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肝长绕处
“你丽华,病可好些了?”
张丽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眸子定定地看了面前这个妇人顾秋池好久,眼中水气氤氲,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阿娘!”
顾秋池被张丽华的举动弄得吃了一惊,忙上前拥住她宽慰着“阿娘在,阿娘在。”她用手轻轻拍着张丽华的背,希望可以缓解丽华的情绪。
张丽华贪婪地嗅着顾秋迟身上的味道,那是世上唯一一份的,母亲的味道。
都多少年没有见过母亲了,记得从前只能在梦中与阿娘见上一面。她回忆起前世母亲遇到的灾难,这个小家遇到的灾难,就忍不住难过。
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害怕自己的表现让顾秋池太过担心。
顾秋池虽然身着荆钗布裙,却难掩倾城之色,多年的劳累虽然将她的美打了折扣,却让人更觉得有时间积淀在人身上留下的美好痕迹。
“妹妹!”一个男娃娃跑了进来。
张丽华看着他,细细辨认,这——这不就是她的哥哥张清桦嘛。
“阿兄,我无碍了。”
张丽华看着这两个亲人,心里柔软得不成样子。
她或许是因这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问道“爹呢?”
张丽华敏锐得察觉到顾秋池身子一顿,让她忽然想了起来,她的父亲已经瘫痪多年了。
张丽华稳了稳神换了一个话题“娘,我这次病得厉害,现在刚好,脑子还有些懵,现在是什么年份?”
顾秋池担忧得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用手抚了抚张丽华的头“今乃天嘉六年,你已六岁了。”
张丽华点点头,便忽然觉得眩晕,显出一副垂头不语的样子。
张清桦眼珠子转了转,对顾秋池道“阿娘,快去忙吧,妹妹这儿有我看着呢。”
顾秋池闻言迟疑了一会儿,点头同意,然后小心翼翼得起床离开。
张清桦看着张丽华,多年兄妹让她敏锐觉察出有几分不对“妹妹?”
张丽华缓缓抬起头来,但是眼神像是变了一个人,显得十分冷漠。
张清桦感觉怪怪的,张丽华前几天的确状态奇奇怪怪的,根本不像过去的妹妹那样容易亲近,刚刚张丽华才正常了一会儿,现在又变回去了,张清桦虽然忧心,但也没别的法子。
便坐远了,远远守着张丽华。
——好难受,这样拥挤的感觉在张丽华身体里游移着,张丽华和臻臻两个人的灵魂都想要争夺掌控这具身体的权利,上次的和平共处不过是两张虚伪的面具互相的试探而已。
张丽华感觉非常无语,自己的身体还要被别人抢夺,这算是遭了什么罪呀。
她努力占据身体片刻,安慰张清桦“哥哥,我无碍,你快出去吧。”
张清桦听出了张丽华言语中的的颤音,一时乱了头绪,只晓得听从妹妹的话,出去了。
张清桦一走,那张丽华的怒气已经掩盖不住了,但是也知道这样争抢下去不是法子,很容易两败俱伤,好在张丽华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尚且可以存留几分理智,权衡之下,便打算跟臻臻谈判。
“臻臻,够了!这样抢下去,我们两个灵魂都会受损,更何况这是我的身体,我的契合度更高,你呢?不要白白寻死!”张丽华感到十分烦闷,偏偏那臻臻名字是个叠词,读出来少了好多气势,反而还有点像姊姊训诫妹妹的感觉,张丽华不喜欢这样。
臻臻停了下来,“张丽华,我想活着,不用最激烈的方式,你又怎么会心生忌惮,跟我谈判?更何况你魂力衰竭,我虽然不怎么契合这身体,但跟你拼上一拼,也不是没有胜算”
张丽华只是感觉自己着了个小丫头片子的套,果然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心感无奈。
“所以呢?”
“我要这具身体的使用权。”臻臻的声音虽然软糯,却字字带刺,让人听着好不爽。
“啧,凭什么?”
“我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这样了,怪你祸国殃民,乱了朝纲又不心生悔意,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被你的罪孽拉进了这异世,要跟你一起赎罪,才能回去。”
张丽华心里一惊,臻臻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但她不傻,无缘无故的,即使是赎罪,为什么偏偏出现臻臻?看臻臻言语直接颇为刁钻无情,哪里是什么无辜良善之辈,以小见大,不过如此。
但张丽华不打算拆穿臻臻半真半假的谎言。“你且细说说。”
“你来之后,我便渐渐陷入黑暗,有一空灵之声告诉我,这是一场救与赎,他说你我二人同宿一身,是因为你的行为惹得天怒人怨,多少生命死于你手,而这其实只是天人的一场游戏,他们要罚你,若你不配合,便只能魂飞魄散了。你的魂力孱弱,所以没有察觉。”
张丽华好歹驭人多年,知道这话里半真半假也懒得深究,反正可以重新活过,也是不错的,也不知这臻臻瞒了她什么,不过张丽华对自己蛮有信心,好歹在宫里混了那么多年,重活一世,若是完全跟前世一样,倒是没什么乐趣,有个名叫臻臻的弄来玩玩,也是不错的。
“好吧,我愿意跟你共用身体,不过需要协商好,什么时候谁用这身体。”
臻臻心下一松“哈哈,好说好说,我也不是蹬鼻子上脸的人。你先用吧,看看你爹去。”
张丽华感觉自己看着臻臻,就像看着小孩子在拙劣地撒谎一样,唉,这小孩子,总是驾驭不好谎言,惹得大人生厌。不过她也不愿意太过计较,起身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便出门去父亲张浩的房间了。
“爹!”她边说着边跨进门槛,看着床上的父亲正发着呆,心下一酸,跑了几步,坐在了床边。
张浩的眼神一下子有了神采,本来剑眉星目的脸因着多年的卧床显得有几分文弱了起来,宽厚的臂膀也微微有些缩着。
张丽华想着若是父亲不因为那次战役,或许也是个俊秀儿郎,可是父亲伤了腿,救治并不及时,可惜父亲曾是个寒门出来的小将军,腿坏了,只能偏安一隅,织席为业。
“女儿,你前几日感了风寒,终于好些了。”张浩摸了摸张丽华的肉肉的小手儿“你要不要再休息几天?”
