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那天之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超市成了那家早餐店。如果她要去超市的话,她都是在相同的时间点去,而这个时间点,我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会停下车,走进去,希望她这天会来超市。我不想她又从这里突然消失。
阴晴不定的天气,雨水的冰凉,春风袭来的凉意,毫无预料的偶遇,是我对那天的记忆。第一次在超市遇到她的画面仍历历在目,它已经过去了蛮长一段时间了。时间匆匆的让人难以置信。
这段时间以来,我们时常碰面,最终彼此成为了朋友。开始时,我们在那里偶遇了几次,会随便搭上几句话;后来,我们似乎都觉得可以一起走一走、聊一聊。通过交谈,我们对彼此更加了解了。这段时间之前,我们还是陌生人,而现在,我们对彼此的了解让我们变成了朋友。我不用再担心会因像搬家之类的原因,而突然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
这段时间里,我常常想起我和她待在一起的画面。阳光洒向地面的时候,我的影子不再是孤影,隔了一段距离,有另一个影子与它为伴。
一天下午,我们沿着海岸线的步行道漫步,她走在我前面。我一只手搭在栏杆上,一边走一边不时看向海平面。翻腾的海水让我感到一丝窒息,我想到了溺水的感觉。虽然我从来没溺过水,我不会游泳,从来没下过对我而言太深的水。
我们默默地走着,看着周围的景色。我们的影子拖得老长。我看着我们的影子。她影子的头上有东西在有节奏地飘动,我很快明白那是她的头发。开始时,我们是一起的,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们之间就出现了距离。不知是她太快了,还是我太慢了。我能看出来,她看着周围,但心里想着其他事,我也在想着其他事。那个我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她还是没有在线,难道她永远都不会再上线了吗?她怎么了?
我们就这样走着,周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风吹过的呼呼声,海水撞击防水墙的哗哗声,偶尔一辆汽车从大道上飞快驶过时,轮胎与地面接触时发出的巨大摩擦声,灌木丛里有虫子在叫。她还在我前面,我没有试图赶上她。我想,或许到我们在无意间同步的时候,我们就会开始交谈了。
她和我一样,每年的年末都要经过比较远的路途回到自己的家乡。
“我很烦这样。”她曾这样抱怨。
“为什么?”
“心烦意乱的。你难道不觉得坐大客车是一件痛苦的事?”
“你晕车?”
“你晕吗?”她反问。
“我以前晕,现在应该不了。我已经好久没有坐过大客车了。”
“我也不晕车。只是你坐一次的话会要很长的时间来忘掉那种感受,这段时间里你绝对不想再坐一次。”
我告诉她我完全理解,然后我试着让那种感受重新回到我的记忆里。
我将后脑勺用力贴在椅背上,好让脑子不那么沉重。我将四肢随意地搭在任何地方,只求能感到舒服。空气是混浊的,吸一口就会感到胃在翻滚。我嘴巴紧闭,是为了防止空气进入,但口水一直流到口腔里。我无法控制。不一会儿,口腔里便全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口水,我不敢吞咽,那会让我更难受。我的腮帮子慢慢鼓起来,直到极限,那时,口水会从嘴角挤出来,这时,我就不得不把它吐进黑色的袋子里了,即使我一点都不想动一下。我将头重新放回刚刚的姿势,等着腮帮子再次鼓到极限。
我的口腔里总是溢满口水,但我的喉咙却非常干涩,胃中有苦味不停地溢上来。我无法思考,也不想思考,脑子里完全是晕荡荡的。我身心疲惫,即使身体都没怎么动,即使脑子根本没在想事情。我身体的所有关节似乎已经僵直。我不敢动,也不想动,只在腿麻或手麻的时候勉强抽动一下。我不敢看向车内,即使是眼睛看到的,内心也会升起一股艰难之感。我微闭着眼睛,总是看着窗外,从未见过的景物飞快消失在视野里。我一直瘫在座椅里,所有人都一样。我就那么躺着,身体似乎已经失去了触感。
回想到这一切,我打了个哆嗦。
至今,我陆陆续续坐过好几次的大客车。现在,我已经好久没坐过了,也不用再坐了,但那种感觉还是没有忘记。坐在里面的每时每刻,我都觉得死简直就是一种解脱。好在,人不是总处于那种状态。
她的影子扭动了一下。她转过身看着我,似乎在确定我是否跟上来了。我对她笑了笑。
“你为什么这么慢?”她笑着抱怨道。
“你为什么这么快?”
