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孩童时期,我的人生显然由他人代替我进行选择。
三年级念完后,我告别同学,离开家乡,坐了很久的大客车去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我爸妈在那里。他们帮我做了这个远行的决定。我当时晕车,在车上时睡时醒,似乎有些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我睡得很少,身体难受占很大的原因。我微睁着眼睛,看着远处地平线缓慢移动着的景色,那些出现在我视线里的,都让我感到无比的新奇。许多东西我都从来没见过。这是我第一次远行,也第一次意识到世界远比我在家乡时脑袋里想象的大,而且还充满了如此的各不相同。我不清楚坐了几个昼夜,但我最终还是到了目的地。
大城市让我的心为之振奋,那里也同样有太多东西我见都没见过:有很多很高的楼,所有房子挤在一起,看不到树林;到处都能找到零食店;太阳落下,夜晚来临时,不用打手电筒,那些五彩的灯彻夜不灭,我再也不用害怕黑夜了。地是水泥板,不是泥路,马路很宽,上面有很多车驶过——这对那时的我而言,就像突然闯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在深夜到达,那时,街道很冷清,泛黄的街灯一直延伸下去,看不到尽头。是我爸爸来接我的。在走回家的路上,在一个水果店里,他给我买了块外绿内红带籽的水果,非常好吃,我从来没吃过。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块西瓜。在那个男人切的时候,我看着一直摆出门外的那些水果,感到不可思议。
我开始在附近的一所小学念书。在那所学校里,我邂逅了她,然后便慢慢地喜欢上了她。我想,我对她不是一见钟情,而且那时我也不懂什么叫一见钟情。我们开始是同桌,而后我对她的喜欢,我确信是日久生情。
我在学校里念完了四年级,到五年级时,学校决定对五年级多扩出一个班来,因为这一年外地学生多了。他们从四年级升上来的所有班级里抽一些学生出来,和刚来这里的学生组成一个新班级。我在抽中的名单里。在这之前,我一直在几乎全是本地学生的班级里念书。
有时候我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在名单之列呢?他们又是采用的什么方法进行的选择呢?我看着老师站在班级门口手拿着那份名单念出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起身走到了门口。我将永远不属于这个班级了。那份名单显然在无意间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就像人的每一次选择。
第一天,我们站在新班级的走廊上,在新班主任的招呼下,我们排成两队:男生女生各一队。队伍里,我只认识和我以前是原班的几个男生,其他人都不认识。他们很多都是新来这所学校的,也是新来这座城市的。
而她,也是刚来的。当时我没有注意她,也没有去注意其他女孩。那时,我只对放学感兴趣,只对零食店里的零食感兴趣。
“看着我,都不要说话了。”班主任站在队伍最前面,面向我们。
大家都在乱动,不时发出怪叫,哈哈的笑声此起彼伏。班主任提醒大家后,我们才稍微安静了一点。
她向我们解释,让我们找到和另一队是同排的人,然后依次走进教室坐到位置上,我们的同桌就是那个同排的人。她一说完,我们就行动了起来。我们都扭过头看向和自己不同的一队。嘻嘻哈哈的声音又响起了,班主任还在重复那些话,好像以为我们听不懂一样。但我们都懂。
我看了一眼即将成为我同桌的她,
她也看了我一眼。她手里玩着一条黑色的胶圈,好像是从她头发上取下来的。她的头发披散着,遮住了大部分的脸,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
我们全都坐进了教室,吵闹声现在在教室里响起了。我将书包放进课桌里,然后将双手叠在桌面上,就像所有老师教我们的一样。我看到她将粉色的书包放进课桌后,从书包里抽出一个粉色的文具盒,放在课桌上开始玩了起来。她书包后面印着芭比娃娃的图案,文具盒上也是,我猜想它们是一套的。我也想要一个文具盒。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讲着一些规矩,但似乎没人在听。
我们刚开始有些生疏,但没过几天,我们就熟络了起来。
“我想借一下你的橡皮擦。”我扭头对她说。
