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人皇怨

第二十五章 人皇怨

繁花岁月里,深宫谍院中。有一小男孩蹲在桃花树下,手里折断的枝丫挑弄着小小的蚁穴。

宫装妇人在旁边轻轻摇曳折扇,为稚童送去些许清凉。

桃树下,皇宫旁,那是奴婢的住所。面容可人的妇人嘴角带笑,回眸之间却是一笑生百媚。瞧着模样,大抵也是个被爱情温润的姑娘。

住在深宫大院里,阳光透过指缝照在脸上有些刺眼。小男孩有点无聊,时常趁着娘亲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可把美妇急个半死。

没有玩伴,他便与动物嬉闹,只是再聪慧的孩子也能以压制玩闹的天性。那一天,他跑了出去,认识了另一个小男孩。

那个男孩小小的嫩手中捧着一卷书籍,摇头晃脑的模样,总有些老大人的韵味。

“你在看什么,好看吗?”

小金康走上前去,糯糯问道,小小的身子煞是可爱。

王鉴章放下书卷,回道:“不好看,但我爱看。”

小金康闻言,兴奋地挥舞着小手五官乱飞。

“你是读书人吗?我听爹爹说,胸中若有圣贤意,儒生亦可造神迹。哇哥哥,你好厉害啊。”

王鉴章眼神不屑,但又不好发作。这实在皇城里,眼前这个小屁孩指不定是哪家大臣的子嗣,最好莫要得罪。

虽然直接生气不太好,但这并不妨碍王鉴章的拿手本领——阴阳怪气。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修的是圣贤道。你何曾听闻有圣贤举起屠刀,面向世人言之其理?”

小金康听的云里雾里的,但就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只知道爹爹想要他走圣人道,所以要他多读书,可是他不喜欢。

见面前的稚童有些呆呆的,王鉴章还以为是自己的言语震撼到了他,连忙补充道:“不过,你爹爹说得也有他的道理。你还是得听你爹爹的,千万千万不要和别人说,我今天跟你说过的话。”

小金康点了点头,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肉嘟嘟,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王鉴章一手扶额,叹一句大意,道一句麻了。自己没事和一个孩子说什么,这不是有毛病吗?

老气横秋的想着解决的办法,却浑然不觉自己也不过大人几岁。

王鉴章还在沉思,小金康拍拍手里的泥土兴奋道:“哥哥,我想学。”

“你想学?”

王鉴章错愕,以往自己说出这些话来,都是被大人们捂着嘴连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没想到,却是一个小孩跟自己嘟囔着想学....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王鉴章只觉得自己应该将自己的见解分享给更多志同道合的人,还天下百姓一份自在。哪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就这样,一位未来的人皇,一位未来的首辅。在皇城边上那小小的庭院中相交相识。

日子过的很快,金康即位人皇。倒也不是他的出身多么高贵,学识多么丰富。而是因为这人皇,没人愿意当....

天皇玉帝,地皇后土,只不过在这封天绝地之后,唯留下了人皇的果位。说来讽刺,人皇人皇,人族共主。可偏偏,不能修行。

只因他,运道无人可比。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太过逆天的人或事,总是会被天道所不喜。

和父皇金冕不同,金康有资质,能修行。但无所谓,他早已励志成为一代明君,哪怕是匆匆数十载。

只可惜天不随人愿,年少的愿景大多不过是现实手下的败将。

乾阳宫,那是康帝休息的地方。宫殿不大,五脏俱全,年轻的人皇正在寝宫摆弄着一面硕大的铜镜。康帝每天都会在镜子前看一下,整理一下黄袍勤勉上朝。

与冕帝在位时不同,大臣们突然抽离了混吃等死的日子多少有些不适。

有迷迷糊糊浑水摸鱼的无能之辈,有当初无能为力如今如梦方醒的有志官僚。在王鉴章的帮助下,金康一上位便杀了一群无用之人宣告了,自己与父皇的不同。

能在朝为官,能说明他学识渊博吗?

