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天

4月天

林若依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日,我穿一件水绿春衫,月白小褂。我17岁,逼人的青春,逼人的清丽。我是父母手心上的明珠,藏在深闺,唯恐屋外世界将我玷污。可是,我已经17,明年就应该出阁。父亲为我,见过状元郎,相过富贵公,始终未能得到满意的那一个。于是,我的亲事,就这样一天天被耽误下来,成为镇上一桩街知巷议的大事。直到那天,他进门来。他是我家老仆的儿子李世军,念书刻苦,居然状元及第。这日,回来拜谢我父母栽培之恩。哪里有栽培,不过是准许他进我父亲书房借过几本书。我躲在帘后,偷瞄他。多日不见,官服加身的他竟好似变了一个人,眉眼间,满是英气。那一眼,地动山摇。那一眼,花开遍地。多么庸俗平常的相见,多么普通的一见钟情。可我的人生,却为了这一眼,全盘改写。父亲不同意纳他为婿,原因是他出身贫寒,即使现在飞黄腾达,终究是草根血统,配不上我家皇室远亲身份。于是,我差了丫鬟妮儿送信。逢我父母每月到乡下宅子巡视那几日,他便前来,与我恩爱缱绻。我们情深意重,他对天发誓定要娶我为妻,于是我放心地,将自己交与。贞洁为心爱的人而保留,现在心爱就在眼前,贞洁要来何用?

两年,700多个日夜转瞬即逝。因为父亲的挑剔和我的反对,我成了待字闺中的老姑娘。母亲常急得抱着我流泪,我一边安慰她,一边算计他们回乡下的时间。我从来没有如此急着见李世军,因为有天大的事情要告诉他,我怀孕了。生米煮成熟饭,我想和商量,与父亲摊牌,父亲即使责怪,终究也只能妥协,我可以明媒正娶,做他的妻,与他生生世世,白头到老。他来了,来得迟疑,坐立不安我满心的期待,几度欲开口,却被他奇怪的神情给挡了回去。他怎么了?我觉得不祥,于是苦苦追问。他先不欲讲,禁不住我硬磨软泡,告诉我。告诉我一个晴天霹雳。他父亲做主,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后天,他将在镇子里大办喜事,娶新女过门。我两眼一黑,这狠心薄情的短命郎啊,你怎么能答应这门亲事,丢下我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他不敢看我的眼睛:”若依,你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受不了与你这样做一辈子地下夫妻,我要升官,总得家眷齐全,面子上也过得去......我扬手,止住他的絮叨,请他离开。他离开的时候,我抬头,泪滑落的瞬间,我看清楚他的背影,英气逼人的面孔,可这背影,如何是这样地猥琐不堪。我的唇,被自己咬出血来。一滴一滴,溅落在地。李世军,我恨你!

林韵梦

娘在五月,脾气最是暴躁。于是我每天早早出门,放羊拾柴,割草担水。干活我不怕,只是不想呆在家里,看娘对着窗外发呆,发呆之后突然暴怒,手边拿起任何东西,都可能劈脸朝我扔来。她还常常说,我是她生下来的讨债鬼,要和我一起死。我不恨娘,我只有娘。我没有父亲,没有其他亲戚,自小跟着娘过,随娘的姓。娘靠着帮别人绣花,拉扯我长大。15年来,我没有看娘笑过,不笑的娘,却也是我们这小村庄里最出名的美人。天色擦黑才回到家,回家,我照例要下厨做饭,娘身体不好,一天就吃这一餐,清粥小菜,不知这么多年她是如何熬过来。我一天吃四顿,

也总觉得饿呢。白天在外,东家一顿西家一顿,邻居们都喜欢我,晚上回家,和娘一起吃这顿饭,是我们唯一相处的时光。进门,便被坐在窗前的娘叫住:梦儿,你过来。我心里一紧,一步步挪到娘面前。娘拉过我,坐她对面,借着窗外夕阳的光,细细打量我,足足一柱香功夫。然后,娘笑了,诡异地笑。我第一次看到娘笑。娘一边笑,一边叹:像我,梦儿,你像娘,真像。娘笑起来,比不笑可怕。这我知道,邻居家的王子今早就说过了,说我长得和娘一模一样。然后,娘要我明天陪她出去一趟,去镇上。晚上,我失眠了。镇是什么样子?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镇子里好多人,好多马车,好多叫卖东西的贩子,比我们村,热闹了千百倍。我在镇上东张西望,恨不得把所有看到的东西都刻在脑子里,回去和王子今炫耀。

娘却不看这些,她左弯右拐,似乎很熟悉路。她来到一所大宅子门前,停住,敲门。开门的人看到她,表情像见了鬼。娘交给我一封信,让我进去,把信给任府尹,守门的老头拦也不敢拦。我进去,见到坐在大厅里威严的任府尹,他很老了,白发苍苍。他也没有笑容,我不怕他,我见惯了没有笑容的人。我把信递给他,转身就走。他看完信,在我身后,扑通一声栽倒。大门关上的时候,我听见门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声。娘向着门跪下,颤抖着嘴唇,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来,拉着我,头也不回的离开。可我分明看到娘眼睛里,泪光盈盈。娘又拐了很多个弯,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一条幽闭小巷,一所大院子门口。这一次,娘没有敲门,她拿了几个铜板给我,说要见一位老朋友,说说话,让我自己去前面街上买冰糖葫芦吃,一个时辰后到这里找她。娘知道我聪明,能认得路。一个时辰之后,我吃得心满意足,回来找娘。大宅门前人山人海,许多人摇头,叹息。我费力地挤进去,看到娘躺在地上。血自她身上流出来,她嘴唇惨白,早已没有了呼吸。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开始哭泣,先是小声呜咽,后来变成嚎啕。我的大嗓门惊动了屋里的人,有人出来开门。见到眼前情景,大吃一惊,又关上门。我一直哭泣,到哭晕过去。醒来的时候,看见娘站在我面前,我扑过去抱她,被她阻止。然后,我们母女平生头一遭,像闺中密友一样地聊天。我们聊了很久,娘讲了一个15年前的故事给我听。我终于知道,这宅子的主人,就是我的爹爹,我狼心狗肺,始乱终弃的爹爹。娘说,要我替她报仇。