她在等我,我快步走上去,开始与她同步。
她比我小三岁,在她过生日的时候,我们的年龄差距会瞬间缩短到两岁。似乎谁都知道,问一个女孩的年龄是不对的,好像这代表了一种冒犯。我感到难以理解,但我决定遵循。我没有询问她,她只是在我坦白自己的年龄后,她告诉我,她比我小三岁。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就觉得她比我小。三岁的差距有时很大,有时也很小。当我即将去读高一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即将去上初一的小学生。简直难以想象。但现在,这样的差距并不那么明显,至少,在我们都知道这种差距的时候,我们都没太在意。这种差距完全不会阻碍我们的友谊继续下去。
“在这里我没什么朋友。”她曾说。
我又何尝不是呢。
“你同事呢?”我问道。
“有几个,我们是一个组的,但他们都比我大一点,好多都是已经结婚了的。”
我表示理解。
“你呢?”她问。
“我很少和别人讲话,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完全看不出来啊。”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是那种有很多朋友的人,但今天你说你没什么朋友。所以啊,光通过看是不行的。”
“我觉得在这里交不到朋友。”她说。
大家都太忙了,忙得已经失去了交流的能力,也就失去了交友的机会。我想了想,除了我在学校里的那些朋友外,在我步入社会的这些日子里,我没有深交到任何朋友。
夕阳快落入远处的海平面了,我们都停了下来,扶在栏杆上。
“真美。”她评价。
我点头表示赞成。
有一次我跟她讲了一件事,她为此感到震惊。
“你真那么做啦?”她简直不敢相信。
我告诉她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发誓。
“为什么?你怎么想的?”
“我什么都没想,只是看能不能在那里再遇到你。”
我跟她讲了她突然消失后,我试图在公交车上找到她。
“你这么在意我?”
她看着我,笑着。我有两种选择,但这不是选择题,我任选其一都是正确答案。
我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说。
她笑了起来,我也笑着。
夕阳完全没入了海平面,仅剩的余晖印在远处的天边。
从海边回来,天已暗了下来。在超市外面的路边,我将车停了下来。
“拜拜。”她下车后,朝我招了招手。
我微笑着点点头。
她拐进巷道,我将车开了出去。
我还跟她讲过那个选择彻底离开了这里的人,他曾为爱痴狂,最终也抵不过生活对理想的冲击。生活中不能只要理想,人有太多的考虑。
跟她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正站在超市门口,那时,雨连续下了好几天,但都没有我们第一次在那里遇到时的大。我们默默站了一会儿,看着外面的飘雨。
“我跟你讲个故事。你想不想听?”我扭头看向她,打破沉默。
“什么故事?”她好奇地问。
“算是一个朋友的故事。”
“好啊。”
我们不可能一直站在这里,所以我决定粗略讲一下,只是在有转折点的地方进行细致描述。因为简约,所以并不完整。我一边讲,她有时会突然发出疑问,然后我就得重新回去补充没有讲到的重点。
“真的有那么像的人?”她问。
很难解释。事实上,世界上不存在两片相同的叶子,自然人也一样。但在这里,爱可能会让人产生错觉。而且他最后也意识到他们并不完全像。
“他怎么进学校的?”
我曾保证过,所以我得信守诺言。
“这是他的办法。”我只能这样解释。
我接着讲,她便越发的觉得不可思议,她的面部表情完全表现了出来。
“有点恐怖吧。”
“嗯?”