这节课上,美术老师让我们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于是,我就用铅笔在作业本上画迷宫。她在画花,但一点都不好看。最后她还给花上了颜色。她什么颜色的蜡笔都有。我把迷宫画满了整张纸,有非常多的路通向死胡同,唯有一条是出路。接下来,我只要涂掉一些不那么完美的地方就大功告成了,那样我就能让其他人来走我设计的迷宫。但我没在书包里找到橡皮擦,我那颗圆圆的、小小的猪头橡皮擦不见了。我把书包腾空了都没找到。
“你没有吗?”她停下手问我。
“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我无奈地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翻开文具盒。我看见里面像梯子一样撑开了,有三层。有很多文具用品整齐地摆在每层里,多得简直就像百宝箱里的东西一样。她从里面拿出其中一块皱皱巴巴的白色橡皮擦递给我。
我很快擦完,然后递还给她,同时向她道谢。
“你要不要走走我的迷宫?”我把迷宫推到超过中间的那条线,同时问她。
她看了一眼迷宫。
“我在画画。”她说。
“你在画什么?”我问。
在她画的时候,她一直用手挡着自己画的东西,但我早就看到了。
“我还没画好。”她遮得更严了。
“哦。”
我拿起迷宫转过身,问后面的同学想不想走走我的迷宫。但没人愿意。后来我就自己走了,但我一直都没走出去,我为此感到恼火。
“你要不要看?”她突然问我。
这时我正为走不出去而感到恼火。
我点点头回应她。
一个大红花,下面连着它的花干,花干上长着两片绿色的叶子。她没有为它画根,看来是一朵即将凋谢的花。
我端详了一会儿,觉得她在等我的评价。
“你要走走我的迷宫吗?”我又拿起自己的迷宫。
她收过自己的花,看了看我的迷宫,然后她接了过去。
“我画得很好,你不一定能走出来。”我宣告道,“我刚才都没走出来。”
她俯在桌面上,用铅笔开始在迷宫中找出路。我看着她认真寻找的样子。没多久她就逃出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追寻着铅笔痕迹从起点到出口,她没有作弊。
“你运气太好了吧!”我惊呼。
她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每天坐在教室里,我常常期待着放学时刻的来临,想着到外面的零食店时,该怎么花掉自己包里的一块钱。我要冲到零食店,免得到时候太挤。我会和在这个班里刚交到的一些朋友一起离开学校。他们没人和我一直同路,我们总是在半路就分道扬镳。
我仍记得四年级时的一个好朋友,我们的家离得很近,我们总是放学回到家后,一起约着在家的附近玩。五年级时我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朋友。
我的同桌非常的拖沓,特别是在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这让我有些生气。她的桌面上总是摆着东西,直到下课铃响后才开始把它们收进书包里,而我早就在这之前完成了。铃声响起时,她要慢吞吞的,非常仔细,仿佛快一点就会把它们弄坏似的。但它们根本不会那么容易坏啊。她会坐在位置上收拾很久,而她又坐在外面。后面的桌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长脚了似的,一直向前面挪来。我们坐在第一排,所以有时候我觉得对她而言让一下座位很难的时候,我都会直接翻过桌子离开。事实是,我基本上都是翻桌子离开的,因为她每天都是如此的慢。有好几次我直接翻到了地上,我完全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这时,她会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倒在地上的我哈哈的在那里笑,其他从我旁边经过的人也一样。我通常不理会别人的笑,爬起来揉着手臂匆匆离开,但有时我也跟着他们一起笑。
她数学一点都不好,我也不怎么好,但我比她好那么一点。因为数学,其实应该说是因为分数,她还哭过,就在我旁边,就在我面前。她难以理解她流下的泪水,但她的泪水让我意识到,她是个脆弱的女孩。我从来没有因为分数哭过。
她哭的那天,天气就像她哭时的心绪那般的阴沉。那是节数学课。在这之前的前一天,我们进行了一场由数学老师组织的小测试。我们用了早上的一节课测试完,到下午的数学课试卷就发下来了。我只看了一眼试卷上的红色墨水数字,就把试卷塞进了课桌里。上面的数字我挺满意的,即使不满意我也不太在乎,这就是个小测试而已啊。试卷发完后,我感觉她和之前有些不同了,更安静了些。她的试卷压在她的双臂下,正好把分数压得严严实实的。我想知道她考得怎么样。
“你多少分?”我问她。
她本是半爬着的,现在她将身体支起了一些,扭头看了我一眼,但我感到她的双臂更用力地压着了。她的表情很奇怪,就像被别人欺负了一样。
“你呢?”
