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墨乘
“爷爷,你说怎么才能让人消气啊。”白鱼被陈宽拖来了茶摊,但却是没有半分玩闹的心思,心里都是惹了先生生气的自责和委屈。
“如果是你的错,那自然是有悔改的态度最重要。怎么了小白娃儿,惹娘生气啦?”老人左手轻抚着自己的白胡子,右手拿起一杯茶慢饮着。
“柏爷爷你猜错啦,白鱼弟弟惹郑先生生气哩!”陈宽扭动着身子,模仿着郑言摔门而出的动作,老人看着陈宽幸灾乐祸的样子,敲了陈宽一记头粟,疼的陈宽捂着脑袋委屈地躲到了一旁。
“让白娃儿自己说是怎么回事。”
白鱼只得将始末一一道出,“爷爷,我是实话实说,真没想惹先生生气的。”
“我和那位郑先生喝过茶,他还不至于因此和个小孩子置气。”老人拍了拍白鱼的脑袋,“放心吧。”
“真的没事吗,爷爷。”
老人拿起旁边的茶壶,又将茶水注入杯子,“那位郑先生傍晚都会来我这喝口茶,你要是不放心,爷爷等会帮你探探郑先生的口风,你明日照常去上课就是了。”
“爷爷果然最好了!谢谢爷爷!我下次给爷爷看我写的字。”白鱼一下子就有了精神,“那我先回家帮娘做饭了。”说完便一路又蹦又跳的回了家,陈宽一个人感觉失了趣味,不一会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茶叶徐徐下沉,叶片舒展,芽似枪叶如旗,温至适口,便是第一泡。日浸西海时,似朱唇粉面、金粼作笄,已是第三泡。一灰袍终是漫步而来,正是郑言。
老人将茶置于桌上,郑言坐下拿起茶轻抿一口,皱着眉,“茶淡了,还凉了。”
“泡得次数多了便淡了,泡得久了自然就凉了。”老人继续擦拭着桌子,没有看郑言。
郑言眉头更紧,没有作答。
老人自顾自说道,“读书读得久了,总会觉得无趣的,就像你觉得那茶失了茶味一样,若有一杯新茶,会迫不及待的想饮上一口,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郑言将茶水一饮而尽,摇着头,“读书怎么能和饮茶一样,有些人读书读一辈子都不会困乏。我是想着,白鱼走哪条路都可以,他比我聪慧,我不行,他也许可以,我告知他前两条路的弊端是因为我有经验,第三条路我还未走,所以只能告诉他好处。读书总要明白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总是要选一条路的。”
“但圣人的学问不代表天下的学问,这书也不是圣人一家的书,都不选又何尝不是一种选择呢?”老人把郑言的茶杯拿走,倒入了新泡的茶。
郑言侧头看向海岸,“我以前有个朋友。”
“茶壶里的茶放在那不喝,只会占地方。”
老人将茶放在郑言面前。
“他叫墨乘,我和他一起读书,一块住在一个木楼里,他学什么都比我快,说实话我当时还挺嫉妒他的。
但是他这个人又很奇怪,一件袍子穿了五六年还不舍得扔,拿去让人缝补也不愿,非要自己弄,一个书生摆弄这缝缝补补的活,成何体统,对自己抠搜成这样子,却又偏偏对别人大方的不得了,我当年丢了官身落魄街头,他就让我白住他那,知道楼上孩子喜欢吃糖,每次都给那孩子买,看到楼下老人屋子里桌椅坏了,又帮人家置办新的。
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大傻子?我让他出去做官,他却说朝堂上全是互相算计,自己斗不过别人,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让他和我一同出去走走,
他却说住的地方就挺好的,一辈子待在那都有乐趣。我劝他开办学堂,和圣贤一般为世人解惑,换得身前生后名,他却说自己气量小,也没有圣人的学问,反倒鼓励我去开学堂,一本正经的说要是我以后成圣贤了,要让他沾沾光,当时可真是给我气了个半死。”郑言苦笑,又咽了咽喉咙,他望向老人。
“您说,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的庸人,怎么就死了呢?那好好的木楼怎么就突然起了火?我那天喝了酒正迷糊睡着,还是他拉着我往外跑,本来我俩都跑了出来,他却发现那楼上的孩子没出来,我就这么眯着眼,脑袋都没转过来呢,他就一个人又跑进去了,那孩子被他从楼里送了出来,他自己却没走出来。
那孩子还问我,为什么墨先生还没出来?原来啊,那傻子自己被横梁压住了大半个身子,还骗孩子先走,说自己一使劲就能把横梁顶飞,让孩子赶紧出去不然会被横梁打到。”
郑言的眼睛已是红肿,“您说,我要是不喝酒,我是不是就能先发现孩子没出来?我就能先一步就去替他死了?再不济,我也能拉住他是不是?
老人家,我欠他一条命啊。”
老人看着郑言的模样,神色平静,许久过后才缓缓开口,“你不是墨乘,白鱼也不是墨乘,这是墨乘的选择,对他来说,有些人和情义,要比读书重要,也比性命重要。你作为他的朋友,应该理解他,而后向前看,不应该是这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郑言直直的看着老人,说不出话来。
老人轻轻地拍了他的肩膀,“不要操之过急,他的路还长。还有,小白鱼可害怕你生气了。
我该收摊了。”
郑言失神,晃着身子醉了似的离开了。
许久,最后一抹斜阳终是褪去,海岸被潮水拍湿,一个人弯着身子,驮起半个月亮,唱着思念的歌谣,他高举酒壶,壶身泛着银辉,却倾泻出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