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黑蛋的交流+牛棚大战
放弃了看门后,大顺便将自己闷在牛棚里,很快他又开始做噩梦,胡思乱想,恐惧死亡的降临。这次比看门前更加强烈,“一无是处”一词始终回荡在大顺的脑子,好像一只苍蝇在脑子里盘旋,发出嗡嗡的响声,却打也打不到,赶也赶不走。
让他聊以慰藉的是老骡子黑蛋——唯一一只比他还虚弱的动物。
黑蛋是一头在大顺之前退休的动物,他也将近二十岁了到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每天侧卧着连饲料都吃不下,只能喝点水。如今每天就被拴在牛棚里等死。动物们都说黑蛋快要不行了,没变的只有他的火爆脾气。大顺则盯上了黑蛋以前的差使——拉磨。但是出于尊重还是要问一问老骡子的意见。
“黑蛋,你怕死吗?”大顺坐在了黑蛋旁边。
黑蛋费力的抬起头,用力的答道:“怕啊,谁不怕死?”
“我就不怕。”大顺顺口说到,他想要给自己壮壮胆。
“你要是不怕,就不来找我说话了。”
“我真的不怕,我小时候生过病,那时候我的感觉和现在明显不一样了。那时候真害怕,我看着身边的小牛都那么健康活蹦乱跳,我们一起听老牛讲外边的世界的好,哪有青草哪有碧水。我就特别害怕自己还没看到就死了。那时候是真的怕死。我现在,怎么说呢,什么都见过了就不那么怕了。”大顺自己也有点迷糊,因为他说的正是事实。
“你小时候那感觉不叫害怕,叫不甘心。”黑蛋斩钉截铁的说。
“可是我现在。。。”大顺沉默了一下“我觉得我挺怕被吃掉的,但是单纯的死亡的话,像你这样。我觉得也没什么。”
黑蛋翻了个白眼“你别扯淡了,你真成我这样你就不想了。”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主人把你还拴起来了?你连站都站不起来。”大顺试探着问。
“你管得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黑蛋没好气的骂道。
“我听满窝说。。。。”
大顺还没说完,黑蛋就将它打断。“那长舌老母鸡什么都说,你什么都信?”
“不是,你别急。我听说你是因为一放开你就去拉磨,所以你才被拴起来的。你图什么呀?”
“你废话,除了我这个家还有谁能拉磨?我不拉主人家就没有玉米面。”黑蛋气的两个鼻子冒出了粗气。
大顺等到了自己想听的答复,顺势说道:“我能啊。我还能走着呢,而且我肯定能把你没做完的都补上,你放心吧。等老主人回来我就去磨坊等着,老主人一定明白,”
大顺说完本期望黑蛋能感谢自己,没想到黑蛋两只已经无神的眼睛里,竟然流出了眼泪,他低声的样子就像在哀求。“大顺,不要进磨坊,你拉不了磨的。如果你想让我好死,就听我的。”
大顺一开始不明白,可听了他的话,联想到了前几天在地里,看着其他小黄牛飞快地耕田的情形,突然有点理解黑蛋了。黑蛋是家里唯一的骡子,也是唯一拉磨的牲畜,他一下岗就没有动物能拉磨了,所以他必须顶住,哪怕老主人不让他拉这也是支撑他活着的动力,如果自己真的代替黑蛋去拉磨,那么黑蛋在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或许自己害怕的,并不是死亡或者被宰杀,而是更恼人的事情——被无视,当作垃圾一样丢在院子的一个角落,等着早晚会降临的死亡,而这过程中没人需要自己,没有其他动物需要自己,连自己都不想再需要。或许失去使命的可悲,不亚于失去生命的恐惧。这也是大顺总是惴惴不安的原因。
他最终答应了黑蛋不再想去拉磨的事。
5.