我脱口而出我试卷上的数字。
“你的多少?”我问她。
但她死活不告诉我。我觉得很不公平,我都把自己的告诉她了,她却这样,我有些生气。但我很快原谅了她,在下课铃声一响的时候。
发试卷次日的一节数学课上,老师让我们做数学习题本,他强调说,要安静,不要讨论,不会的可以问他。数学老师很年轻,就像我同乡的那些大哥哥。他的头发总是整齐地偏向一边,脸比某些女孩子还白。我们总是仰视他,他的眼神有时像一个友善的大哥哥,但有时就是个老师。我们安静地做着习题本,他每隔一段时间会从讲台上站起来,在教室过道上走上一圈。那些不停在私语的家伙会被他警告。
数学老师有一次走过我们桌前时,我的同桌叫住了他。
“老师,”她小声叫道,“这个我不会。”
老师俯下身半爬在桌上,看着她的习题本。我不敢抬头,一直埋头做题,但我的余光一直瞥向数学老师。我不喜欢老师离我这么近,我希望他不会突然注意到我。
老师跟她小声地讲怎么做出正确答案。我听到的只言片语让我知道了她哪一题不会,我找到那道题,答案已经被我写在了上面。我用的是自己的方法做出来的。老师讲了好大一会儿,讲了好几遍,有时候某些字从他嘴里出来时会被突然提高音量,好像完全是无意识的。
“明白了吗?”老师每过一会儿就会说出这几个字。
“嗯……”她会伴随着点好几次头说出这个字。声音很小,有时根本听不到。
到后面,她的回应声越来越小了,音色也变了,还伴随着哽咽声,我不受控地扭头看了她一眼。她在哭,醒目的泪珠就爬在她的脸颊上,一脸的悲伤样。我看了一眼老师,他在小声地安抚她,告诉她没关系,他可以一直跟她讲,直到把她教会。但他越是安抚,她难过得越厉害,开始出现抽泣声了。
“没关系,先不做了,休息一下。”最后老师对她说。
老师离开后,她爬在了桌上,身体不停地颤抖着,一直到下课。她一直沉默不语,闷闷不乐,到了下午她才开始有说话。
“你干嘛哭啊?”我问她。
她没理我,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完全想得到会这样,而且我早就知道她为什么哭了。我问她,只是想表示一下我对她的关心,毕竟我们是同桌。如果她回答我的话,我会试着说一些安慰她的话,就像数学老师说的那样。
接着,我们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但上课铃还没响。
“其实,那道题我也会做。”我看着桌面说。
“怎么做啊?”她扭过头来。
我翻开习题本给她看,我在题的旁边写了些步骤。我听到了老师是怎么做这道题的,我用的不是他那种方法,我用的是自己的方法。这种方法需要我摊开双手,弯下几根手指,然后在脑子里想一会儿,答案就会呼之欲出了。我把脑子里得出的一些结论写在题的旁边,它们一组合起来,答案就明了了。数学老师的方法很快,但我觉得不适合我们,至少不适合我,以及她。
她伸出双手,我教她弯哪些手指,怎样从手指中得出所有结论。她似乎觉得这样很搞笑,因为她不时在笑。不过我没怎么在意,笑总比哭好,我不想看到她哭。她笑的时候,会有两个小酒窝在她的脸上出现,看上去还挺好看的。
后来我没看见过她问数学老师,她开始转来问我了。我得承认,我只比她好了那么一丁点而已,毕竟我又不是老师,有很多题我也不会。但有时候我会的我也不跟她讲,有好几次我都是这么做的,都是在她把我惹生气的时候。她常常会惹我生气,特别是我们一起坐了两个星期后。有时是她的一句话,有时仅仅只是个动作。我多数情况下选择忍让,因为在记忆的深处,好像男生就该让着女生,我可不想违背这条定律,如果它称得上是条定律的话。
有一次,她锤了我的肩膀一拳,我想应该是我惹到了她。她的手小小的,白得能看到皮肤下细细的血管。她的这一拳,对我的身体没什么感觉,但我的内心却相当的震惊。我瞪大了眼睛看向她,她笑着得意地看着我,微微抬起下巴嘟着嘴。我没还手,这是当然的。我以为她不会打人,她是那种看上去就不会动手打人的女孩,但我显然看错了。不过,我可不怕被她打。
