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幸运】
次日,我突然醒来,看向枕头边的闹钟:7:00
不知为何,想放松的时候总会很早醒来。
我又闭上眼睛想让残存的睡意延续,却被昨天的那个梦闹得心神不宁。我睁开眼,晨光熹微。叹了口气,我起身,套上拖鞋去拿书桌上的电脑。刚从床上起来还有些迷糊,脑内充血,眼前一花,我几乎是抱着电脑倒在床上,脑袋还磕到了墙壁。
“嘶……”我揉了把被撞到的地方,盘腿坐下,将笔记本电脑放在双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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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孟果果,一个大清早醒来准备重操旧业的家伙。四年前,在悲痛和愤怒下,促成一部讲述友谊的小说——《友谊三叶草》。故事在孟果果收到白童音和武月牙邮件时戛然而止,原因只是孟果果当时在加州度假太过嗨皮没心思写令自己难过的东西。回来后没多久便开启了初中的新生活。这部作品一度被雪藏,除了孟果果本人认为语言太过幼稚以外,还有个原因——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重新面对这段友谊。
现在,她带着反思后更为成熟的视角,审视过去。
键盘被敲击发出好听的声音,白色稿纸上显现出黑色的文字。
五年级的下学期,大概是暮春五月,由白、孟、武组成的友谊三叶草分崩离析。
我撑着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另一手无聊的练习转笔。吵闹的教室里,很大一部分同学在讨论毕业后的去向。“初中”。听到这个词,我手中的笔滑落,砸在桌上,晃荡两下,滚落于地。
我自招选的初中考核都没通过,有一所尽管通过却因为所在区不同没被录取。得知这个消息已经过去了两周,我脆弱的神经听到“初中”一词仍会觉得呼吸困难。我能去的初中是离小学很近的一所,但是大家对它的风评不好。一次和白童音和另外一个同班男生去上语文补习班的途中,男生说那所学校很差。我的内心刺痛了一下。
“你怎么会去那所学校呢,果果?”
他语气中有意料之外和失望。
我干笑一声,没搭腔。
我偷偷瞥了白童音一眼,她面无表情,像是没听到一样。
我收回目光,低着头走路。
她已经收到了心仪的初中的录取通知书,就在今天早上。我早早地走进教室,就看见她和武月牙在一起。武月牙蹲在她身边。白童音看到我,眼角抹开笑容,兴奋地告诉我:“果果!我被外国语学校录取了!”
而我,昨天刚收到三所学校一所都没录取我的噩耗。她想把喜悦分享给我的心情在我眼里变了样。
我愣在原地,目光很呆,没有任何感情的回她:“哦。”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白童音不太高兴的撅嘴,向武月牙调侃我:“果果好冷淡哦。”
武月牙轻轻的笑了。看样子她肯定很热情的回应了这件喜讯。
我到座位上放下书包,交了作业,孤零零的坐着一动不动。通常我会找白童音和武月牙在上课前玩一会儿,可是现在我心没那么大。怒火和嫉妒灼烧我的身体。
她不知道我没被录取,她不知道,不知道……我努力放平心态,调整急促的呼吸,暗示自己:好了,不要生气了,走到她身边和她道歉,然后表达自己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再说自己没被录取。这很简单,快去吧,动起来!
直到排队去操场的铃声响起我才起身,
然而仅仅是去排个队而已。
一整天我泡在周围几人中,不得不说和他们聊天更加舒适。我和同桌玩他开发的生存类桌游,我们不会聊太多学校的话题。而放学后和白童音以及同班的男生边聊天边去老师家的途中总是避免不了这个话题。我在男生的“逼迫”下说出自己没被自招的学校录取,要去按地段划分的初中。白童音对此不发表意见。
她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小心翼翼地想。
不会吧,她只是开玩笑……吗?