夜晚,主人屋中的灯火已经熄灭,动物们也大多睡去了。大顺却难以入眠,他在牛棚里中来回踱步,自从他退休后,老主人就没锁过他的隔间。牛棚里那头刚怀孕的奶牛“望喜”还没睡,和大顺不同,望喜很开心,这是她的头一胎。她有个习惯——便是将今天主人给的饲料藏到水槽夹缝里,这样主人看她吃得快就会再给她添一些。到了晚上她再偷偷将自己的藏得食物取出当作加餐。
大顺知道,所有牛都知道,但没有谁会不知趣地戳穿她。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在望喜偷吃的时候,无所事事的大顺走向前,开口说道:“望喜,你偷吃这么多,很快主人就会发现的。我们是牲畜,不能多吃也不能少吃。占主人的便宜都没什么好下场。”
望喜正嚼着胡萝卜,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还说得这么难听,一下就怒了:“老黄牛,管好你自己吧,我多吃是为了下小牛,好产奶。我奶好主人家收成就好,别说占谁的便宜。”望喜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你个小奶牛,理真多哩,你连一桶奶都没产过呢,就这么大言不惭。我见的奶牛多了,也没见谁吃得多产的奶就好。”大顺也不甘示弱。
望喜一脸不屑,“哎呦,你见的奶牛多,你也不过是只老阉牛,我看得清清楚楚,也不知道主人抽什么风,给你吃萝卜青菜,你就配吃草料,吃点干草料你就不会大半夜里抽风了,老不死。赏你一根萝卜尾巴。”说完她把一小节萝卜用力吐到了大顺身上。在她的小隔间中她硕大的身躯就快要塞不进去了,两侧的腹部已经快贴到了墙板上。
大顺也被激怒了,他满脸通红,阉牛是他最不喜欢的称呼。喝声道:“阉牛也比肉牛强,你肚子里的小牛犊子生下来也是个肉牛,你就吃吧,把他养肥肥的,到时候多给人供点肉。”
望喜喊道:“你放屁!我的小牛,肯定是和我一样的小奶牛,好吃好喝一辈子。像你这种老阉牛,除了拉磨就是犁地。欸,听说你现在又当起看门狗了。好好的牛不当,去当笨狗,你可真不害臊。我算明白了,你呀,就是羡慕我们奶牛吃得好,还不用干活,还能出去散步。就是眼红了。我告诉你,大顺叔,主人老说龙生龙,凤生凤。种不一样,命就不一样,这鸡再怎么叫唤,她也开不了屏。”
还没等笨嘴拙舌的大顺开口,一声清脆的声音从高处响起。
“鸡开不了屏又怎么了,也比你大肥牛强。”说这话的是老母鸡满窝。不知什么时候满窝从旁边鸡棚飞到了牛棚的窗子上,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满窝是只健壮的老母鸡,已经六岁了却还天天下蛋。唯一遗憾的就是,用满窝自己的话说,她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虽然鸡窝里有三只母鸡,但他们却都是新买来的小鸡,每天都比着谁下的蛋最大,谁最讨大公鸡欢心,而大公鸡和其他早就被吃掉的公鸡一样,每天趾高气昂,耀武扬威,什么动物都不放在眼里。满窝不屑和这些小朋友打交道,所以有时候她会飞到牛棚中找大顺和老羊乖乖说说话。可是整个家里都知道,满窝是出了名的大喇叭,没什么事从她嘴里说不出。
大顺听到满窝的声响,心想来帮手了,忙打招呼道“满窝,来这。来站我背上。”满窝也很给面子,扑腾着翅膀从映着月光的窗口落到了大顺的背上。
“我当是谁呢,老牛不说话了,来了只老母鸡。老母鸡,我就是大肥牛,我大肥牛我也产奶,你是下蛋的鸡,咱们都属于不用劳动的动物,和他们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黄牛不一样,你想清楚你帮谁说话。”望喜得意洋洋的说着。
大顺心里的一点喜悦又被愤怒冲没了:“我面朝黄土背朝天怎么了,我吃的草料都是我一颗一颗挣来的,我卖力了我吃得踏实,你偷奸耍滑,占着便宜还看不起我们卖力干活的,你配吗?”
“我偷什么奸耍什么滑了?我怀孕奶牛,我的菜都是主人给的,我没偷也没抢,我多吃点也是为了主人,你说我怎么偷奸耍滑了?”望喜也生气了,厉声喊道。“再说了,你好意思说草料是自己挣来的?你现在每天干什么,你自己说来听听。当看门狗,还是吃干饭的?”
大顺哑口无言,这直接戳到了大顺现在最痛苦的一点——无用。他前脚蹭了蹭地面,想要教训一下这头出言不逊的小奶牛。
眼见对峙越来越深,这时候满窝也不顾刚才望喜对母鸡的侮辱,充当起了和事佬,赶忙打岔道:“别吵了,望喜你是小牲畜,有时候老牲畜说话虽然难听,但也是为你好的。不要和老牛争辩,都是看着一批又一批的牛犊来了又走的,能活到现在,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大顺听到背上的满窝帮自己说话,跃跃欲试的蹄子和牛角冷稍微静下来,赶忙附和着点点头。望喜却不以为然,继续嚼着胡萝卜的叶子。
此时满窝却突然话锋一转,朝大顺说道:“大顺我也得说说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主人家的粮食了,跟你一头老牛有关系吗?没少你吃,也没少你用,小牛偷吃点你怕什么呀?”
望喜没有说话但是睁开了眼睛,撇着大顺。
大顺想要反驳,却也不知道说什么,为什么今天突然自己开始关心起来主人家的粮食了呢?他也说不清楚。但是他确实觉得作为一头牲畜,不能占主人的便宜。
这是他今天突然产生的一种感觉,以前他也会偷偷占点便宜,但是越老就越不想干这样的事,可依旧能做到对占便宜的年轻牲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是为什么呢?
大顺虽然心里不明白,但是嘴上依旧不肯服输,他辩道:“我这么说不是为了主人,而是为了我们所有的牲畜,我们牛棚拢共就这些草料,多余的应该给到需要的牲口,我看老骡子就一天比一天瘦,他可能需要那些草料。”
“你可拉倒吧,那老骡子还有几天活头,他还没羊吃的多呢。”望喜不甘示弱道。
大顺看了眼角落里侧身倒着的老骡子,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可是总有牲口需要,你不需要你就不能多吃。”
“我就是需要的牲口,我为什么不能吃?”
