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波
清晨的金銮大泽是最美的,至少在白云生眼里是这样的。
茅屋里的矮桌上,翻开的书并没有比昨天多翻几页,歪倒的两三个酒壶还有酒珠挂在壶口。
除此之外,屋里还剩一张床,一张柜,五十个酒坛子。
白云生醒来的时候人还趴在桌子上,嘴巴对着酒壶,手里紧握着笔杆。
笔下的经书只抄了三五十行,距离抄完一遍差不多还有五千八百行。
周围静悄悄的。
“老头又去练功了。”
白云生合起经书,起身整理薄衣,匆匆扫荡了白鹭洲留下的早饭,打开一湖的阳光走出门外,丝毫不管随意丢在桌上的那本足以引起五大部洲为之疯狂的神功易水经。
在他十七年的记忆里,金銮大泽的每一个清晨好像都像今天一样,温暖如春。
白云生站在潋滟滟的湖光山色中,狠狠地舒展了一下白净净的手脚,就地盘坐起来,学着易水经中的吐纳心法,再一次试着感应近在咫尺的五行元气。
少顷。
他睁开双眼,看着风光无限的湖水,撇撇嘴又躺进了花丛,仰望着蓝天白云,飞鸟鹰鹤。
“哎…还是不行。什么时候能像老头那样上天入地啊!”
想到这里,白云生心里又涌上一阵熟悉的烦闷。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十七年来,他就像一块埋在土里的石头,对身边澎湃到直钻毛孔的五行元气毫无“引力”。
世人皆知,凡方圆生灵,无论人与妖,皆可吐纳五行元气,强身健体,改善体质。机缘巧合中,百里挑一时,则可凝生业力,开启修行,参悟大道。届时上天入地,开山裂石,分水切玉无所不能。
但这些,都与白云生无缘。
“小营位、中营位、大营位;赤魄、橙魄、黄魄、绿魄···”
白云生嘴里不停念叨着这几个重复了十几年的字。
“还是不想了,我连个小营位都进不了,想那么多有啥用。”
此时,初晨的阳光从薄薄的水雾里斜着洒下来,照亮了湖边森林的枝头。白云生手脚大开,平躺在湖心岛的花丛里,大口大口地吮吸着新鲜的朝气。
不远处,瀑布的水声缓缓入耳,这是完全自然的、纯净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美妙乐曲。
忽然,他做噩梦似的猛然坐了起来,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不安,像是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完了完了,那本破书还没抄完,老头回来要禁我酒了!”
他飞快地站起身子,跑下屋顶,窜进屋子,坐到桌前。
这十七年来,白云生功力分毫没有,武学亦未登堂,只有这喝酒的本事倒真得了“酒千斗”的几分真传。
他收拾好酒具,刚提起笔。
“不行,不抄了,这一屋子的破书都快翻烂了,全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又不能修行,背得再熟有啥子用。”
白云生放下笔,几经无趣,便又用胳膊捧起方才随意合上的经书,翻到后半部读了起来。
所谓修行之道,心境为本,武学为力。武学又分功与式两脉,一修业力,一修招式,业力愈深厚,招式愈强悍。易水经正是那水云天白家的至高武学,而白家正是中原五大部洲之一,震风部洲江湖上最强的修行门派。
要说这易水经历来由水云天历代资格最老的白氏族人保管,这一代轮到了白鹭洲。书的前半部记载着白家无数年来创造的武学绝技,后半部则是一本医书,笼括历代江湖神术秘方,涵盖大小山川的奇花异草、灵丹毒药,有很多已是孤卷。拥有它,才算拥有了白家的掌控权,也就有了震风部洲的掌控权。
……
白鹭洲是在晌午时分回到湖心茅屋的。他的脸色有些焦虑,一开口,这份焦虑又重了几分。
“小子,我要出门一趟,你一起还是留在家里?”