她数学不比我好,但她的语文比我们班的所有人都好。她的作文常常被班主任在课上念给我们听。但她告诉我,她不喜欢自己的作文被念出来,班主任根本没经过她的同意。不过,有时她也觉得这是一种鼓励,而我则完全这么觉得。被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念自己写的作文,我认为这是一种无上的荣誉,我也曾努力想让班主任拿的是我写的作文,但我的从来没中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坐在我旁边,我发现她一直在窃窃私语。有好几次我以为她在对我说话,于是我扭头问她什么事,这时她会疑惑地瞪着我,好像是我先开口的一样。
“你没对我说话吗?”我问她。
她说没有。
但我还是常常发现她在窃窃私语。有一次,我跟自己说,她可能得了什么病,让她不自觉地自言自语。我在一本书上看过有这种人。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会看向她,但她完全看不出是个有病的人。
后来我从她口中听清楚的一些字,我突然意识到,她是在唱歌。她唱的那些都是音乐课上教的。我想自己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发现,是因为我跟她不一样,我不喜欢唱歌。要我说出个原因的话,我会想起四年级时的一节音乐课,我的音乐老师给我留下了阴影,她那时瞪着我的眼神让我害怕极了,我常常想到那个眼神。上了五年级,她还是我的音乐老师——我们学校就一个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又高又瘦,脸白得像雪,眼睛很大。瞪人的时候会更大。有时候我看向她,觉得她就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那种女人。她的双手修长,腿也很长,经常穿着那种黑色的网格丝袜。但那时我还不知道它叫这个名字,我只说裤子。
“你在唱歌?”听清一些字后,我脱口而出。
她嗯了一声,点了一下头。
我想到自己曾对她窃窃私语的猜测,突然觉得很好笑。我一下笑了起来。她问我干嘛笑。我告诉了她我之前的猜测,而她给了我一个可爱的鬼脸。
我本该早就意识到的。她很喜欢唱歌,也唱得很好听。不过,我没怎么听。在音乐课上,我总是在发呆。
我们的音乐教室在另一栋矮一点的楼里。我们去上课的时候,要排好队,然后下楼,经过一个花坛,走上楼梯到二楼。教室里没有桌子,只有很多整齐摆放的红色小圆凳。我们坐的时候,要按照在教室里的坐法入坐。所以,我的同桌还是我的同桌。通常,音乐老师会用一节课教会我们一首音乐书里的歌,到下一节音乐课的时候,她会依次让我们每个人上去站在她旁边,她会弹钢琴为我们伴奏。我讨厌这种时候,我不喜欢唱歌。
通常是我的同桌先上去,下一个就是我。我坐在那里,内心忐忑,身体不自觉地在发抖。我之所以不想上去,除了老师的眼神外,其实还有我唱歌不好听的原因,如果还要找的话,能找到许多出来,就比如我可能怕别人笑话我。我没在听她唱,至少没仔细听,我沉浸在自己的恐惧里。
钢琴声落下,我的心好像也一起落下了。我的身体不再抖动,内心也不再忐忑,似乎越接近恐惧的东西反而不恐惧了。她坐下后,我就走了上去。还不错,没想象中的那么恐惧。但下一次上去之前,我还是会这样。
音乐课上我没认真听,也没认真跟着唱,我不喜欢唱歌。我总是坐在那里发呆,偶尔张一下嘴巴,小声地吐出几个字。她一直在我旁边认真的跟唱,我常常吐出的几个字都被她的声音淹没了,连我自己都听不到。我有时会看向她的脸,她也会在这时瞪我一眼,但她没有停下唱歌。
就因为我的不认真,有一次差点倒了大霉。那次之后,我就开始认真了,因为我被音乐老师盯上了。在后来跟唱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老师在刻意的注意我。