不,那不过是大族里没有资质族人,被长辈打入凡尘的富家子弟罢了。没有资质,那便是无用。

康帝很懂,所以杀了也就杀了。

时过境迁,曾经那个躲在桃树下玩蚁穴的稚童已然成为了一个铁血的君王。因为他知道,他等不了了,他不敢担保下一位人皇是否能如他一般果敢无畏。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等不及了。步子大一点又如何,他可是人皇啊!

朝政日益紧张,众臣在新人皇与王首辅的双重夹击下渐渐妥协。因为不妥协,等待你的,便是康帝笑盈盈背后的屠刀。虽然做不到用人不疑,但大伙都知道康帝能做到疑人不用。

很明显,他是个明君,更是个暴君。

清庸臣,树新风。

虽然康帝做的事情过火了些,但是,谁管呢?那些没有资质的蛀虫,那些大族巴不得康帝多杀点。

毕竟世家嘛,什么都缺,就算不缺子嗣。

新政下行,效果渐好。只是在那些远离世俗皇权的边缘地带,仍旧是三不管的状态。

多年的清肃政令让少年人皇的脸庞上多了些许皱纹,管他呢?康帝站在镜子前笑盈盈地说道,朕乃人皇啊。又不会病,老些就老些吧嘿嘿....

小老头犹如顽童般,对着镜子嘿嘿一笑。

“走,去挽月宫。”

“起...”

“我自己能走。”

康帝吹着胡子打断道,“不走两步你们还真以为朕老了啊?”

汪公讪笑,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么回事,不过他是皇帝老儿的贴身太监嘛。该做的功夫还得做。

挽月宫,小老头满心期待地过去。和他爹一样,他也爱上了宫中的宫女。可能他爱上的,不过是一种稍显轻松的感觉吧。

大臣送过来的孙女外孙女什么的,金康很是不喜。自己都已经一把年纪了,老把人往宫里送那岂不是耽误自家姑娘?

想想,人家自家的都不在意,他又何必操这份闲心。

送来的女人都很好看,而金康自己也是例行公事般留下些什么就匆匆离去。美的美,媚的媚,自己干起来也很有干劲。只是,难以在她们汹涌的怀中悄然熟睡....

有时候,金康一直在想。父皇是不是也对朝政不满,对沉积滞涩的官僚不满,对身边姿色不俗却各有心思的嫔妃们不满。所以才有了他?

可能吧,不过也没关系了。父皇不敢做的事情我来做;父皇做不到的事情我也来做。

朕乃人皇,朕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八十多岁了,金康一把老骨头仍旧是勤勤恳恳地上着早朝。底下的官员换了一批又一批,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在他这儿貌似都换两三批了。

“陛下”

一句苍老的陛下让金康很是欣慰。

“王首辅何事启奏?”

当年那个手捧书卷的的哥哥如今门生诸多,桃李天下。

王鉴章开口道:“陛下,如今改革大计接近尾声,唯有如狱卒府衙这般地方的官员还稍显拥挤。臣提议将其征用兴修水利,人祸已少便改善天灾。偏南方水乡秀美风景宜人,偏西方却荒芜一片人烟了了。可修长渠,造福百姓。”

康帝微微颔首却未下决定,“众爱卿意下如何?”

六部三公纷纷上前:

臣附议

臣附议...

康帝一笑龙颜大悦心情甚好,“既如此,准!”

王鉴章微微欠身,“谢陛下”

“爱卿严重,此事若成。你有功,有大功!

还有谁要奏,纷纷前来。”

众臣对视一眼,人老成精。在官场混迹多年了,这点眼色还是有的。纷纷上前,吏部尚书姬少弦先手上前一步。

“陛下,如今的天下不仅想要老一辈的励精图治。年轻人才更应该扛起国家的重任,臣有一侄。年少有为心有圣贤,对陛下您更是爱慕,噢不,仰慕的很。臣希望陛下允许他上朝旁听,增长见闻。”

金康闻言也来了兴致,“还有这般青年才俊,是何人?”