“我在家!”白云生不假思索地回答。
白鹭洲盯着自己的宝贝孙子,看了好一会儿,才郑重道:“我会在屋外设下禁制,你老实在家呆着,少喝点我的酒,我迟则三日便回。”
“哦,好的爷爷。”
虽然白鹭洲有些惊讶这小子为何会如此听话,可刚刚得到的消息实在让他无法释怀。
没多想,他指尖一点,布下一座八卦剑阵,笼住这片紫竹林便离去了。
这八卦剑阵虽是易水经中的基础小阵,但以白鹭洲的实力布下,怕是蓝魄境的妖族来了也得吃闭门羹。
白鹭洲一走,白云生便利索地合上书,跑到窗边瞧了起来。
窗外青山绿水,风光旖旎,每一次看都会让人不觉沉醉。
可这一次,窗外再美的景色也压不住白云生此刻心中潮起潮落的激动。
等到竹林里安安静静,他飞快跑到床边,从柜子的最底层里拿出了一个精巧的紫檀盒子。
白云生从未入江湖,自然不懂眼前这巧夺天工的天机宝盒与锁在盒子上的七巧连心锁是江湖上可遇不可求的无价之宝,乃是用轩辕山腹的赤金一体打造而成,专用来收藏宝贝。他只知道,这盒子上的锁很难很难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白鹭洲早就藏起来的神空符,而这神空符可是个大宝贝。
循着用易水经中的口诀,白云生还不太熟练地解开了覆在天机盒上的七巧连心锁,盒子轻轻一开,三张神空符落入手中。这小子偷练多年的“技艺”终于让自己“夙愿”达成。
白云生匆匆把盒子放回原位,连忙收拾好东西,挑了一张蓝色符纸,瞅了半天,笑嘻嘻道:
“在这地方跑了十七年,不能修行,不能出去,就算是棵树也快憋死了。终于终于等到你出躺远门儿了,嘿…我也体验一把飞的感觉。”
说着,他撕碎符纸,一团蓝光乍现,带着白云生的身影瞬间消失在茅屋中。
屋外的八卦剑阵居然安静得像一头睡着了的狮子,没有丝毫反应。
......
青山依傍,碧水为裙。
一片茂密幽静的古老山林里,丰河水上映着一朵朵洁白的云彩,就像山河里升起的“袅袅炊烟”。
玄鸟飞飞,猿兽匍匐,这里绝对不是一个理想的打架地方。
可当白鹭洲回到水云天白家山门时,一场战斗已经蓄势待发。
双方人马一高一下,正在宗门前的葱葱古林中对峙着。
“妖族?”
白鹭洲皱着白眉,出现在两方势力中间,仿佛一颗沧海神珠,定住了将起的风波。
“大长老!”
“师父!”
不同的声音从不同的嘴巴里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有惊喜,有激动,有松气。
“安静!”
一个人瘦长的脸上挂着青灰色的胡须,白家家主、水云天掌门白青敛起身上大营位的翠色业力,喝止了场面的混乱。
“白前辈,晚辈南荒倚帝山荆昊,有要事相求,绝无意冒犯。”
一个赤着半身、通体紫黑的光头,也收起眉心蓝色熊爪魄印上的妖光,毫无缝隙地接上了白掌门的话,人却恭敬地看向白鹭洲。
白青瞄了一眼荆昊身后几十个凶光满面的妖修,冷冷道:
“无意冒犯?阁下率众上水云天如此叫嚣,岂是求事之法。”
荆昊丝毫不退,解释道:“白掌门言重,妖族与人族虽曾有冲突,但我等此来确因事出紧急,已是万火焚心。”
“哼!一派胡言。”
木冠青衣的白青抖了抖晗下的青须。
一直没有开口的白鹭洲此时沉声说道:“荆昊,你来欲求何事?”
“白前辈,圣山老主命危,久闻前辈妙手医仙之名,医术天下独步,特来请前辈出手救治!”
