我买粮食回来。要是实在不行了,就再去村保刘二栓家里借点。”
“怕是借不出了,上次借的两碗糙米还没还上哩。”宋母黯然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唉,真到那时候,也只能厚着脸皮去求人家了。”
“求求吧,说些好听话,争取坚持到我回来,这年月难啊,种出来的粮食本就不够吃,却又被那狗日的仙人,强征一部分,可真是岂有此理……”宋宝山越来越激动,握着拳头的手关节发白,额头的青筋绷的老高,忿忿不平的说道。
宋母受惊,慌忙嘘声低骂道:“不留德的短命鬼,你不想活了!仙人你也敢骂!你是不是想把我们娘俩都害死。”她一边骂,一边手掌连摆,恨不得把宋宝山嘴巴堵住。
“娘,为什么要把我们自己的口粮,给那些仙人啊。他们自己不种粮食么?”宋明突然稚气十足的问道,“我们家好久没吃干面馍馍了,他们还来抢粮食吃,真是讨厌。”
“我的小祖宗,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要乱说仙人坏话,他们听得到。”宋母连声责备父子二人,稍后又站起身来,对着西南方向低声祷告,“仙人莫怪,仙人莫怪,我家孩子不懂事,您千万别见怪,别见怪。”
吃完饭,宋明早早就钻进了被窝,闭眼不动,强迫自己早点睡着。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晚饭那些野菜汤水不抗饿,若不赶快入睡,一会儿饿了再睡可就难了。
此时宋明正迷迷糊糊的盘算,明天天亮一定早些起床,提前烤好老鼠给父亲吃。然后去后山转转,看看有没有可以果腹的野菜野果。一想到冒着红艳汁水的猪猡果,他就不争气的流出了涎水。
第二天中午,宋明背着一筐野菜兴冲冲的往家赶,他这一早上收获颇丰,除了野菜以外还摘了许多野果。
他不知道此时家里来了一个对他的一生至关重要的人,那就是他的大伯。
宋明对于大伯的了解,都来自父亲只言片语的描述。据他父亲宋宝山所说,他大伯叫宋青山,年轻的时候精明能言,可不知为何被爷爷赶出了家门,以至于宋明几乎不记得他的大伯。
所以,在他看到被栗子黄呲牙以对,搞的狼狈不堪的黑胖子时,很诧疑。他不晓得这个人是谁,又怎会在自己家里。
他没有打招呼,径自把竹筐放到房里,然后站在母亲身后看他们聊天。随后在母亲介绍下才恍然大悟,拘谨的对着黑胖子叫了声大伯。
宋青山笑眯眯的上下打量宋明,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的皱纹像一道道枯枝,向后分叉延伸。赘肉横生的黑脸上,冒着一层油光,还正滴着豆大的热汗。
他随口夸了宋明几句“懂事”“乖巧”之类的话,随后干笑着伸手,做出长辈模样,想要摸宋明的头。
他脸上皮肤毛孔甚是粗大,一笑起来,满口黑黄坏牙。宋明正自看的膈应,忽又看他长满黑毛的肥手,向自己伸来,不由反感陡增,干脆逃也似的钻入房中,再也不出来。
宋青山尴尬的收回了手,不安的搓了搓手心。对宋母吐露了此次的来意。
宋明一直躲在屋内偷听,一来二去,也听了个大概。
原来大伯这些年并没有走远,他去到了临近的流水镇,在一个刘姓财主家里做伙计。
由于大伯能言善道,做事又尽心机灵,逐渐被刘家信任。慢慢地,从一个小伙计,做到刘家家仆,后来又做了了随从。也算媳妇熬成婆,现在刘家令他管理家族的一处浣衣坊。大伯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小掌柜。
虽说这浣衣坊不比其他场面生意光鲜,只是做些洗洗涮涮的工作,可好歹是个小掌柜,自己可以拿掌柜的月钱。大伯讲到此处,声调都高了八度,客套的笑声也大了许多,显然对于这个掌柜非常满意。
大伯说,刘家要招收一些十四五岁的孩子,做浣衣坊的坊工。主要做些添水烧火,送物跑腿的活儿。
作为浣衣坊的掌柜,大伯承了诸多人情,终于求得一个名额,可以推举一个少年,直接参加刘家最后的招收选拔。
