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死者长眠,生者永哀
离开港口,余洛踏上崎岖不平的山间小路,顺着手机地图里所指的居民区前行。
话说,真的好热啊。
头顶上的午后阳光,毫不留情地倾洒而下,眼前的空间变得模糊扭曲,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身体也已变得黏糊糊的。
自打下了火车以后,似乎一直都在走。
这次,也不知道走到什么时候。看地图所指的居民区方位,好像还蛮远的,大概这有两公里的样子。
小岛很偏,就连地图也只能提供一个大概轮廓,没有具体,也没有路线导航。
早知道就和那个老奶奶一起走或者向白发少女问问路了,她们是小岛上的住户,肯定识路。
对了,说起老奶奶,她又上哪去了呢?明明是一起下船的。
哔——
这时,后方突然传来大巴的喇叭声。余洛退至一旁,愕然地望着它从身旁开过,带起一阵热浪拍打在身上。
看来,老奶奶在这辆大巴车上啊。想来也是,她一老人家,怎么可能步行回去呢?这座小岛一定是有着交通工具的。
“我……算了。”
余洛忍住了想要说粗口的冲动,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继续着这段煎熬的小小旅途。
大概走了半小时后,周围的绿林与田野渐渐消失,房屋开始零星出现。
参差不齐的乡间小屋,隐约流露着恬静的气息。这些房子都被翻新或者重建过,看起来像是城里的独栋洋房。
当然了,每家门口还是有着传统的大黄狗,它们一看到余洛这张生面孔就冲他嗷嗷狂吠,让人听的心烦。
余洛倒是不怕狗。再说了,它们都被栓在院子里,也就只能逞一时的口舌之快了。
又走了一会,身边便尽是房屋,田野与绿林彻底消失。看样子,是来到居民区正中心了。
“呼,终于到了……”
余洛抬起头,用衣袖擦着已不知道擦了多少次的汗水,长长地松了口气。
别说,这段旅途,还真是漫长而煎熬呢。
因为从小弹钢琴的缘故,他的身体素质很好。毕竟弹钢琴是很耗费精力的一件事,特别是一些需要高强度演奏的曲目。
他即将要住的地方,是外祖母曾住过的房子。而现在这栋房的拥有者,是邀请他上岛的姨母。
余洛没见过这位姨母。但她是唯一愿意邀请他、收留他的人,虽说也仅仅只是来渡过一个暑假的时间罢了。
不过,这也够了。
他会利用好这份能够短暂渡过的无忧无虑时光,去忘却家庭与钢琴带来的忧愁与伤痛,然后再轻松的离开吧。
“姨母!你在吗?我是余洛,我来了!”余洛站在大门前,冲着里面呼喊着。
姨母家似乎没有养狗,他并没有听到狗吠。一般来讲,有人在门口大喊,狗肯定是会叫的。
从大门口望入,可以看见院子内的景象。院子里有一处花园,可花园内的杂草很茂盛,一看就知道是长期无人打理。
姨母其实是个邋遢的人吗?余洛一边心想,一边等待。
可许久过去,院子里也没响起动静,他便拿起手机,拨打了姨母的电话。
“嘟……嘟……”
“您所——”
没等女声说完,余洛便挂断电话。他将手机收起,试着推了推大门,却是一把推开。
原来,大门没锁啊。是知道他要来,还是说忘了呢?
犹豫了会后,余洛拖着行李箱走入。
穿过院子,正前方便是家门。
门没关,一眼就能望到客厅。客厅很安静,家具摆放的整整齐齐。
这让余洛对姨母的印象有了一丝改观。
不过看样子,姨母应该是不在家。
“……姨母?”余洛试探性喊了一声后,走进客厅。
外面原本嘈杂的蝉鸣声,在进入客厅以后,减弱了不少。
客厅的通风很好,两面的窗户和隔间的门都是开着的。这让燥热感也跟着锐减下来。
话说回来,自走进客厅喊了一声后,已过去了一分钟,但还是没有得到回应,也没有谁要来的感觉。
见此,余洛将行李箱放在沙发旁,转身走出。
姨母不在,他也不好擅自用屋里的东西。毕竟谁也不知道,他用的东西,会不会是不能碰的呢?