“家侄姬衡,如今仍是孩童一个,但其见地见解我姬家小辈中无人能出其右。”

“噢,这般。那下月上朝一起带上来吧”

下月?

众人不解,为何是下个月。以康帝这般有些急于求成的性格,怎么还有往后拖的事情。

许是看出众人疑惑,康帝解释道:“爱妃身体不适,朕希望陪她回趟老宅祭拜一下。”

在位六十余哉,这还是康帝第一次‘因私废公’。摸着白胡腼腆一笑,此时的金康宛若回到幼年时,那个涉世未深的模样。

哈哈大笑,金康摆摆手道:“若无事,便退朝。”

群臣告退,皇城里。金康抱着一个小丫头转着圈圈忽上忽下,小丫头被逗乐了,瞪着灵动的大眼咯咯直笑。

六公主金萱,小萱儿。是他最喜爱的后辈了,因为自己一直不肯要子嗣,故公主太子什么的,大多都是封王的子女。

“小萱儿呦,伯父明天要去出趟远门噢,你要去吗?”

金康把小姑娘抱在怀里,小金萱吮着手指摇着头,“不要,伯父坏坏。老想带人家去喂蚊子,哼。”

小丫头奶声奶气地抗议着,金康嘿嘿一笑老脸一红。随即想到,姬少弦是不是推荐了个孩子,叫什么来着?姬衡....

“那,伯父给你找个哥哥好不好呀。”

“哥哥?”

小丫头脆生生地说道,小小的脑袋有大大的疑惑。

“唔,不要。不好看的不要。”

“哈哈,好好,不好看的,咱不要”

就这样,没过多久。又一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皇宫里,小家伙看起来有点呆。就是一双眼眸很喜欢打量人,不过倒也不至于让人不舒服。

小姬衡看着倒是灵气,但那股天生的儒雅,更引人侧目。来的第一天金康便打量着,他有资质,而且貌似还不低。金康不解,问道:“你为何要来皇宫呢?”

小男孩拱手欠身:“因为舅舅说,当今皇帝有中兴之姿。衡想学习,为往圣继绝学。”

金康皱眉,这倒是让他想起来之前的自己。

罢了,有心便好,何必拘泥于世俗。朝镜中人皇整理衣衫,康帝带着妃子游玩了小半月。

说严谨点,这大抵是他继位以来为数不多的休闲。

皇宫里,小丫头看着面前这个傻乎乎的哥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岁月如梭日子飞快,又到了上朝的时候。

王首辅站在距离陛下最近的位置,这么多年来。他居功至伟,当得起赤字之心与那一身官袍。

姬衡穿着小小的儒生装,竟也跟着大人们有样学样,还挺有那么回事的味道。

金康心情大好,刚打算听听这些天来好友带来的好消息。

“陛下...”

王首辅欠身,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王鉴章,修行邪法蛊惑君王,今在此请罪!”

康帝猛地站起身来,群臣哗然。王鉴章和金康这对君臣可以说是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良师益友,这突然整的这是哪一出?

金康不解问道:“首辅何出此言?”

王鉴章不理,只是突然跪倒下来。嘴里无声念叨:“臣上欺君皇,下压群臣,致使朝中乌烟瘴气官官相护,此乃第一罪。”

王鉴章声音不大,影响却不小。众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出此时的他状态不对。

不过他说的这话是否太假了些,致使朝中乌烟瘴气官官相护?这是讽刺吗?

底下群臣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台上帝皇面色铁青无比愤怒。

新政实行这么多年都与仙者相安无事,这到底是为何?

自己动了谁的利益,与朕说一声便是,你何必搞这一出呢?

“臣淫乱后宫,侵辱月妃,致使后宫妃子不忠君臣不义,此乃第二罪。”

众人还未来得及分辨真假,清明殿外。太监焦急喊道:“不好啦,月妃殁!”

