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母亲倒霉
夏永山应该感谢罗主任,过去在父亲家里,逢年过节总少不了她的问候。好像是教育局局长,有子女读书,父亲才和她往来的吧。说话嘎嘣脆,走路一阵风,可以想见工作上的泼辣干练,从语言中流淌出来,给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一直到下乡动员大会上,她作为第一把手讲话,知道夏永山是知青代表,在上台前,才拍拍他肩膀鼓励:“小夏,好好干,给知识青年奔赴广阔天地做榜样。”
几年过去了,两人并没有联系,这次她下乡来调研,也没有看他。只是因为童真真受伤,在公社相遇了,也没有特别的关心。想必因为父亲的境遇不好,她需要避嫌。推荐他工农兵学员,她没有反对,就已经是最好的态度了。
誓师大会上的豪言壮语,和现在迫不及待要改变身份,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觉得没脸见领导了。虽然想和童真真多呆一点时间,因为分别最少要十几天,可是边上有人,也不方便说话,还是等她走吧。领导探视,都是例行公事走过场。
可是,白羽凡要去病房那头,必须往女病房路过,夏永山看见,罗主任扭头望了一眼,也发现白羽凡的背影了吗?
这样的女人是灾星——可能不是当事人,但也对老白造成了伤害;她又是个福星——能够让童真真回城,让老白重返手术台,都做了一件大好事——应该是两件大好事。
起码应该打个招呼,夏永山走过去,进了病房,罗主任站在床尾,想是话也说的差不多了,工作也做完了,孙会计站的远远的,冯有珍靠着童贞贞,都像是无话可说的模样了。
看见永生进去,罗主任装着才发现他的样子,说:“过来就是通知一下,公路快要贯通了,最迟明天下午可以回城,我来看看,童真真是不是能够出院,我带她回去。”
“啊,我去问过老白,明天早上抽血化验没事,就可以回去了。”夏永山估计,她发现自己与白羽凡在一起了,正好用这个做借口,然后又问,“车子里可以坐几个人?”
罗主任问,是不是他要走?
他说不是的,还有学生没有放假,所以要顶替童贞贞,坚持把课上完。
“应该这样。”罗主任肯定,“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们就应该认真,革命青年就要有始有终,站好最后一班岗哦!”
她随时随地都像一个教师爷,对青年人就像学生一样训导。哦,忘记了,她本来就是教育局的干部,当然是中学教师出身。
夏永山一边答应着,一边解释,童真真什么东西也不能拿,贫下中农很感念童真真,尽其所有,送了些土特产,冯有珍护送她回去,还要照顾着,一路上不能挤着压着的,东西拿不了,让另一个男同学陪她们回去。
“就让那个同学也跟着吧。”罗主任嘱咐,“明天中午一定要到。我到前面看看去。”
坏了,老白就不想见她,正在治疗,他避不开,夏永山需要去解围,跟着也去了。
走进那间病房,看到的一幕让夏永山见所未见,原来以为西瓜给孩子吃的,谁知道,他们真还有西瓜——瓜皮帽扣在孩子的小脑袋上,看着有几分滑稽。白羽凡正在削另外半个西瓜皮。
孩子的母亲呱呱地说:“巧了,娃娃就是吵着要吃西瓜,下午买了一个,还没有熟透,吃了两口就不吃了,晚上医生派上用场……”
一顶瓜皮帽,就是掏空瓜瓤的西瓜皮,老白削下的另外1块1块的,去掉表皮,扒开孩子衣服,夹到孩子腋下,膝弯,让他父亲挤压着,不要掉下来。剩下来的,也不削皮了,直接把瓜白贴在肚脐眼、胸肺部,就连先头挖出来的瓜瓤,也舍不得丢弃,让孩子母亲捣碎了,挤出汁水,喂给孩子喝……
在他神奇的做作下,孩子已经呼吸平稳,大人也松了口气。夏永山有些不理解,边上的罗主任先发问了:“这是什么治疗方法?”
“物理降温。”白羽凡头也不抬,闷闷的回答。
罗主任还是怀疑:“不要耽误了病情,这样有效吗?”
“有效有效。”孩子的父亲点头如捣蒜,“刚才抽筋的,现在不抽了,身上一摸,也没那么滚烫了。”
“医生,应该穿上白大褂,这样……”
罗主任的话没有说完,白羽凡转身就走:“我穿白大褂去——”
夏永山刚才已经看见,白羽凡身上的白背心,沾上不少西瓜汁,不知道洗不洗得掉,连忙给领导解释:“我才把他衣服带过来,昨天手术后,他借朱医生的确良穿的,正在换衣服,听到前面喊叫,他就跑过来了,没有来得及……”
“你们关系到是走得很近。”罗主任的话意味深长。
“还不是因为我爷爷嘛,当年打鬼子,腰部受了伤……”
就是拿一件白大褂,到现在也不出来,是存心躲着我吗?罗主任心存不快,就要回招待所去了。夏永山殷情地走在前面,说送她回去,担心遇见狗。
罗主任也有些担心,趁着路没有通,今天又坐车去了别的公社,最后回到这里来,是惦记着手臂受伤的姑娘。所以晚饭以后马上来看,知道明天就可以出院,终于放心了。司机回到招待所去了,这么几步路也不用来接的,但是晚上真的有狗出现,见夏永山志愿送她,很是欣慰,觉得孺子可教,这孩子将来有出息。
虽然心中感谢,但却说,正想与他谈谈。夏永山装得很恭敬的样子爱:“罗主任,你来去匆匆,也没有机会向你汇报。请您指示。”
“谈不上,只是问你,知道你父亲的近况吗?”