张丽华摇了摇头“爹,我已经大好了,不用担心,明天我就跟哥哥去竹林砍竹。”
张浩眉宇间笼上了淡淡的忧愁,努力勾了勾唇角“丽华,苦了你了。”
张丽华故作恼怒“爹!说什么呢!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总会好起来的。”
“嗯嗯!小丽华说得对。”张浩半哄着张丽华道。
臻臻在张丽华的身上化作了水滴状的红色胎记,托生在腰处暂居。
看着张丽华他们亲人团聚的和谐模样,臻臻心里的羡慕之感泛滥开来,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就觉得像是被当头棒喝一般刺痛,她小小的灵魂快要遭不住这样剧烈的刺激了,忙停下回忆,让自己不要再想起母亲,是的,不能再想,绝对不能再想了。
只觉得自己心上的毒瘤越发滚烫,几乎让她自己无法逃避她的恶、她的劫,“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错……没事的”臻臻努力默念着,希望用这种方式宽慰自己、麻痹自己。
一体相通,张丽华也觉察出了几分不适之感,但却不明白是何处来的,恍惚以为是自己娇贵的灵魂,还不适应这样贫苦的世界吧。
——御绣坊——
“阿赵,抱歉,我家女儿她生了点病才好,我这芝兰图还没绣完,可否宽限些时日?”顾秋池面带愧疚,对着一华服女子说道。
“顾秋池!我赏识你,对你说不得千好万好,总归是不错了,汝已经多少次耽误工时了?我知道汝家中需得照应,但我这儿也不是随便什么闲人都能来的,若是再有下次——别怪我不顾及昔日的姐妹情分。”
顾秋池闻言,忙继续向赵芸赔不是,赵芸不耐烦得摆摆手,走开了。
顾秋池心中一紧“阿赵还是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呢……我也的确不能再让她为难了,毕竟御绣坊经营得也不容易。”
打定主意,她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认真绣着剩下的兰花。
生活的重担,从未离这个家远一点,还好顾秋池有个傍身的手艺,又懂点文墨,不至于没饭吃。
日头很快偏西,顾秋池也只能狠下心专心刺绣,家里总归是暂时顾不上了。
她哪里知道,有人正为她着急呢。
——张家——
张清桦背了腰那么粗的一摞竹子回来,张丽华看着这一幕,忽然鼻子一酸,多少年未见的阿兄,现在正活生生的在面前,她小跑到张清桦身边,帮着张清桦把竹子卸了下来。
张清桦抹了抹头上的密汗,“阿娘呢?”
张丽华摇摇头。
“阿娘好久没有这么晚没回来了,”张清桦无意提了一嘴。
张丽华忽然感觉喘不上来气,记忆充斥着脑海。
阿娘,那样貌美的阿娘,前世也是这样一个傍晚,阿娘没有像平时那个时辰回来,难道?不,不会的,哪有这么巧,明明是八岁发生的事情,现在是多少岁来着?
张丽华脑子一团浆糊,模糊地对阿兄张清桦说:“我……我去。”刚说完,便跑了出去。
张清桦一头雾水地看着妹妹的背影,耸耸肩,把竹子搬进了旁边的草房。
张丽华努力得跑着,身体与灵魂也在努力得相互适应这种剧烈,全凭着肌肉记忆,从家里跑到了御绣坊,一路上她边跑边辨别着阿娘的模样。
一路上没有碰见顾秋池,她心里反而松了口气“没事了没事了。”
御绣坊好在离家不远,很快便到了。
“丽华?”顾秋池站在绣阁门口打算舒活舒活筋骨,恰好望见了自家孩子,看着那孩子神色不是太对,忙跑下楼“丽华,阿娘来了。”
“阿娘!”张丽华拥住顾秋池,脸埋在顾秋池的胸口,闷声说。
“丽华,阿娘还没有绣完呢,可能要晚点回去,丽华等等阿娘好不好?”
“阿娘,丽华想看阿娘绣。”
“好呀,小丽华。”
顾秋池抱起了张丽华上了楼,坐在了工位上一针一针绣着,芝兰被绣的栩栩如生,十分雅致。
即使张丽华知道阿娘绣技出众,还是被那幅芝兰图的美震惊了。
她习惯性得暗暗记住阿娘的指法和技巧,想着以后要帮衬着阿娘,不让阿娘那么辛苦,或许就得从刺绣开始。
半晌。
“阿娘,我六岁了?”
顾秋池感觉哭笑不得“是啊!”
生活本来就是细水长流的,正如母女之间相依相伴,彼此取暖。
顾秋池没有看到,张丽华小小的拳头上,有指甲印着的血痕。
“还好,我六岁,不是八岁。”张丽华突然吐出句没头没尾的话儿。顾秋池状似未闻,十分专注于手上的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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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肝长绕处,血浓于水的亲情,那些来不及的长相厮守也存在于亲人之间,如果重来一次,相信张丽华更愿意护好她的家吧,即便后来泼天富贵,终究比不过一句“阿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