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包藏祸心
路过拙思馆与迢沁斋时,那几处远瞧都是灯火通明的,窗纱被映得人影绰绰。
与白日不同的是,洪清荣在翠绡陪伴下步行,半道还折了好些娇嫩的花枝,好等事毕后带回逆霈苑。
夜半的冷风虽然有些刺骨,但呼吸间却格外让人神清气爽。洪清荣发现越是靠近前厅的位置,便越能在来往的家仆身上,感受到焦虑与沉重的气氛。
翠绡沉默的掀开前厅门帘,洪清荣见状抬手微拦她:“找处暖阁里等着,去前厅平白受晦气。”
此话说罢,站在门口的洪清荣便和坐在主位的徐覆对上目光。
“民女拜见徐大人,不知大人深夜来此所为何事?”既然如此,洪清荣上前几步踏进厅内,未把姿态放低半丝。
徐覆正打量着女儿装扮的洪清荣,见她不卑不亢的态度,神色略有些惊讶,后竟转头向洪立棣发难道:“洪家果真有些底蕴,能教养出雌雄莫辩的英豪。”
洪立棣面色讪讪不敢多言,这倒是意料之中的反应。徐覆见状抬起胳膊,漫不经心的指了个仆役,“你来说说看,本朝若发生草民阻挠衙门办案的事,律法上是如何惩戒来着?”
仆役听完话把头埋得更深,战战兢兢的瞟着两位主子,硬是咬紧牙关不敢说话。
“倒是一条好狗。”徐覆不屑的挥手,即刻便有差役上前恭敬听命:“去把他家人都抓来,耽误一盏茶便斩杀一人。今日我倒要看看,忠孝到底要如何才能两全。”
“奴才不知,奴才真的不知!奴才连字都不识得,还望大人能饶命啊!”那倒霉仆役早已心慌意乱,脑袋磕的砰砰直响,片刻便有鲜血混着眼泪,吧嗒不绝的掉落在地。
直待洪清荣看不下去微微点头,那仆役才慌忙把答案喊出来:“应该是……杖五十!”
“我瞧着不错,那就这样办。”徐覆拍了两下座椅扶手,颇为满意的站起身。
“我何曾阻挠过徐大人,你要找的洪清胄就是我。”洪清荣听完这话,冷然哂笑道。
那仆役前几年曾因保护妻儿,阻挠过官府的办案,事后不但尝尽苦果,还被家族划出了族籍。
被除祖籍剥夺姓氏者,生不准回乡,死不能入葬。她瞧着此人到是条忠肝义胆的汉子,便收了他做家仆。
“你当真以为寥寥解释几句,就能把事情颠倒黑白了吗?”徐覆此刻倒是和颜悦色,不似方才那般逼人之态。
“民女素日顶着庶弟名号出门,嫌犯方渐离也并不认识他。”洪清荣目光沉了沉。
“那白日你怎未曾解释?”徐覆脸上笑容越扯越大,竟看着有几分瘆人。
“徐大人。”洪立棣见状赶紧打圆场:“这事总对女儿名声有碍,我嘱咐过不许外人知晓,想来她不过是老实听话,确实没半分隐瞒之意。”
话间洪清胄的呜咽之声未曾停过,倒是极为闹腾聒噪。
“那我还得感谢洪老爷,没把我当外人了?”徐覆双眼微眯审视着洪立棣,片刻后身体稍向后倾斜,对手下出声吩咐到:“放开他。”
松绑后洪清胄便撒腿跑到洪立棣身后,被人绑起来扔在地上听了半晌,他自然清楚今夜是被人算计入坑了。
“你这么晚去聚贤楼做甚?”洪立棣见状心思一转,回头毫不客气的揪着幺儿的后脖衣领,把脸色铁青的洪清胄拉扯到前头。
“去,去……”大庭广众下如此丢人现眼,他恨不得把头缩在衣领里,连嘴里话也翻来覆去的说不明白。
“一个大男子这么晚出去,还能做甚?”徐覆平生最看不得窝囊男子,也许是出于同类的恨不成钢。
洪立棣脸色红白一阵,顾不得教训这逆子,连对徐覆说道:“莫不是搅浑了徐大人您办差?这混账您该怎么罚便怎么罚,这都是应该的。”
“我可没闲功夫替人清理门户。”徐覆并没有因洪立棣转移话题,而从主动变为被动:“洪清荣阻挠官府办案,现已证据确凿。无奈官府近日案件积压,无暇审理此等小事。便委托渡衣门接手处置,尔等若有异议,自等明日再击鼓明冤情。”
“大人此话,民女怎么听不明白。”洪清荣语气渐冷:“我虽隐瞒身份在先,可大人所问之事,我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何来阻挠办案之说!”