那次我又时唱时断,唱时也只是微张一下嘴。我坐在音乐教室里,但思想没在里面,我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突然,钢琴声没了,跟唱声也瞬间降了下来,我一下被拉回到教室里,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都看向音乐老师。
“那个……”
她指了一下,说着站了起来。她直接走到了我旁边。
“站起来。”她对我说。
我乖乖地站了起来,脑海中想着自己被惩罚的画面。会被打吗?会被罚蛙跳几圈吗?会不会……就站起来的这个动作,我的思绪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猜想了一遍。
“你为什么不跟着唱?”她瞪着我。
“我唱了。”我轻声轻气地回答道。
我没撒谎,我的确唱了,只是没认真唱。我声音很小,即使没有人能听见,我也是在唱。
她没再问我,而是转而问我的同桌。
“他唱了没有?”
她点了点头,我确信她在这之前犹豫了一瞬间。
老师让我坐下,很快教室里又响起了歌声。我张着嘴巴跟着大家一起唱。我能瞥见老师一直看着我。
“你听到我唱啦?”回到教室后,我问她。
“你根本没唱。”
“我唱了。”
“我完全没听到,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在心里唱也是唱啊。”我辩解道。“那你干嘛点头说我唱了?”
“你想被蛙跳?”
我当然不想。
她是在帮我,我当然知道。
第二天早上,我送了包零食给她。一包黑色的小甜瓜子,五毛钱一包,我买了两包。这是店里刚来的新品,我一去就发现了。买的时候还不知道味道是怎么样的,但我喜欢吃新进的东西。
“我送你个东西。”我说。
这时是在上第一节课,是英语老师的,她正站在讲台上用小蜜蜂扩音器教我们念字母。我看了眼老师,她没有在注意这边,于是我小声对她说,搞得神神秘秘的。
“什么东西?”她小声地问。
我示意她看向我放在腿上的一只手。她看了一眼老师,将眼睛埋了下来。我摊开手掌,揉皱的胶带子舒展开来发出响声,我吓得看向老师。但她还是没注意这边。
“你要不要?”我说着递到她垂下来的一只手旁。
就在这时,小蜜蜂扩音器的声音从正面传了过来,一定是英语老师的脸对到了我们这边。匆忙之间,我直接把东西朝她的手里塞去,她也一下握住了。我们看向老师,她没有发现我们做了什么。
塞给她后,我盯着英语课本,双手在课桌里轻轻地、缓缓地撕着我自己的这包小甜瓜子。我费了些时间。我从里面拿了一颗出来,在老师没注意的时候,快速地塞进了嘴里,紧闭嘴巴。
唾液包裹住小瓜子后,香甜的味道开始在口腔里蔓延,直至味蕾。那股香甜味是黑色的瓜子外皮释放出来的,它在源源不断地释放着。混合着香甜味的唾液不停地沿着喉咙流到胃里。我嘴巴没有动一下,根本不会被人发现我在吃东西。我突然意识到,我发现了一种可以在上课时也能吃的零食了。我欣喜若狂。在很早之前我就发现,同样的零食,上课的时候吃会好吃很多。
小瓜子的外壳不再释放香甜味后,我咬破外壳,吃掉里面的果仁。它没什么味道。我又拿出一颗塞到嘴里,然后我又拿了一颗出来,递给我的同桌。我张了张嘴,展示给她看我刚放到牙齿之间的小瓜子。她接了过去,放进了嘴里。她很快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以及表情告诉我她觉得很好吃。我们一直吃到下课。
下课后,我们商量了一下。
“我们每节课一人吃五颗。”我提议。
“我们得看看一包里有多少颗。”
她撕开她的那一包,在桌面上数了起来。在这之前,我们用一些书本挡在周围,免得被别人看到。
“我们一节课可以吃八颗。”她得出结论。
但接下来的一节课我们都没有吃到八颗。我吃了六颗,她吃了四颗。我们一边听课一边吃小瓜子。这天下午的时候,我们把小瓜子都吃完了,我们都一致表示太好吃了。
“你在哪里买的?”她问我。
“就外面的那家店。”
她想了想。
“那里有卖这个吗?”她一脸的怀疑。
“我今天才发现的。”我解释说,“应该是刚进的新品。”
“哦。”她点了点头。
“你今天没进去吗?”