李世军

每逢四月,我就会格外地想念若依。15年前,我尊父母之命,娶了婉妹,离她而去,后来,再也没有听说过她任何消息。15年都过去了,镇子一日比一日繁华富贵,可是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再碰见过她?今年开春,上山祭祖,路遇一算命的老者。他追着我,说了一句话:状元郎,今年四月,劫数难逃。我丝毫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没想到,这个四月,一语成劫。佳期死在我家门口,轰动整个镇子。当日,传来若依父亲林府尹过世的消息。当日,一位长得和若依一模一样的女孩在我门前,叫着娘哭昏在地。有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我的女儿,我和若依的女儿,她的脸上看不到我的影子,只像若依。看到她泪眼的一刻,我想起15年前,我转身离去,身后若依的眼泪碎落在地的声音。我将她抱回家,关上大门。她昏迷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傍晚时分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饿了。我叫厨房做了上好米粥小菜给她,她一口气吃下一盆,吃完后伸个懒腰,才问出最该问的那句话:我现在是在哪里啊?她说话的样子,声音,甚至语气,与若依并无二致。看着她,我恍然回到20岁那年夏天,与若依在她的闺房,恩爱缱绻,海誓山盟。她穿着当年那件水绿春衫,月白小褂,仿佛若依再世,站在我面前。我忍不住,上前抱她,被她躲开,一个耳光过来,我醒转:这是若依的女儿,她的骨血。无论是不是我的孩子,我决定留下她。对外,我宣布,收她做义女。婉儿没有意见,多年以来,我们从未有过分歧,因为从不沟通。

李宇春

这个四月,分外明媚。父亲带回来一位天仙样少女,水绿春衫,月白小褂,笑起来的明媚,窗外阳光亦是难及。爹爹收了她做义女,从此我们便是兄妹,可兄妹之情,为何牵挂得我失魂落魄?第一次见到韵梦,是在后花园里,她在牡丹花从中扑蝶,蝴蝶飞高,她一转身,直直扑进我怀里。那一眼,地动山摇。那一眼,花开遍地。韵梦眼波流转,我读出她眼里的妩媚万千。她第一次倒在我怀中,是两个月后。从此,圣贤书里有红颜,满纸的仁义道德,于我看来都是思念的一颦一笑。从此君王不早朝,从此李郎不晨读。虽是酷热夏天,思念的身体却雪白冰冷,如抱白玉在怀的感觉令我欲罢不能,日日夜夜,我只想与她辗转缠绵。到老到死。没想到,等不到老,等不到死,我便要与韵梦分离。我病了。四肢无力,上吐下泻,渐渐地,全身上下如元神涣尽,使不出分毫力气。爹爹为我看遍名医,家财倾尽也查不出病因。韵梦常常半夜溜进我的房间探我,我们对坐流泪至天色微明,却道不出半句言语。终于,纸包不住火,我与韵梦的事,被半夜突然前来的娘撞个正着。娘推开门,看见我与韵梦拥在一起,韵梦正忘情地吻我额头脸颊,吸干我的泪水。娘尖叫一声,昏倒在地。思念不知所措,我赶快叫她离开,叫来仆人将娘搀扶起来。娘昏迷了两天两夜,高烧不退,醒来的时候,娘疯了。她口口声声叫着林若依,林若依,胡言乱语,甚至大小便失禁。爹爹将娘关进西面厢房,派了丫鬟服侍,从此,娘再也没有见过屋外阳光。

王子今

今天,村里又来了送葬的队伍。今年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从去年四月至今,好多镇上的大人物都过世了,山上的道长说,流年不利。去年,林府尹最先过世,然后是李家大公子李宇春,听说是心力衰竭而亡。接着,是李家夫人林氏,去葬礼上混过饭吃的小三子回来说,据说李夫人去世之前早已经疯了。可怜李家,自打李老爷高中状元,创出家业,原本指望着一代比一代兴旺,没想到,李老爷自己还没死,家族就先衰败了。这不,轮到他了。今天长长的送葬队伍,就是为着李老爷自己的。这些关我什么事,我只想念我的韵梦。她是走得最早的人。去年的今天,我还和她一起放羊,一起拾柴,谁知,第二天,就发现她和她娘双双死在家中,韵梦的颈上有一圈青紫,但她和她娘表情都很安详,甚至嘴角还带着笑。是我和邻居一起葬了她们娘俩。就葬在对面山头,思念曾经说,能从那里,看到镇上。可怜的韵梦,她到死,都还没有去过镇上。我来到她的坟前,和她说话:韵梦,你还好吗?你走了一年了,我很想你,什么时候我们还能一起去放羊?看你对我笑,叫我子今哥......说着,我的眼泪掉下来,打在韵梦小小的墓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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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间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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