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奔向省城
新建的县客运站两年前完工并投入使用，人们可以从这里乘车直达省内各地区的主要市县。客运站向来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四面八方的人们汇聚于此，其间不乏小偷、流氓、乞丐、人贩子、拉脚的三轮车等等。这里人流量一直很大，又邻着货运站，所以这一带倒比县城正大街还要热闹些。对面的小饭馆里更是常常人满为患，虽然这一条街上并排开了七八家，但是家家都生意火爆。
现在是清晨，客运站还没有开门，行人寥寥。宋小英带着项伟走了过来。
“项伟哥，你那身衣服上怎么还有花？丢不丢？”宋小英用一根手指在脸上比划了两下。
“我姑用被罩改的。”
“哇，你姑真牛，还会做衣服！”
“咱们吃什么？我这有点钱，我请你。”项伟看着那一排小饭馆，拿不准哪一家能便宜点。他没下过馆子，书包里那十五块钱不知道够不够。“要不，咱们买几个烧饼吃吧。”
“切！吃饭还用得着花钱？”宋小英显得很不屑。
项伟怔愣地看着她说：“不花钱？你，又要偷？去人家屋里偷？”
“哎呀，别问了，跟我来。”宋小英拉着项伟的手进了一家包子铺。
“包子叔，包子婶，我来帮你们洗菜了！”宋小英进了门就大声说。
厨房与餐厅相连的那个方形窗口里探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脑袋。“小英子，快进来，正好你婶今天肚子疼，还没来，这点芹菜和韭菜没洗，你上手吧。我这包子还没包完呢。”中年男人显然是店主，“这个小子是谁？”他冲着项伟努努嘴。
“他是我哥，我姨她姐家的。”
“你姨她姐……那不也是你姨吗？你不就一个姨吗？”
“啊，对呀，不是亲的！”宋小英翻了翻眼睛。
“那快进来吧，小子，一会儿你帮叔把那两桶泔水倒外面下水道里。”
看来宋小英跟这店老板混得挺熟。“唉，好！”项伟很痛快地答应着，心里猜想今天吃饭可能真的不用花钱了。下水道，应该就是往下边流水的道，他很容易的就找到了。
两个人在包子铺里帮着忙乎了一阵子，店主给他们端出来一大盘包子，足有十几个了。宋小英吃了两个就饱了，就看着项伟在那狼吞虎咽，这家伙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项伟连着吃了六个，仍然意犹未尽，宋小英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搞得他不好意思再吃了。就抹抹嘴说吃好了。宋小英找了一张报纸，把剩下的五个包子全包起来让项伟捧着，然后对着厨房喊道：“包子叔，我们走了，还有事呢，等我哪天不忙了，还来帮你洗菜。”
“走吧走吧，你个臭丫头能忙个啥！过路看着点车啊。”
“知道了，叔，再见！”
“项伟哥，你怎么这么闷啊？都不说话。”宋小英坐在马路边上，对面就是客运站正门。
“你说了，我就说了，你不说，我也不知道说啥。”项伟也坐下来，把包子放在大腿上，打开来，又吃了一个。
人群开始向客运站汇集，货运站也开始有大货车出入。
宋小英双手托腮看着对面，但眼神里并没有明确的目标。项伟看宋小英不说话，自己也找不到话说，就闷闷陪她坐着。
“我爸我妈就死在这。”宋小英指指客运站。“我姨说我爸跟着别人一起把它盖起来的，没盖完，就被砸死了，我妈那天来给我爸送饭，也一块砸死了。
”宋小英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在给项伟讲一个故事。
“那……所以你就老往这跑，是吗？”项伟看着宋小英。
“项伟哥，咱俩结婚吧。”宋小英像个小大人一样，看着客运站对项伟说。“你看他们，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一块儿走，一块吃饭，晚上肯定也一块睡觉，男的搂着女的，多好。”
“结婚？咱们刚认识，不能结婚，再说，那是长大以后的事，你看见过小孩结婚吗？”项伟说：“再说，我还得继续跑呢，不能呆在这，被姑姑和姑父找到就麻烦了。”
“看，就是她，兄弟们，揍她！”对面过来五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其中一个指着宋小英说，“那天就是她把我打了。”
项伟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看这架势不太对，他把包子塞进书包里，一只手握着包里的水果刀，看着宋小英。
“项伟哥，上！揍他们！他们都是混蛋！”宋小英拉着项伟站起来，摆开架势准备战斗。