“没有。我昨天进去的。”
第二天,我到教室时,她已经坐在了位置上。她站起身给我让行,我一走进去坐下,她就递了包小甜瓜子给我。这天她买了两包,我买了一包。她给我一包,我就有两包了。想想都让人高兴。
我以前觉得她不怎么吃零食,因为我很少看到她在教室里吃外面店里的东西,她似乎对我吃的那些零食不感兴趣。我以前吃的时候,会问她要不要,她会看一眼我手中的东西,然后说不要。我看到过她吃的零食,那是些只有超市里才有的东西,我和家人去超市逛的时候,只有看的份。不过我想,那也不是她自己买的,而是她家里就有,她从家里带来的。有时候她会问我要不要,就像我问她那样,但因为她没有要我的,所有我也摇头说不要。在我买小甜瓜子前,我们从来没要彼此给的零食。
那天之后没过几天,这种小甜瓜子就在我们那一圈的同学里流行起来了。我每天都会买一包,如果省着点吃的话,能一直吃到下午放学。她也每天都会买,但我不知道她买了多少,但她总是直到放学都还有很多。我好几次在她收拾的时候都看到了。
一天早上,她将买的小甜瓜子铺在桌面上给我看。我惊讶不已。看来,她远比我有钱。她一次性买了六包。
“你买这么多干嘛?”我脱口而出。
“吃啊。”
我觉得她对这种小瓜子上瘾了。到这天的时候,我已经只是偶尔会买了,因为店里又进了新品。周围一圈的同学都改买其他东西了,她还对小瓜子念念不忘。我想,要是突然有一天断货的话,不知道她会不会发狂。
“怎么会吃得完,”我说,“这么多诶。”
“我要带回家吃。”
她真上瘾了。
她将每一包拎起来,轻轻地放进书包里。她一包也没给我,不过,在她吃的时候,她会给我一点。有时候她给的少,我不会收回手,而是就那么摊开手悬在她旁边,等着她再给点。而她会在我的坚持下选择投降。
不出我所料,有一天我没在店里发现小甜瓜子。我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没多少人买了,没多少人买自然就不会再进货。我一回到教室就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她。
“小瓜子好像没了。”我走进座位里时跟她说。
“我买到了最后一包。”她把一包小甜瓜子举到她的脸旁,脸色洋溢着幸运。
我坐了下来,开始朝课桌里塞书包。
“我觉得这是永远的最后一包。”我猜测。
“啊?”她也坐了下来。
“我是说那里可能不会再卖这种零食了。”
“你怎么知道?”