荆昊领群妖单膝跪地,无比诚恳地说道。
一阵劲风扑过山野。
白鹭洲微露惊诧道:“幽鸿老妖?将死之人,再救又能如何?”
荆昊接着急道:“妖王恩泽深厚,吾等愿付出任何代价,恳请前辈出手,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
荆昊身后的群妖声音震天。
山林中忽然安静了下来,山路上依稀回荡着众妖高亢的决绝。
白青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大长老不可去!南荒妖界在四荒妖界中势力最广,与中原世仇深远,万不可为其医治,而且此可谓倚帝山的阴谋。”
“是啊,大长老,您万不可去!”
“您万不可去!”
这条狭窄的山路似一条玉带嵌在水云天的葱郁之中,站在路两端的人一边和它相融,一边和它相斥。
白鹭洲站在中间,像是一处阵眼,淡定地平衡着两方擦枪走火的人马。
空气中酿出了一阵凝重,赤膊光头的荆昊跪在地上,俯首跪拜。青衣素袍的白家门人站在白青身后严阵以待,不少人的目光里都充斥着浓郁的愤怒。
妖族与人族的仇怨的确由来已久。
白家乃震风部洲的江湖领袖。世代以木脉武学领袖天下,又以医术济人远名于世。倚帝山则是南荒妖界三大妖域之一。
无数代的沉淀,即便如今江湖平静已久,人与妖的成见和仇恨仍是一座大山,谁也无法消除。
尤其是最近发生在四十多万年前的那场纷争。据传,彼时中原五大部洲各大门派的弟子甚至长老经常忽然间消失,有的被发现尸首,状若干尸,有的甚至尸骨无存。五脉联合江湖各派四处探秘,最终发现竟是以南荒妖界为首的妖族所为,是它们猎杀人族修行者,吸食其业力助己修行。
当年有过中原联盟反攻妖界的战役,但战争的结果却没人得知。双方似乎忽然之间又放下了仇怨,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不过,中原这边的结果却是五大部洲因此伤筋动骨,遭受重创,最强五脉中的大营位和中营位的高手死伤惨重,其他被灭门的宗派不计其数。自此南荒妖界便与中原彻底断了往来。
如果风能带走仇怨,或许世间能少一些杀戮,多一些平和。但风能带走的,只有此刻山路上的温度。
僵持对峙之下,双方之间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
白鹭洲也最终做出了决断。
“尔尽可退去,老夫会尽快去拜访幽鸿老儿。”
群妖一听所求有门,顿时激动万分,荆昊咀嚼着紫红色的嘴唇,连连俯首拜谢。
“晚辈在圣山,恭候前辈大驾!走!”
说完,一簇簇黑影,眨眼间便消失在水云天的山路上。
“大长老,这不可啊!”
等妖族散去,白家宗门的人立即开始议论纷纷,抱怨四起。
“肃静!”
白青黑着脸,斥责着身后门人,场面瞬间变得极其安静。
“大长老决定,岂由尔等非议!”
白鹭洲没有回头,却皱了皱长长的白眉——多年来,他对这些门中后辈早已多有不满,这也是他隐居大泽后不再问门中事的缘由之一。
“白家在震风部洲领袖的位置上坐得太久了,如今的这些小辈心浮气躁,高傲自满,修行过于借助外力,境界不稳,如何能窥得大道?”
但转而一想自己大限将至,这些不满也就化作了一阵黯然。
“我和幽鸿也是朋友,能再见一面也算了了一件心事。你们回去吧。”
“大长老,还有一事····”
白青见拦阻不住,白鹭洲又要离去,急忙说道。
白鹭洲头也未回地顿了顿身子,似乎早就知道他要问什么,漠然道:
“易水经的下一任主人,等我回来,自有决断。”
话毕,人已经飞逝在山河的尽头。
“谨遵长老之意。”
一众不甘心的白家弟子只得躬身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