由于他结婚以来没能生养,经过一番前后思索,想到了他三弟,他说兄弟几个中,只有老三和他最为亲密,而且他知道三弟有个儿子,年龄算来也正合适。
宋青山是见过宋明的,他离家之前宋明就已出生,只是那是的宋明还嗷嗷待哺,尚在襁褓之中,因此对他这个大伯没有任何印象。
在大伯眼里,刘家好比皇宫,进了刘家就是掉进了蜜罐、进了福窝,有享不完的福。再也不会饿肚子,顿顿都有饱饭。若是天遂人愿,能得到主家赏识提拔,那可更是不敢想象的福分,整个家族都会受到福荫庇佑。
他这次来到家里,就是为了接宋明过去刘家,参加刘家的杂役选拔。
宋母先是一番认真感谢,感谢大伯不忘提携狗剩,又简单叙了亲人情分,问了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最后却以无法做主为由,让宋青山过些日子再来家里。
毕竟拿主意的宋宝山还没有回来。
最后大伯决定七日后再来,因为招收的时间到那时也就近了。
宋明莫名其妙,不很喜欢这个大伯,甚至有些轻微的抵触。也许因为大伯粗大的毛孔,也许是因为他讲话时,话里话外隐藏的轻慢之色。反正就是不喜欢。
宋宝山归来前的那天晚上,宋明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
有时梦见自己,在山珍海味堆积如山的饭桌前吃饭。身前身后更有无数美妙侍女,贴心侍候。他大快朵颐吃的正自痛快,突然有人端过来堆积如山,沾满屎尿的脏衣服,叫自己清洗干净。
也有时候,梦到自己在四面环墙的房间里,被一群壮汉追赶。他们身手敏捷,逮兔子一样围追堵截,终于把自己摁在地上,活活捉住。最可怕的是,接下来他们把自己缚在凳上,狞笑着拿活老鼠往自己嘴里塞,硬要自己生生吞下。
终于,宋宝山回家了,宋明想把梦境里的事告诉他,结果在他看到宋宝山脸上,化不开的阴郁后,把所有话都藏在了心里。
宋宝山没有找到什么活计,反而差点一命呜呼。
据他所说,有一富户准备打些土坯盖两间新房。就在双方谈妥报酬,自己就要开工的当口,突然来了一群强人。这群人催马狂奔,在富户宅中横冲直撞,砍翻数名护卫家丁,抢走无数钱粮后扬长而去。
当时他见情况不妙,藏身一处地窖。惶惶不可终日的度过三天,直到富户家人打扫现场,派人到地窖查看情况,才发现了躲在地窖一角的宋宝山。
宋宝山回到家中,仍是后怕。暂时再也不敢外出务工,眼见土匪闹得厉害,干脆在家中等待大哥到来,只是闲暇之余,唉声叹气,愁苦不已。
终于,宋青山这日驾着马车,再次来到家里。
久别重逢,兄弟两人甚是欢喜。说了许多旧情浓意的话,也谈论了许多儿时趣事。一通谈天说地后,宋青山再次提出想要带宋明走。
宋宝山蹲在地上,不发一言的一直抽烟,直到宋青山一再催促,才悠悠说出自己的顾虑。说什么眼下时局艰难,人心险恶,担心孩子年幼,孤身在外无人照顾。
宋青山苦苦劝慰,说一定拿宋明视如己出,保证不会亏待。并且许诺宋宝山,自己会和刘家商量,让刘家每月多给宋明月钱,以补贴家用。
宋宝山最后还是应允了。
临行之时,宋母交代儿子,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要听大伯的话。宋宝山交代了一些做事要细心,踏实,做人要谦卑之类的言语。
最后,在宋母泪眼婆娑的目光中,宋父的谆谆告诫声中,宋青山带着宋明离开了村子。栗子黄追着马车一直跑到了村口,冲着远去的马车汪汪狂吠,最后呜咽着低下了头。
马车上的宋明,一直埋着头,他不敢看惜别的父母,也不敢看奔跑着的栗子黄,直到马车驶出洼子村,他才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熟悉的村落,他握紧了拳头,不觉间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