当时的孟果果很傻,她竟然没想到白童音可能是在思考如何安慰她。
然而白童音并没有想出适当的措辞安慰孟果果,就像孟果果始终没有真挚地向白童音表达祝福一样。她们依然认为彼此是最亲密的朋友,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卷胶带封住了她们的嘴。上下嘴唇牢牢的粘住,她们只能发出“嗯,啊”的语气词。
其实胶带可以强行撕开,但会伤到自己,两人显然不愿意。
渐渐地,更多卷胶带缠绕她们,眼睛,手臂……仿佛两具木乃伊,僵硬的躺在一起。在她们死于窒息前,连手都无法牵在一起。
“砰!”
玻璃杯摔在水池中,裂成碎片。
我从幻境中脱身,连忙拾起散落的碎片,不当心扎破了手。水龙头的流水哗哗冲刷,透明的积水变成了粉红。
关掉水龙头,我走出厨房,去客厅的一个柜子翻找创可贴。不知怎的,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回到厨房用镊子收拾碎片。被割伤的手指一阵阵的刺痛——我在通过它提醒什么。最终将水台整理干净后,我缓步走上二楼,栽倒在床上。小区里儿童的欢笑声传入耳内,凉凉的泪水掉落,滑到脖子上,滑进嘴里,苦涩极了。
“果果,她们来了。”
我紧张地瞅了眼白童音,又把目光转移至前方:深绿色的灌木丛背后,两个女人的身影正在逼近。
白童音转向我,低声嚷嚷:“我猜你不敢。”
“什么?”我也放低音量,不解地问,挠了挠脖子上被蚊子叮咬的包。
白童音没像往常一样为我耐心解答,她焦躁不安的看了眼前方。两个女人的声音都开始清晰了!
“跑!”她命令道。
二话不说,我迈开腿跟她飞奔。穿梭于一个个阴暗潮湿的小道,但我信任她,她是“短跑名将”,她熟悉自己小区的每一条路。风在耳边呼啸,我紧盯她模糊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追随她。我们的友谊似乎就是这样的——她总是优秀的,总是知道一切,总是能把握一切;我总是不起眼的,总是无知的,总是笨拙的学她的模样。
不想跟着她了,不想跑了。
我这样想道,步子迟缓下来,肌肉的酸痛感一下席卷而来,伴随而来的是不齐的心率和灌入太多风而疼痛的喉咙。正经过瀑布边,我身子一斜就要倒进去,白童音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转身,拉住我,牵起我的手。
“你当心点啊!”她嗔怪我,嗓音很嘶哑。
她又开始不要命般的跑起来,但始终没松开牵着我的手。她手上的温度传递给我,我忘却了呼吸,靠这股力量跑下去。
是啊,她很坏。她要求我一直追随她,不愿意看到我比她优秀,比她知道的多。她很“坏”,在我摔进自我放弃的深海的刹那拉住我,在我被蜘蛛网一样的数学题束缚时耐心地剪开它们。
我竟是越跑越快,几乎要与白童音并肩。马上要跑到她身边的一霎那,我踩到了她的鞋后跟,撞到她背上。
“咚!”
终究是受不了埋在枕头里的黑暗,我翻了身,抬起胳膊擦干眼泪。我睁开眼,任由日光刺进双眼,举起左手看向手心里一个黑色小点。它是在语文补习班里被笔芯扎伤的痕迹,现在已经不疼了,所以我用被玻璃划伤的手指提醒自己,那时手心的疼痛。
语文课,作文的题目是《我的好朋友》。我毫不犹豫的写了白童音。她是我同桌,我甚至都没瞥她一眼,自信满满地认定她写的肯定是我。五年来,一向如此。
“童音,读一下你的作文。”老师点了她的名字。
她站起身,走到白板前,双手举着稿纸。我在座位上也微微举起自己的稿纸,认真而期待的等待她开口。
这次,她会怎么写我呢?