“我觉得这是真的。”
她不信我。
后来,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过了几天,她告诉我超市有卖这种小甜瓜子,不过不是袋装的。虽然还是能买到,但她没再带到教室里吃了。我们很快就遗忘了小甜瓜子。我继续买那些新进的东西,她又变回了从前,她开始吃那些超市里买的东西。如果说小甜瓜子改变了什么的话,那就是我们会接受对方给的零食了。我发现超市里的有些零食还不如小店里的零食好吃。
我有很多奇思妙想,我想,和我坐在一个教室里的其他同学也一样。有些想法,似乎让我们显得愚蠢至极,但这只是表面现象。深藏里面的,是乐趣无穷的本质。
又一节英语课上,我没有在认真听。我们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小瓜子,特别是在英语老师的课上吃得最凶,但从来都没被发现过。这一次,我想到了一个可能会更好玩的事,我马上就实践了起来,不去理会从小蜜蜂扩音器里飞出来的字母。
我从英语本子上撕下一张纸,从上到下依次排序。我在第一个序号后写了一句话,然后将纸张移过桌面中间的那条线。上面写道:我们开始说话吧。
她看了一会儿纸上的字,然后抬眼看我,一脸疑问。我笑了一下。
我抽回纸,在下一行说了一句话。
“写字说话。”
我推了过去。
我看到她看着纸笑了一下,然后朝我点了一下头。看来,她也觉得这样很有趣。
她很快就把纸推了过来。
“好。”她写道。
“你今天吃早餐了吗?”我推过去。
“吃了。”
“吃了什么?”
“牛奶和小笼包。你呢?”
我突然忘了自己早餐吃了什么,我想了想。
“我吃了米皮,非常好吃。”我写道。
“你在哪里吃的?”
“我站在校门口吃的。”
我想告诉她我站在那里时看到了英语老师走进校门口,还有其他的同学,但要说的太多了,我不想写那么多字,所以放弃了。
“你走了多久到学校?”我推过去。
“我没走。我爸爸今天没出去,他送我的。你呢?”
“我没手表,不过我是跑着来学校的。”
我们一直在憋着笑,这太好玩了。在这时,纸面上的文字远比说出来的言语更有魅力,更让我们觉得乐趣无穷。
“你在干什么?”我推了过去。
这太傻了,我完全能看到她在干什么。她看到我写的问句后,轻轻地笑出了声。这段时间里,她的小酒窝一直显现在她的脸颊上。
“我在写字。”
我拿过来一看,笑出了声。但很快我的笑容就转换成了苦脸,内心因为突然涌入的恐惧而怦怦直跳。英语老师停下嘴,朝这边走了过来。我又惨了。她抢过我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那张纸。
“我们开始说话吧……”她念道。
她一开口,全班都笑了起来。我和她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她也在笑。英语老师渐渐地眯起了眼睛,缓缓摇着头,嘴角微微上扬笑着。看上去还不是那么糟。
她没收了我们的对话,然后警告我们别再写了。我们没有被罚。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还是继续在学校施展着我们的奇思妙想。
当我在现在想起我的同桌,只一瞬间,与她相关的所有的印象深刻的画面都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它们清晰的不像是发生在多年前的事,而是仿如昨日。
我确信时间改变了些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开始发芽了。我不清楚是什么东西,这东西有时让我感到愉快,有时又感到难受。我觉得自己在变形,变成了另一个自己,就像蜕壳的小龙虾一样。它从它的身体里出来,它似乎还是它,但变得不一样了。希望这样形容是对的。
之前我是正大光明的看她,可后来变了,我开始偷看我的同桌,每次都很害怕被她发现我在看她,这个时候就是在我感到有东西在我心里发芽的那段时间。我开始看不见她的缺点,它们全都被我眼中的她的优点淹没了。我常常记起她的温柔,她对我的友好。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是同桌,这样我就有时间确认这一系列感觉到底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但事实是,我没能得到那么多的时间。事实发生后,我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和她坐在一起,我想自己已经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
我坐在新同桌的旁边,那些和原同桌坐在一起的记忆不停地在我脑海里萦绕。我对她的思念前所未有。
我喜欢上了她,这是毋庸置疑的,我坚信这一点。这个结论很容易得出,但我该怎么行动成了接下来长久困扰我的难题。
我该以怎样的方式勇敢地跨出了这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