……
重新走回院子,余洛发现院子后方还有一个仓库。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隐约听到仓库传来重物挪到的声音。
暂且先不管是不是错觉了,总之先去看看吧,反正现在也是无所事事的状态。
仓库很大,是用原木搭建而成的。它前后左右呈现长方体,屋顶是‘^’型。
越是走近,那阵隐隐约约听到的动静越来越清晰。看来,这不是错觉,而是真的有人在啊。
“有人在里面吗?”余洛朝着仓库大门喊了一声。
因为仓库很大,且没有灯的缘故,太阳光也只是微微照亮了外边的部分,仓库深处还是黑漆漆的。
他看不清里面,但能看到阴影之中,有一个朦胧的身影在微微浮动着。
“来了——”
正在里面工作着的人,回应一声后,破开黑暗,缓步走出。
待到从阴影处走出时,她也因外边炫目的太阳光而微微眯起眼睛。
“姨母?”
余洛望着面前这位留有一头栗色短发,容貌姣好,身形有致的女性,语气满是不确定。
没办法,眼前的这位女性看着年龄不过二十五六,完全让人无法想象她已是姨母辈的人!
女人望着余洛,沉默了会后,确认般的问道:“……你是小洛吗?”
“嗯,是的。”
看来,眼前的女人确实是自己的姨母——沈悠。
“抱歉,我一时忘了时间,都不知道已经这个点了,也没有去接你。”
沈悠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歉意:“话说……你是怎么找到这的?很不容易吧。”
“手机的地图。”余洛从口袋拿出手机,扬了扬。
“啊……是呢,差点忘了,小洛你是城里人。”
沈悠又笑了起来。不过看她的样子,似乎是有点紧张?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身为母亲的妹妹,也就是我姨母的她,年龄应该比我大上很多才对。
……从她的样子上来看,实在是看不出来。
闲聊暂且不提,沈悠放下手头的工作,招呼已经热到不行的余洛回到客厅,给他倒上一杯冰镇的阔乐。
可乐是昨天买的,她并不喜欢喝,但想来余洛是年轻人,应该喜欢,所以就买了几瓶备在家里。
“谢谢。”余洛道了声谢后,将可乐一饮而尽。
说起来,他也好久没喝东西了。
等注意到有水喝时,嗓子突然就变得很干涩,涩到光是一杯可乐还无法缓解的程度。
注意到余洛一副还想喝的样子,沈悠一边露出温婉的笑容,一边为他的茶杯倒满可乐。
“谢谢。”余洛再次道谢,再次一饮而尽。
沈悠笑着点头,再次为他倒满。
“……谢谢。”
其实,余洛已经不想再喝了。但没办法,被沈悠那样笑着注视,他觉得不喝的话,似乎不合情理。
故此,他提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在沈悠还想倒可乐时,连忙开口:“姨母!已经够了。”
“这样吗……”
沈悠露出遗憾的神情。下一刻,她又恢复常态,坐正身体道:“那个……小洛,你也知道,母亲去世了,我姑且是继承了这栋房子吧。”
“只不过,妈妈她把很多东西也放在这了,你也看到了,那个仓库。”
“光是杂物,就多到我无法处理,更别提其他了。”
“你能过来,真是帮大忙了。”
最后,沈悠补充道:“不过,你也不用太着急。难得来一趟,就先在岛上放松一下,等到什么时候想帮忙了,再来也不迟。”
“好的,这段时间就劳烦你关照了。”余洛点头道。
“那我们就上楼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看看。”
“好的。”
余洛的房间,是在二楼,之前一直是被当作储藏室来使用。听说他要来,沈悠很认真地打扫了屋子,放上常用家具,也装好了空调。
望着略显空旷的卧室,沈悠开口道:“抱歉,虽然我有打扫过,但因为这里一直被当作储藏室来使用。所以,可能角楼或是某些地方还是会有一些积灰吧。”
“没关系的。”余洛摇了摇头,并不介意这些小事。