避不开的话题果然来了,他不能装作不知道,只是说,听姑妈说了一点,说父亲进了学习班,正想回去看看,就遇到这种事。童真真受伤,学生没有人教了,他要接过来,等放了暑假就回去,如果有机会见到父亲,动员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好好交代问题,接受组织处分……
他的话滴水不漏,这是个人才,罗主任听他说个没完没了,赶紧打断:“不要说了,没那么严重,只是进学习班而已。我们的重要社论已经讲过了,全部的工厂,农村、机关,都要办成红通通的大学校,狠斗私字一闪念,兴无产阶级思想,灭资产阶级思想,我们的大革命就是在实践领域中的‘斗私批修’,这是我们继续革命的理论。我们要团结干部的大多数,你父亲还属于可以团结的对象,不要有思想包袱。他的根子在你继母身上,要不然他的进步更快,现在也不会受牵连。所以你要注意,不要跟普世价值唱反调……”
一路走一路说,招待所到了,夏永山趁机停住脚步:“罗主任,您的谆谆教导我铭记心上,永志不忘,作为我继续革命的动力,马上要赶回去了,明天早上还要上课。我就不送了。”
说完转身就走,任何人,只要一提到反对他与童真真走到一起,夏永山就如临大敌,心里像是浇了凉水一样,整个人都不痛快,不想继续说下去。但这也说明压力不小,连老白那样成分本来就比较高的人,也给他出了警示牌,更不要说大学的政审关难过。
本来要进病房去告别的,还是要避嫌,就在窗外喊了孙会计,说时间不早了,要赶回去了,要冯有珍好好照顾童真真,她们走的时候就不来送了。
倦鸟归林,小舟泊岸,三个青年回到城市,只有一个是单位批准返城的,还需要重新挂靠在城市,还有两个只是回来做客,而且是匆匆过客,还要回到农村去的。
下车以后,张诚鼎抽出一条扁担,将两只竹篮挑起来,扁担头挂上两个包,就解决了大部分的负担。他回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怎么样?我这搬运工尽职吧。如果不是我,你们拖都拖不走。”
“你不说,你吃饭也比我们吃的多?”童真真踏上了城市的路,心里突然轻松了。听母亲说,她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故土难离。可是下放以后,她就没有回来。寒暑假,都是母亲到农村去。说乡下空气好风景好,也清静。
童真真知道,是母亲在学校受了委屈,一个人太孤独了,太寂寞了。换一个环境,没有人歧视,没有人轻贱,母女两个安安静静过一些日子,一个学期都安稳些。
可是现在,女儿回来了,母亲又不在家。熟悉的街道,增加了一些新的楼房,变得有些陌生了。那么多熟悉的面容,现在居然都消失了一般,看见的男女似乎都没见过面。万家灯火,哪一处的光亮属于自己呢?以后怎样生活?
她把焦虑藏在心底,还能说出笑话来,张诚鼎连声说佩服,现在挑着东西不能投降,否则鸡飞蛋打。
“没有鸡!”冯有珍还背着两个姑娘的日用为品了,吼了一声,嘴巴向前一努,“如果不是她,我们两个也不能回来看看。”
张诚鼎并不在乎:“我们过年不才回来的嘛,你能够多留一些时间,我过几天不还要回去?”
“我多留些时间,你以为城里好玩?拿不到工分,下半年没口粮。”冯有珍说的实话,可是,还是刺痛了童真真。
“是我连累了你,我让母亲给你补贴……”童真真不无忧虑地说,“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工资……”
“童真真,你别听她咋呼!”张诚鼎一边走一边等着,回过头来对童真真说,“我到公社之前,去给生产队长请假,队长说,童真真是为大家的孩子受的伤,算是工伤。伤筋动骨100天,生产队就派她来照顾你,安心养病,三个月生产队给她工分。”
“耶——乌拉——”他们高中学的俄语,冯有珍情不自禁,用外国话,高呼万岁。
童真真心里又轻松了一大截,没有给朋友带来负担,也没那么疼了,微笑道:“铺盖卷儿还没带回来,何时想回来,都是好借口啊。”
张诚鼎也高兴起来:“是啊是啊,如果不是你,我可是没机会回家的。走吧走吧,先送你回家。”
三个人一起进了学校。万家灯火,这里冷冷清清。学生都去农村了,后面的学生很少,现在也不是上课的时间,只有大门口有一盏路灯。听见有脚步声,老王头走出来说:“你们找哪一个?家属区开后门了,从巷子西边走。”
童真真走过去打个招呼:“王叔叔,是我,两个同学送我回家。”
她的胳膊吊在胸前,不愿意让人发现,特意侧了身子。
“童真真呀,几年都没有见到你了,你妈妈也下乡去了,没告诉你吗?”老王头发已经花白,知道她们母女两个不同,不是住在家属院,苏老师调过来的时候,学校没有住房,就安排在两个教室之间的阁楼上,也就八个平方米,好在早晚没有学生,两边的教室都可以用。有学生的时候,一个上班,一个上课,避开了喧闹。
“啊,可能母亲写信告诉我,我们又回城错过了吧。”童真真胳膊又疼起来了,迫不及待想躺着,就想赶紧回家,只有说谎。
王老头也很为难,对母女两个印象都不错。过去,学校放学以后,进进出出的家属很多,因为家属区就在教学楼的后面。即使在校园当中,她们独来独往,也没有任何客人。现在不一样了,家属区隔离出去,如果童真真回来,就是一个女孩子住在学校里,这也太不方便了。更主要的是,为了节约闹革命,除了广场上有大喇叭,个个教学楼都停电了。
于是很真诚的告诉她:“你们就是进去,楼上也没有电了。要不然,你今晚在同学家住一晚上,明天我给校长说说,给5号楼供电,你明晚再回来住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