“我苦读几载春秋,竟也没听说本朝有何律法,指责百姓化名游玩有罪,此错还竟与叛国罪同等,还要为此株连全族!”
这番话说得点明纲要,群情激奋。即刻便有仆役跟着出言复议,众人气焰也不似方才那般萎靡。
“民女再问大人,今夜你堂而皇之的强闯民宅,可有接到何指令,可有抓捕文书?”
随着一连串的质问袭来,徐覆已经是强忍心虚,次次欲要争辩,开口却不知该如何狡辩,最终只能导致他哑口无言的瞪着眼睛。
洪清荣见状乘胜追击道:“难道京城内男女私会是何大罪不成,竟可以先斩后奏的登府抓人?
还是渡衣门早已经沦为某人私兵,正准备越过当今圣上对我忠勇侯府的子嗣动手吗?”
此话一出便给徐覆的靠山给抽刀斩断,如果他今夜真敢仗着渡衣门撑腰,而强行对自己动手,想来明日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洪立棣那是个心惊胆战,连对徐覆拱手赔礼道:“家女她不知天高地厚,竟如此口不择言,还望徐大人见她年纪尚幼,莫要怪罪才是啊!”
“女儿牙尖嘴利,爹爹扮猪吃虎。倒是黑脸白脸的给爷这唱戏呢!”徐覆把手指捏得吱嘎作响,脸色阴恻恻的道:“下官倒也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清荣姑娘。不知这炭写的字难认吗?”
“这关键需看书写者的字体如何,大人又何出此问呢?”洪清荣故作不明所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
“若是写在纸团上呢?”徐覆身体前倾拄着椅背,做出虚心求教的模样。
“如大人实在好奇,民女这便叫人拿些炭与纸张来,当堂一试便知。”洪清荣说罢,便欲向离得最近的仆厮招呼。
“那不必。”徐覆松开手掌站起身来,把懒腰伸的嘎吱作响。
“何苦劳烦他人,待我回去再请教方渐离罢。”徐覆似笑非笑的瞥了眼洪清荣,招呼手下的官差先行出去。
“听说此人文采绝佳,只不过向来体质孱弱,也不知能不能熬得过去。”徐覆边说,边背手踱出门去。
“对了,立棣兄。”徐覆仿佛想到什么,转头对洪立棣唤道,“你家倒有个好千金。”
洪清荣见徐覆把目光又瞄向自己,便也抬手行个揖礼表示尊敬。洪立棣连上前几步低眉顺眼的低语几句,这架势便是要亲自送到门口。
终于送走这尊瘟神,方才洪清荣全凭口怒气吊着,现下不由有劫后余生之感。
翠绡顶着寒风在门外守着,见家主与少君都陆续离开,便赶忙入前厅去寻主子,又免不得安慰几句后,才守着洪清荣相携离开。
到底是更深露重的时候,待回到逆霈苑,便见闻笛等人更是红着眼睛,话音儿里都带着更咽。
丫头们哭后也精神疲累,只留下翠绡整理被弄乱的脂粉,其他人便纷纷退下。
今日洪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嫡房这边的闹剧才刚唱罢,姨娘那却刚刚敲锣上场。
柳姨娘居住的蕴藉榭是前房主安放奇珍盆栽之地,因此榭内多是古雅玲珑的奇异花卉,这院内景色虽是因此移步换景,却可怜主人要沿着园里的隔断走。
“姨婆,家主刚才派人传话,只说是不回来安寝,让奴婢先伺候您休息。另外胄哥儿现下也该走至小竹林附近了。”仆役传完话便察言观色的退下。
丫鬟碧儿双膝着地的跪在柳姨娘脚边,盯着她那双爬满血丝的双眼,苦口婆心的规劝道:“干娘若如此,这眼睛可要熬坏的。”
“我得紧着把这绣完,月末可就要验货。”柳姨娘把手中绣品抖落开,心情沉重的叹口气。
“奴婢是心疼干娘您,若非主母那般克扣小气,您也不至于遭这份罪。”
柳姨娘放下手中绣品,碧儿手疾眼快的站起来转到其身后,双手熟练的按压着主子早已酸疼的腰背。
“好孩子,你也歇会。”柳姨娘捉住碧儿忙碌的手:“做了整天的绣活,我也是该动弹动弹。你随我去迎迎胄哥儿吧!”