“你年纪轻轻都胖成什么样了?还吃?”
“连你都能吃青菜,我为什么不能?……”
他们的吵闹声越来愈大,满窝眼看着劝也劝不动,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飞出了牛棚,回到了鸡窝里,但耳朵还认真的听着牛棚里的动静。
随着吵架的动静越来越大,牛棚中的牲畜们陆续被吵醒,大部分都抱怨他们的吵闹将大家吵醒。但也有少部分选择加入这场唇枪舌剑。
比如没阉割的小公黄牛们,他们统统站在望喜这边,让大顺气不打一处来。自己的同胞居然帮着别人。
不过好在有些动物也会站出来帮大顺,比如其他有些年头的奶牛,她们说吃太多胡萝卜会生出公奶牛,到时候被当成肉牛,活不过两年。但是望喜坚称自己的营养好就算是公牛,也能生出种牛,到时候他的儿子就是这家里第一只种牛,连主人都跟着沾光,就别提这些老奶牛了,她还强调到时候绝对不会让儿子给她们配种。她的这一言论虽然保住颜面,却动摇了她身边的公黄牛,可能是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被阉割的命运,还不如痛痛快快的休息,不想掺和什么糟烂事,于是他们纷纷跑去睡觉了。
到后来事情越来越严重,连羊都被吵醒了,那些整天在外面啃野草没吃过胡萝卜的羊愤愤不平,整齐划一的帮大顺喊口号
“好吃懒做望喜牛,长得难看像肉球,偷奸耍滑遭报应,生的小牛做黄油。”
另一派羊则认为羊群吃不上胡萝卜不是望喜的错,而是主人对羊的不重视,以及羊本身不够团结,给点干草,出去吃点树叶就满足了的习惯导致的。这两派本来都是为了吃上胡萝卜,但不知怎么就也开始互相对骂。而由于和牛不一样,羊群都是被圈在同一个大圈里,当有一只年轻公羊大喊着“给我胡萝卜”,然后举起羊角发起冲锋之后,一场羊群大骚动就不可避免地开始了,他们撞作一团,互相冲杀。都为了能吃上胡萝卜斗争起来。
到最后连跪在地上的老骡子都费力地伸长脖子“嗯啊,嗯啊。”的叫了起来,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唯一置身事外的只有老山羊乖乖,他本就没住在羊圈里,而是住着自己的豪华单间,他甚至在这场大骚乱中连眼睛都没挣,就像活在另一个世界了一样。此时屋外的月光依旧明亮,星星依旧闪烁。
谁也不知道这场争斗持续了多久,只知道在院子里看家的黄狗旺旺“汪汪汪”的叫起来之后不久。老主人就拿着皮鞭赶到了牲畜棚,被抽的当然是羊,谁让他们闹得最欢。
一鞭子无差别的抽了下去,带着主人怒火的一鞭仿佛要将这个屋顶掀翻,有三四只羊直接被抽翻过去,白色的绒毛下渗出了鲜血。羊群立刻老实了,他们都扎到一起挤在离老主人最远的那墙边,就像一大团毛线缠绕,包裹。外面的往里挤,里面的往上爬,再也没有了纷争和敌对。
可是老主人睡梦被吵醒的怒气明显还没消散,他伸手抓住了一只绵羊用绳子捆住了他的脖子,另一端栓在屋柱子上,开始了惩罚性的鞭打。月亮大方的将他的光照进牛棚内,闪着银光的皮鞭高高升起,又像霹雳般落下。它收到的回复是一只无辜绵羊,撕心裂肺的绝望喊叫。一鞭接一鞭,血和汗双双不住的往外冒,那只羊被抽的痛苦,嗷嗷叫个不停,他拼命的蹬腿想逃跑,可是痛苦的命运还拴在他的脖子上,无论他怎么用力都挣不脱。他叫的很大声,棚里的其他动物却很安静,羊群依旧挤在那个角落,还不住的有外部的羊踩着别的羊想要挤到最里面。此时再也分辨不出谁是讨厌望喜的羊,谁是讨厌主人的,现在他们都是讨厌鞭子的羊。
而望喜和大顺此时也对视了一眼,他们不约而同地决定今天的争端就到此结束,并且以后再也不提了。
抽了足足二十分钟,那只羊已经奄奄一息,再也发不出一声喊叫。老主人也抽累了,他卷起鞭子,抹了抹额头鬓角的汗珠。随即解下那只羊的绳子,将他放回到羊圈里。这是他的习惯操作了,他不吃被抽打惩罚的动物,而是好好照顾他,让他作为一个标志活在羊群中,这只羊很有可能最后会活得比羊圈里的其他羊都要久,这是他在这次惨无人道的鞭打事件中获得的唯一好处。
当然这些事,这些年轻的小羊是不会知道的,但是大顺知道。然而大顺并没有对自己的行为对羊群的影响产生愧疚,甚至没有内心波动,因为他知道这只是一次循环,一次这群小牲畜生命中必然会经历的一次事件,它和降生,第一次吃鲜美的青草,第一次孕育生命,还有不可逃避的死亡一样,是人生的一道绕不过的关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