二者声线一前一后交相辉映,很难不让人联想起来。只见那九五之尊的人皇瘫软在龙椅之上,王鉴章说的他自是不信。

可如今....死无对证。

明白了,全明白了。金康闭着眼懊恼不已,别人动不了自己,因为自己是人皇。所以自己身边的人全都要惨遭毒手吗?

王鉴章,月妃。一个是大族没有资质的边缘子弟,一个是宫中毫无背景的女眷。对付他们,只需要一点点仙人手段。

“臣祸乱朝纲欺上瞒下,臣奸淫后果不遵礼法。臣乃社稷之害虫,江山之毒瘤,臣有...有...有...

有愧!”

忽然,方才还在大殿上细数自己罪名的王首辅突然间全身颤栗抽搐不已,话到嘴边的有罪迟迟说不出来。

他在抗争,他不愿,不愿背上这千古的骂名。

有罪,有愧。差的是他文人的风骨,他是儒生。他可以有愧于君王未完成二人既定的事业,但不能,也绝对不能有罪!

殷红的鲜血自嘴角流出,染红了官袍染红的大殿。王鉴章往前倒去死不瞑目,但他却用自己的尸体,朝人皇最后一拜。

金光闪闪的大殿,众人嘘声。官员上前查看,掰开王鉴章满是血液的嘴。

咬舌自尽...

大伙心知肚明,齐齐看向龙椅上的老人。满是怜悯。

自己的良师益友惨死大殿,那是他们平时努力的地方。那龙椅上的人仿佛不是之前那不可一世意气风发的人皇了,他只是一个苍老的老人,一个亲友离去爱人惨死理想未至的老人。

金康软软的身体瘫坐在椅,宛若一滩烂泥不愿动弹丝毫。

吏部尚书姬少弦跪拜下来,“臣,有愧!”

嘹亮的声音在大殿里宛若湖中石子,刚一投下去,除了丝丝波澜再无声息。

姬少弦又喊:“臣,有愧!”

户部尚书冯青山出列跪下,“臣,有愧!”

礼部尚书、刑部尚书、兵部尚书、户部尚书齐齐出列。

“臣,有愧!”

身后,大大小小的官员纷纷效仿。倒也不仅仅是为了随众,他们的确有愧。

“臣,有愧!”

乌压压的一片群声嘹亮,此时的清明殿唯有一孩童站的笔直。小小的身影站的挺拔,只是那双小手却还攥紧拳头。

这一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想要为往圣继绝学,还需要力量...

金康无言默默离去,众臣不语。或低声抽泣或是愤然捶地,可惜无用。众人皆是明白,往日那般繁忙但满是意义的朝议将不存在。

因为那个带着他们走出懒惰,懦弱的帝王。

已经垮了....

姬少弦摸摸男孩的脑袋沉声道:“现在,你还是不想修行吗?”

“不了,我还是去修行吧”

小男孩嘹亮的嗓音在这一个填满大殿,转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身后的姬少弦终于听见了这令他久违的回答。

可是为何,却是高兴不起来呢....

乾阳宫,铜镜前。人们都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可如今王鉴章这面镜子倒了,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朕看到一个男人,从前他雄心壮志满心期待着这世界经他手中改变后的模样。现在他满脸疲惫,两眼无光满是憔悴。

朕有点心疼,于是伸出手来想摸摸他,摸到的却是一面冰冷的铜镜。

忽然,镜子碎了,扎到了朕的手。原来它已经离我远去了吗?

看着碎了一地的镜子,指尖滴落的鲜血悉悉索索。人影重重,仿佛有无数个人盯着自己。他们在问我,为什么你这么没用....

记忆结束,那个自称朕的男人苍老的模样让人惋惜。因为曾经的他,那般的骄傲。

躺在青年怀中昏昏欲睡,那个青年呼喊着,痛苦着,希望那个意气风发的帝皇能够慢些离开。

但是不行了,人皇高高地举起右手,想看一眼阳光穿过指缝的模样。可奈何,这是在地底,没有阳光。

金康渐渐偏过头去,没了生息。

只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朕,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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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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