对方人数占优，一齐冲过来，其中一个上来就把宋小英推倒了。项伟赶紧过去挡住，想把宋小英拉起来一块逃跑，但是挨了几脚之后，他也被推倒了。他双手撑着地面，避免压在宋小英身上，一边挨着拳打脚踢一边说：“你快起来，跑，你不跑我也跑不了。”刚说完，他就被一个小子骑在了身下，脑袋被拳头包围了。宋小英往外挪了挪身体，两只手一下就扯住了骑在项伟身上那小子的头发，拼了命地拉扯，把那小子疼得哇哇直叫，旁边的几个过来掰开宋小英的手，项伟顺势把背上的小子掀翻，站起身来，抡圆了胳膊打在旁边一个小子的脸上。干过农活的孩子，力气要比城里孩子大很多，那个挨打的小子嘴角立即流了血。但很快，项伟又被其他的孩子打倒压在身下。宋小英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带着助跑冲了过来。一个小子看宋小英冲过来，就迎上去准备把她飞起的脚接住，没想到惯性太大，直接摔了个仰八叉。宋小英也顾不上项伟了，骑在那个小子身上就往脸上招呼，左一个大嘴巴右一个大嘴巴。
旁边看热闹的大人们直笑，“这小丫头厉害啊，哈哈哈。”有人说快去把他们拉开，又有人说，这些都是小混混，整天不学好，天天在这打架，打一会儿就不打了。
如果人对一件事司空见惯了，也就麻木了，何况也不关自己的事。
围着项伟打的几个孩子分出来一个帮忙，企图把宋小英拉扯下来。拉不下来他就往宋小英后背上抡拳头，宋小英也不管他，就可着身下那个使劲的打。项伟也被压着打，看到宋小英虽然打着别人，自己也同时挨着打，心里越来越窝火。刚开始的莫名其妙已经迅速转化成了愤怒，被人骑着打，让他感觉自己被重重地羞辱了，评书里讲，男人死也要站着死。看热闹的人还在那有说有笑指指点点，这让他更加羞恼。他拼了全力让身体侧起来一点，欠出一点缝隙来，帆布包里的包子已经被压扁了，他探手进去摸到包在纸团里的水果刀刀把，猛地抽出来，照着旁边一条胖嘟嘟的大腿肚子就是一刀，由于身体被压制，这一刀他没有用上太大的力气。
一看动了刀子，打人的几个小子一下子就停下了，被吓住了，项伟爬起来拿着滴着血的刀就向宋小英这边冲过来，那个一直在打宋小英的小子吓得撒腿就跑，这边的几个也傻眼了，顾不得同伴纷纷跑路，那个被刀子桶了一下的小子，也不管疼不疼，反正此地不能久留，也跟着跑了。宋小英站起来，把刚才压在身下的小子踩在脚下，双手掐腰：“你敢跑？你要敢跑我就让我哥杀了你！”那孩子吓得直哆嗦，连忙说：“不跑不跑。”但是他说不跑没用，项伟握着刀过来，照着他肚子就捅下去。幸好一只大手抓住了项伟的手腕。包子叔示意躺在地上的孩子快跑。那孩子颤抖着爬起来也不管哪个方向就甩开腿，一下子撞到了电线杆上，他像不知道疼一样，绕过去继续跑。
“孩子，你要捅下去就出人命了，你就犯罪了！”包子叔一边对项伟说，一边把鼻青脸肿的宋小英拉过来，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小英子，快带你哥离开这，一会儿他们几个家里大人来了就麻烦了。”然后指着宋小英和项伟装模作样地提高声调说：“谁家的孩子，这么野！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送派出所去！”一边说一边向宋小英他俩挤眼睛。宋小英拉着项伟的手说：“哥，快跑吧，下回再来。”她见项伟没什么反应，就拖着他跑。
跑了一段，项伟才回过神来，他感觉刚才自己有些不受控制，恼怒、紧张，让他的心嘭嘭嘭地跳。两个人跑累了，在路边坐下来大口喘气。还没等缓过来劲呢，宋小英一把抱住项伟的胳膊，“哥，你真厉害，这回，我看谁还敢欺负我！”项伟擦着额头上的汗，不小心碰到被打肿的地方，疼得直呲牙。“明明是你欺负别人，别人来找你报仇的！”项伟看着宋小英脸上也肿了好几个包。“你疼不？”
“疼就疼呗，几天就好了。”宋小英满不在乎。“哥，走吧，要点水喝。”
宋小英带着项伟在街边一家商店讨了两碗水。喝完了两个人又一屁股坐在路边。“累死我了！哥，以后打架，人少我就不上了。”
“我不想打架，他们不打我，我也不会打他们。”项伟把包子拿出来，看看已经成馅饼了，还好没破得太厉害。
“哥，你说他们会不会再回来？要不咱们去看看？”宋小英看着项伟。
“我也想回去，但我是想看看去省城的车票多少钱。可不是去打架。”
“你还要走？去省城干嘛呀，哥，你就在这里陪着我好不好？”
“不好，我得走，不能被姑姑和姑父找到。”
“那你带着我！你不带着我，哪都别想去！哼！”宋小英把脸外一侧，不看项伟。
“你咋还赖上我了！”
“我就赖上你了！你吃了我的馒头，还有包子，我还给你洗了衣服，你，还害我挨了打！”
“我没有钱，就十五块，都不知道车票多少钱一张。”项伟很无奈地说。
“去问问不就知道了，走，现在就去。”宋小英拉起项伟，两个人又折返回来，向客运站走去。
两个人到了客运站附近不约而同的停下了，四处搜寻了一下，确认刚才打架的几个小子不在，才向车站大厅走去。
刚到大厅门口，项伟突然停下，然后拉起宋小英就往回跑。
“咋了，哥，跑啥？”
“我姑父来了！”
两个人又是一通拼命地跑。看看离客运站远了，两人才呼哧带喘地停下来。项伟感到很绝望。怎么办？看来只能走路去省城了。
“哥，为啥非得去省城？就躲在我家不好吗？”