我低头快速看了眼自己圆圆的字迹,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她开始朗读了。
“我的好朋友,武月牙。”
突然间,教室的灯蓦地熄灭,只有一束光打在她身上,我则是没入黑暗。她朝我这边看来,但看的不是我,不是一片漆黑中的芸芸众生,而是远处另一处聚光灯之下的武月牙。
很难过,虽然写武月牙也没什么不对,但是一直写孟果果的她写了武月牙。
为什么?真的是早上的事把她惹毛了吗?这不像她……
热烈的掌声响起,我才回过神,用力地鼓掌,要比其他人都用力,却忘记了右手还拿着自动铅笔。铅芯就这样扎进手心。我一惊,叫了出声,老师连忙赶到我座位旁,把还未深入的铅芯取出。整个过程我没感到疼,直到去卫生间冲洗伤口时才体会到迟来的钻心剔骨。
“没事吧。”回到教室,白童音担心地看了我一眼和我的手心。
我摇了摇头。
幸运的是,之后老师没让我读作文。剩下的时间我把稿纸推到桌子边缘,不想看见它。
外头小朋友们的喧嚣仍在继续,一个孩子大喊:“我来制定规则!”
我一骨碌从床上蹦起,走到阳台上,凉爽的风已经夹杂了一些热了。寻了半天也没找到那群玩耍的小朋友,我心里嘀咕他们的音量之大。不想写作业,我干脆出门在小区里散步。走到一处健身场地,那里还种了一圈绿化,我也不顾及蚊虫的叮咬,蹲下身摆弄一簇三叶草。民间流行一个说法:在众多三叶草中找到一颗四叶草代表幸运。我不那么认为,因为我,白童音,武月牙在一起是三个人,正好组成一颗三叶草,我们在一起就很幸运了,何必寻那四叶草呢?
真的是这样吗?
我随意摘了颗三叶草,仔细端详一阵,狠狠地握在手心里。再摊开时,一瓣叶片已经脱落。
又是一个周一,我不想去学校,不想看到白童音和武月牙。上周发生的那两件事,让我很尴尬,很难过。特别是这学期我换了座位离白童音更近。好在我有一个逗比同桌——费傅。这是个怪名字,我看到的时候忍俊不禁。他像是习惯了,他说这是他爸妈的姓合在一起的结果。
“你不觉得很搞……咳咳,奇妙吗?”我忍住吐槽的话语。
“反着读是傅费,付费,对吧?”他故意说道。
我开怀大笑,他也跟着笑,眼睛眯起来,挺像只老鼠。
不过他的写字速度堪比蜗牛。
费傅简笔画画的不错,并且独具一格,他和我解释这是两个游戏“麦块”和“泰拉”结合的晶石。午休,我会和他玩他制作的一个丧尸末日游戏,非常有意思。白童音和武月牙已被我抛之脑后,她们聊什么,玩什么对我来说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我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人。如果她们主动来找我,我还是会放下游戏和她们走,可是她们从没找过我。我和白童音一周内除了星期四一起去补课以及星期五晚托班会聊天,其他日子只是简短的聊几句;我和武月牙会在下课间隙和放学的时候聊几句,她家长来的晚,但她不参加晚托班。
我一度习惯并喜欢上了这种模式,我们还是一颗三叶草,白天会四散天涯,晚上重归于好,叶茎凭借各自的意愿短暂断开,但是在一起时依然坚固。这是一种奇妙的平衡,只有老友们才能做到。我希望这种平衡一直延续到毕业,到暑假,到我们初中。
某个早上,平衡被打破了。如果用声音来形容,好比一口铜锅摔在地上。
白童音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追星。
之前她也喜欢一些欧美的流行歌手,我会和她一起听歌,但不会像她一样关注歌手的实时资料,然后成天嚷嚷他们如何如何好,又把手机屏保换成那位歌星的。我不理解这个做法。她并没有强行让我和她一样,比起以前她现在的控制欲弱多了,就算是现在仅仅是询问的语气。
我内心斗争了一会儿,拒绝了她。我很少拒绝她,因为我害怕我们之间失去什么,害怕会让她不高兴。这次我自己的意愿强于了一切,就像一棵竹笋破土而出。
她没有不高兴,只是点点头,走了。
这一走,便再也追不回来。