本身,他也没有洁癖。况且,这间卧室很干净整洁,一看就知道有认真收拾过。
“那就先这样吧,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再去仓库叫我,我一般不在的时候,都是在那工作。”
“好的。”
目送沈悠离开后,余洛将从客厅拉上来的行李箱放在室内一角,心情变得轻松不少。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岛上的风景。在那前方,甚至还能隐约看到刚才到达的港口以及旁边停泊的轮船。
这真是不可思议。
明明从港口那边望的话,只会看到一望无际的山峦和绿林,根本看不到住宅。
推开窗,令人感到舒适的空气流入房间,稍稍驱散了室内的闷热感。
他大口吸气,让清爽燥热的风充满胸膛。
“好了,也该去洗个澡了吧……”
余洛喃喃自语着,从行李箱拿出毛巾以及换洗衣物,进入一楼的卫生间里。
脱下满是汗臭味的衣服,身体也是顿感清爽,有种如释负重的感觉。
打开淋浴头,淅淅沥沥的冷水洒下。因为冰冷的缘故,余洛下意识地挪了挪身体,然后才站在淋浴头底下。
“要不要来鸟木岛生活一段时间吗……”
他一边呢喃自语,一边回想着上岛前的事。
姨母邀请上岛的时间,是在七月初,距离暑假还有少许时间的时候。
那时,外祖母刚去世没多久。
身为我母亲的母亲的她,似乎是个很奇怪的人。
之所以用似乎这个词,是因为我实际上并没有和她见过面,
或许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和她有见过几次吧。不过就算有,我也没有印象了。
根据母亲还在世时的说法,外婆和外公一直都像是新婚一样,感情非常非常的好。
外公退休以后,他们两人就开始结伴到世界各地去旅行。
那些偶尔会送来的异国土产与相片,就是我对外婆的唯一印象。
据说,在外公去世后,外婆就带着两人当初收集的各种遗物,为了回忆当初的时光而一直在这边静静生活。
这样的行为,还真是不能理解呢。
明明看到充满回忆的遗物时,会感到十分悲伤才对。
就在上个月,外祖母也突然去世了。
记得谁曾说过,逝去的人,能带走的只有自己的灵魂。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外祖母与外公一齐收集的遗物,仍然堆积在这个家中。
其中有很多与家人思念相关的东西,-不能全部交给专业的清洁公司去处理。
但是,大人们都很忙。
所以亲戚们就在孩子当中找了一个闲人,询问是否有意。
那个人,自然就是我了。
自从在父母遭遇变故去世,让他变得无法弹奏后,就一直非常非常的闲。
每天都在渡过无意义的时光,自甘堕落地沉浸在一个人的孤独中。
这份邀请对于他来说,反倒是帮了大忙。
生活在原本的家中,曾经的温馨与甜蜜,都会是致命的毒药,侵蚀人的灵魂。
至亲离世的消息,刚收到时是很痛苦很痛苦的。
不过,最痛苦的不止如此。最痛苦的,是在悲伤衰减之后的某一个时刻。
当晚上睡觉闭上眼,或是看到家里某一样东西时,脑海里突然就一边浮现出至亲温柔的笑脸,一边回忆起往日。
就在这一秒。
在这一秒里,你就会猛地意识到,已经没有人会在你进步时夸奖你;在你想要炫耀时,有一双手摸过你的头;你也再也不会听到他们说话。
他们的时间,永远定格在出事的那一刻。
死者长眠,生者永哀。
余洛始终觉得,死者所受的伤害,远没有生者那么大。
因为他只能永远地怀着这份伤痛活下去,心口也被永久的剜去一块。
想要再见到他们,也唯有在无数个难眠的梦里与崩溃的夜晚。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痛苦不是消减了,而是全部潜藏起来,等待着在某一天前来索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