“我想离家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项伟面无表情地说，“可是现在咋整，我姑父追来了。张一峰是不是没看到纸条？我都说不要找，找也不回！”
“哥，你一定要走吗？”宋小英拉着项伟的手说。
“嗯！”项伟重重地点了点头。
“哥，我要是有办法，能坐上车，你就得带着我。”
“你真有办法？”
“你先说带不带我！”
“那就带着呗。”
“太好了！”宋小英一下子跳到项伟身上，两条腿勾住项伟，双手搂着项伟的脖子。
项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挣脱宋小英，“你有啥办法？”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宋小英卖着关子。
“那先去买点吃的吧，听说到省城很远。”
“吃的还用买？你在这等我，我去跟他们要点。”说完就朝客运站走去。“哥，我不回来，你不准走，你要是走了，我，我就告诉你姑父！”实际上宋小英根本就没看到项伟的姑父，完全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客运站对面这些小饭馆的老板，都认识宋小英。建客运站时发生的事故，他们都有耳闻，有人还亲眼目睹过。那之后他们就经常看到一个小姑娘坐在客运站对面的马路边上，一坐就是一上午，有时候是一小天。他们也经常接济她，给她吃喝，或者塞点零钱给她。这小姑娘也伶俐，总到店里帮他们干点零活。包子铺是她最常去的，那老板还曾告诉过她，她爸妈死后，是得过一笔钱的，事故是施工方造成的，这钱应该是在她姨手里，告诉她长大了记得跟她姨要。宋小英毕竟年纪小，不懂这些，早就忘到脑后去了。
宋小英挨个店铺走，拿出一大堆吃的回来。看得项伟都傻眼了。之后他们回到宋小英家，收拾了几件衣服。项伟没有换洗的衣服，宋小英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让他穿，项伟死活都不同意。
“你是女的，我不能穿女人的衣服。”
“女的怎么了？你身上的衣服也是带花的！”
“我这就那么几朵花，不算！”
宋小英说不动他，就悄悄跑到隔壁，把人家晒在院子里的男孩衣服偷回来一套给项伟。项伟硬逼着她给送了回去。
吃过中午饭后，宋小英带着项伟出了城，在公路边上等从城里开出来的货车和大客车。由于货车上没有标明目的地，所以他们是见一辆拦一辆。有的货车使劲按喇叭，然后呼啸而过，甚至有的司机探出头来骂：“兔崽子，活腻了！”宋小英气得在后面挥拳头。后来宋小英让项伟往她脸上洒了些水，重点是眼睛。她再修饰一下，很像哭过的样子。水干了，就再洒。
总算有一辆去往省城的司机停下车，看着了他们俩的脸说：“小孩儿，你们俩咋回事？让人揍了？”
宋小英和项伟两个本来就打架打得鼻青脸肿，难怪司机这么问。宋小英“哇”地一声就哭开了，眼泪已经事先准备好了，所以只管放声哭就行。“叔叔，我和我……我和我哥从家里跑出来，到了这个地方……”呜呜，“谁也不认识，还让人打了……“呜呜，“我们想回家，我们家在……我们家在省城”呜——“我们的钱被人抢了，-……坐……坐不了汽车了……”
项伟看得目瞪口呆，没办法，得配合着宋小英演戏，可他哭不出来，就低着头装着很悲伤的样子。
“哦，好了好了，别哭了孩子，你们也是，这么大点儿个人，就敢跑这么远，遇到坏人把你们卖了，那不得把你爸你妈哭死！来，上来吧，我正好顺路送你们。”
“谢谢叔叔，我们没爸没妈，哭不死。我们跟姑姑和姑父住一起。”宋小英哭得意犹未尽。
“哎，也真够可怜的。姑姑对你们不好吗？干嘛往外跑？太危险了，以后别跑了。快，上车，我能送你们到城边，到了地方我再给你们两块钱，做公车回家。上来吧。”司机是个热心肠，下来把宋小英抱上车，招手让项伟也上车。
货车启动，迎着太阳向前奔驰。项伟第一次坐不用人不用马拉的车，太快了，他觉得自己像在飞一样。太阳好像在对着他笑，远方一定是美好的，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他想不出来，但一定是比县城更漂亮的地方。
上车没有一会儿，宋小英就困迷糊了，靠着项伟肩膀睡着了。车子有些颠簸，项伟怕她磕着碰着，就靠紧些，把她搂在怀里。
“小子，你也睡吧，咱们得走四个多小时，还远着呢，要撒尿就说话。”
司机的话让项伟感到很温暖，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跟司机说了声谢谢。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他闭上眼睛，但无论如何睡不着。
太阳变成了火红色，又大又圆的挂在西边树梢上。省城很快将呈现在他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