我扭了扭僵硬的脖子,伸了个懒腰,时间已经到了九点,肚子饿得没了知觉。我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发愣,随后下楼弄了点麦片泡牛奶,解决了早餐。
“三叶草……破裂了……”我喃喃自语。
初三毕业生孟果果站在健身器材处,绿化带前。她仿佛看见身前蹲着一个女孩子,扒拉一丛三叶草。她也蹲下,眯起眼睛扫视一番——她的视力大不如从前。她迫切希望自己的精神力去帮助视力,找到隐藏其中的【幸运】。
如你所愿。
孟果果拍了拍女孩的肩,给她指明一个方向。女孩兴奋地扑过去,摘出一颗四叶草。孟果果欣慰地笑了。
好了,该回家继续写稿了……
她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拉住了,诧异地回头,发现是那个女孩子。她诚恳的望着她,甜甜的笑了,拿出藏在背后的右手,摊开,是那颗四叶草。她示意她拿走。
孟果果怔怔地伸出手,在拿起四叶草的一刻,触碰到女孩柔软肌肤的瞬间,女孩化作一只蝴蝶,飞向远处。蝴蝶飞舞的样子,活像一颗四叶草。
回到家里,孟果果轻轻地洗干净四叶草,便将它夹在两层玻璃中间。
五年级,临近毕业的孟果果拒绝白童音后,星期五的晚托班白童音也退出了。孟果果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围着一群男生,看他们偷偷打游戏。一个别班的女生看到了孟果果粉色笔盒上的贴纸,拍了拍她的肩。
说来惭愧,我只记得那个女生肤色偏黑,梳高马尾,带粉色发箍。我被她吓了一跳,她泰然自若的指向笔盒向我确认:“这是你的吗?”
“嗯。”
“你不追星啊?”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点点头,眼神中充满迷惑。
她也点头,像在自言自语:“很好。”紧接着又问:“你的朋友白童音不是在追一个男团吗?你没有一起?”
“我拒绝了。”
“所以她抛弃了你?”
女生的语气让我不舒服,但她说的都是事实。
“挺好的……哦不,应该说,你抛弃了她。我很早就注意你们了。”她认真的望向我,眼神中有火焰在燃烧,“白童音一直在利用你,她总是逼迫你跟在她后面,她根本没把你当作朋友。”
这番话令我摸不清头脑,一个陌生人,说她了解我们的友谊?开玩笑。
可是我出了一身冷汗。
白童音的控制欲的确吓人,她自己没意识到,她认为让我反反复复直到做对一套习题是在帮助我,但她没意识到她其实不该管这么多,她沉浸于扮演严厉班主任的形象。当我体育课和其他同学玩的时候,她会强行把我拉走,有时甚至说那个同学的坏话,为了让我待在她身边。而我没有这么强的控制欲和自我意识,自然而然的,我便认定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本该在我身边的人被她赶走。
我是她的什么?朋友?棋子?
那个放狠话的女生倒像个没事人,她开始和我聊别的。
这对当时的孟果果造成了沉重打击。她逐渐想起白童音恐怖的一面,她发现武月牙在白童音身边变了很多,变得和白童音一样,但又缺少了什么,大概是闪光点,所以某天她值日扫地看到武月牙丢下的小纸条感到诧异。言语风趣,完全不像武月牙。
就这样,孟果果和白童音的五年友谊,仅仅用一句“不”,一秒种的时间便画上了句号。她懊悔,她恨自己,也恨白童音,恨武月牙。毕业后的暑假,她写下《友谊三叶草》,然而她起初构思的结局是她们会一直好下去,成为永恒的三叶草。她是在逃避不愿意想通的事实。
说到小说……
电脑屏幕前的初三毕业生孟果果露出皎洁的笑容。
白童音组织过一个小说工作室,但是孟果果义无反顾的退出了,因为她自己要组建一个工作室,并且找到了合适的成员。
孟果果把裱在玻璃中的四叶草举过头顶,仰头盯着。
四年前的孟果果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从三叶草中脱离,竟成为了一颗四叶草。
也许民间流传的说法是真的,四叶草更幸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