或许是我讲得不够完整,让她产生了错觉。而且,我所知道的,也是由他讲给我听的。我对她所说的恐怖二字在脑海里进行联想。
“这个是有那么一点。”我承认。但我很快解释说:“的确有那种人,但他不是那种人。”
我让她别急,我会用剩下的事件来说明的。我开始继续讲。他们开始靠近,开始接触,开始一同走出校门口。他们很聊得来。某天,爱已溢满,他决定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他是自愿放弃的。他彻底离开,绝对是因为他认识到了一些事。”我最后说。
我本以为会很快讲完,但我们在那里站了很久。故事并不长,但故事产生的内容有很多,她有许多疑问。有些事我无法跟她解释清楚,因为我也只是讲述他跟我讲述的,没人能真正的知道别人的想法。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对某些细节感到不可思议。
我们曾好几次一起去饭店吃饭。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是在一个阴沉天的傍晚。我们并没有谁提出邀请,似乎本就该如此。我们的友谊已然达到了这个阶段。
我们商量着去吃什么。我并没有太多建议,我对吃并不太在意。我告诉她,由她决定就好了,我完全服从。
她说我们去吃火锅,气温正好事宜,过段时间就不能吃了。我表示赞同。她知道一家不错的店,就在附近。
我的车停在路边。我们从那家超市走过,沿着人行道继续向前。天上一片灰幕,霓虹灯照亮整片街道。人行道上,有人与我们同行,也有人朝我们迎面走来。
二楼的餐厅里只有四张桌子上坐了人。我们靠窗而坐,能看到对面的人行道和马路上挪动的车流。
我们一边吃着,一边聊着,但说的大多都是些无意识的话语,只为消磨时间,敢走胡思乱想。
“怎么样?”
她在问我味道怎么样,我表示很不错。
我们下来的时候,天空在飘毛毛雨,人行道上只有几个人在走。我们原路返回。
我们聊到了自己的儿时,对那时的无比怀念产生了共鸣。我们一个劲地讲记忆中的那些趣事,笑得合不拢嘴,笑声一直在周围回荡,幸好周围没什么人。我一点也不想被他人注意。
“曾经有个男生向我表白。”她说。
“你拒绝了他?”
“嗯。”她突然笑了起来,“那时候我才读三年级啊,我什么也不懂诶。”
“你过后是怎么想的?”
“我现在都忘了。不过我想是高兴的吧,毕竟被人喜欢是件开心的事。”
“你应该有喜欢过别人吧。”
“当然有啦。不过,现在想想都觉得遗憾啊。”
雨似乎停了。
“你呢?”她问。
“嗯?”
“你向喜欢的人表白过吗?”
“有一次。”
“就一次?”
“至今就一次。”
“未来就说不定了,对不对?”
我会意地点点头。
我唯一一次的告白,是在五年级的时候,我喜欢上了我的同桌。那时候,我们彼此都有对方的记忆。
“跟我讲讲吧,当时怎么发生的?她有没有拒绝你?”
“她没有。”我说。
她突然瞪大了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一样。
“当时什么情况?”她问。
这时,我们已经经过了超市,我停在路边的车就在几步之遥。天也晚了,而且,这个故事很长,长得可能会让我感伤。
“有机会我在跟你讲吧。”我朝汽车使了使眼色。
“好吧。”
但接下来我们虽然都遇到过,并且还聊了天,但似乎都称不上是机会,我们有很多事情可以聊。
这段时间以来,我们一起见证了天空的阴晴不定,一起见证了春天的痕迹留存在嫩叶和鲜花上,我相信,我们会释怀春天的离去,迎接明天的到来。她的来到,同时也带来了她独有的魅力,她赶走了长久伴随着我的孤单,我为能拥有她这个朋友而感到高兴。
我很难形容她,因为世间没有什么言语能准确的概括一个人。我对我们遇到之前的她一无所知,就像她对我的过去一样。我们只能通过彼此对过往的简单提及,在脑海中试着拼凑一些画面。有时候我在想,除了自己了解自己的过往以外,完全不会有其他人真正知道,即使是最亲近的人。
我觉得她藏着一些事,这是一种直觉。我也有一些不便跟她讲述的事,至少在现在是不行的。但这些深藏的秘密并不会对我们有丝毫的影响。
我回忆着这段时间以来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我意识到,宛念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就在这段时间后的今天,那个我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她突然在线了。她没有离开,她依然还在。她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出现,仿佛就像突然站到了我的面前。我感到一股希望涌上心头。
我还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