“娘。”洪飞絮散着发髻坐在桌边,身上披着件湖色缎绣藤萝花的衣裳,听到此处却蹙起那对极美的笼烟眉:“我手疼。”
柳姨娘原本正想去迎小儿子,见洪飞絮身姿单薄似纸般倚在桌沿边,便心疼的上前拢了拢她身上的衣裳,“你先去睡,这更深露重的小心着凉。”
“我怎睡得着。白日老夫人的话就像针扎着心般,好不容易有些困倦之意,可手心却疼的让人清醒。”洪飞絮摊开手心给母亲看,那里有四道月牙儿型的伤口触目惊心。
“你对自己也太狠心些。”柳姨娘捧起那双柔荑般的玉手,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就算老夫人说话再难听,你也不该气成这样,竟攥拳攥出指甲伤来。”
“三姑娘真是个坏透了的阴险狡诈之徒。”还未等洪飞絮开口,身旁碧儿就已经跺脚道。
洪飞絮虽然心中也有不忿,听此话也只是冷笑,即使身旁没外人,她也未曾说出不该的话。
碧儿说罢似还未解气,稚气面庞上呈现种不符年纪的阴狠:“她要是敢再欺负絮姐儿,奴婢定要把她碎尸万段。”
洪飞絮抬起胳膊亲昵的揉了揉碧儿头发,这才柔声道:“好碧儿,不枉待母亲待你如亲子般。”
“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儿!”碧儿脸上洋溢着笑容:“这么谪仙般心肠好的好姑娘,她们都能昧着良心欺侮。”
“娘,老夫人那神情你是没看见,就好像我是极脏的污秽般。”洪飞絮只瞧了眼碧儿表忠心,便转头对柳姨娘哭诉道:“娘,你说我为何就不配清字辈的名字,大家都是爹爹的孩子,为甚我却要受尽如此屈辱?”
这两声饱含委屈的娘,叫得柳姨娘心如刀绞,她伸手搂过格外瘦弱的洪飞絮:“好乖乖,都怪娘拖累你。”
“我不甘心,只因为出身,凭什么!”洪飞絮哭得极狠,就连声音都哑了些,那张玉瓷般的脸愈发憔悴苍白:“难道我自出生起就活该低贱,我又犯了何错要承担这些?”
“怪娘,怨我。”柳姨娘也开始面色戚戚,她抽出锦帕给长女拭泪,“你相信我,娘定为你搏出个光明前程来。”
洪飞絮止住哭声,带着半信半疑的不信任:“你又哄骗女儿。”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柳姨娘摸着洪飞絮璎珞似的青丝,“娘没骗你,你只需知晓飞絮这名字,是我能给你最好的。”
“就因这个名字。”洪飞絮委屈抱怨道:“我连族中后辈的名谱都登不上去。”
“为娘要的便是这个。你莫理会那些人,他们的辱骂与赞扬都廉价得很,配不上放在心里。”柳姨娘面上有胸有成竹的神气:“如今最要做到的是忍耐二字,你可晓得吗?”
“娘说这话,让我听不懂。”
“你不需要懂,只要记得这句话便好。”柳姨娘安慰般轻握洪飞絮的手,示意她不要再刨根问底。
可洪飞絮又怎能放弃这次机会,正准备无视柳姨娘的眼神时,窗外却忽然传来洪清胄愤怒的嘶吼声:“娘,我定要把洪清荣碎尸万段不可!”
“这杀千刀的,说得什么混账话,也不怕被大房的人听见,平白的招人口舌。”柳姨娘眉毛紧皱,嘴里咂了声便松开姑娘的手,急忙笼着鬓边碎发,嘴里还招呼碧儿出门,顿时屋内便空荡荡没有了人气。
先是洪清荣,又是洪清胄,她如今真成爹娘不爱的弃子了吗?洪飞絮把手放在烛火边细细端详,伤口被照耀的忽明忽暗,犹如她永远揣度不透周围人的偏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