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非对称作战
今晚的月光比人们预想的要亮,明明前几日还在阴雨不断,但现在却万里无云,仿佛水汽已经被排了个干净。一个不需要光源就能隐约看清的夜晚,对伏击者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的因素。这么想着,杰拉德伸手从地上又抓了一把沙石,涂抹在已经脏兮兮的胸甲之上,好防止金属反光的出现。这套胸甲曾经伴着他一起登上了阿尔提斯的战场,在那时,他还会为它那花钱抛光过的亮丽外表而感到骄傲,如今却提不起这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了。
不同于伊娜,他自己本没有窘迫到必须参加联邦在那年开启的志愿兵计划,而且对方也不一定会要他,那时他们更倾向于招募异族,尽管他们十分厌恶异族。也是因此,杰拉德对敌军的认识也只是停留在两年半前的远征上。听说了就在前方刚刚发生的交战之后,他越来越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阻止那个一时冲动的家伙,把自己搅进这档子和她完全无关的事情当中。伊娜真会在乎这个地方的未来吗?在过了这样的两年多的生活后,她真的会在乎吗?
“连我都不在乎......”杰拉德想到。
也许作为故乡,马克尔港给他们留下了一些美好回忆,但如今他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联邦统治下的维克兰德早已就不是自己的那个故乡了。作为潘德尔多恩平原的南部前锋,距离联邦北部边界凯米尔岛最近的地方,朝北就是布洛法斯特帝国的重要腹地,向南就是那个新兴国家的门户,如同十字路口的维克兰德注定在现在与将来都会是冲突不断的地方。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哈维先生到底还在等什么呢?杰拉德决定了,不管这次的战役成败与否,他必须得把伊娜活着带出去,然后立刻送走。再拖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而已。
一阵马蹄声将他从思考中拉了回来。之前他还没能注意到这些不规律的踏响,但当他将这些声音与夜晚背景杂音区分开来时,敌方已经处在了一个十分危险的距离。他伸出手堵在嘴前,模仿着鸟叫,来向其他人传递警告信息。刚刚吹完口哨,他就看见不远处的土路上,骑兵们带着一屁股的尘土飞奔而过,朝着枪声的来源不断赶去。
这太快了,虽然刚刚有人已经告知了他们关于诱饵失效的事情,但十七军团的反应速度远超他们的想象。单看刚刚跑过的骑兵,杰拉德都觉得有大概数十人,如果他没有估计错,这已经是超出一个连的兵力了。谁能知道后面还跟着多少步兵呢?
他只希望自己的警告能够快点传递到前方毫不知情的主力部队去,但过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听到其他哨兵的声音,信号并没有被传递下去。似乎有些不对劲......
杰拉德拔出了短剑,伏低了自己的身体。那些骑兵经过后,周围就开始安静得有点诡异。作为一个有经验的人,他知道这意味这什么。
突然,他看见一棵树的枝干毫无征兆地断成了两截,露出了整齐的切口,就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刀切过了一样。有时候,杰拉德也会希望自己能够像那些少数种族一样,可以感应到周围心灵的存在。不然他不会让这些家伙靠得这么近。他将手掌放在地面上,自己与大地的链接,让他感受到了周围土地上传来的细微颤动。果然,有什么人正从山坡下方朝上前进。
难怪其他哨兵都没了动静,但自己却一无所知。他们派出了熟习风系魔法的战斗法师,夹杂在队伍之中。风刃作为一种无声无形的法术,
只要能够隐藏住施放吟唱,就天然地适合作为暗杀的工具。杰拉德能猜到,比他的位置更靠南的哨兵们很可能已经倒在了这些家伙的手下,而如果不是对方的失误,他自己现在也很可能命丧黄泉了。
不管是风刃,还是自己与大地的链接,作用范围和其他的法术比起来都小的可怜。他们很可能距离自己已经仅仅十几步之遥了。
虽然杰拉德已经对自己今天会面对的敌人做了心理准备,但当实际面对他们时,才发现自己还是会紧张得浑身发抖。他不是什么精锐,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剑盾手而已,他并不习惯单独作战,这对他来说绝非易事。而现在,足以致命的危险情况已经迫近,哪怕他不会再和第一次上战场时那般惊恐,但要完全冷静下来,还是很难做到。
要出去直接应战吗?对方的人数很可能不止一个,还端着明晃晃的火枪,这么做无异于自杀。
他回忆了一下,但最近的队友离他也有很长一段距离。潘德尔知道布置多段哨兵,并延长尾部侦察的范围,但却完全没把他们的死活考虑在内,或者,他也没想到敌人明白反侦察的重要性。
这家伙似乎狂到根本没把敌人放在眼里,也不在乎他们的死活。把自己的命交给这种指挥官,简直就是疯了。
“要是我还能活着的话,真得揍他一顿......”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脚突然蹬进了一团枯叶中,发出了一阵骚动,吓得他差点把舌头咬掉。杰拉德恨不得把自己的脚给剁下去,这下子,他连最后一点保命资本都没有了。
要怎么办?
周围突然传来了明显的响动,踩在枯枝败叶上的脚步声真快速向他所在的地方接近。情急之下,杰拉德用脚扫开了那堆树叶。果然,在那下面露出来了一条明显的沟壑,底面堆积着一些光滑的石头。这样的土沟一般都是小溪冲刷出来的,但现在到了枯水期就自然断流了。它那较大的坡度,倒是能让杰拉德利用起来。
现在只能堵上一把了。杰拉德顺势躺下,翻滚进了那条沟壑之中。底面堆积的叶子让他很自然地开始了滑动。随着移动,他也借助夜光看见了自己的敌人,但敌人也同样看见了自己。
“嘿!站住!”
听见对方的大吼,杰拉德立马缩回了头,弹丸带着热量擦着他的鼻尖而过,蹭掉了那里的皮肤,让他感觉生疼。而后数发弹丸拖着魔能的轨迹从他的上方不断飞过,多亏了两篇的土坡,他并没有察觉到有哪里被击中。
现在要担心的是自己会不会就这么摔断腿......
可杰拉德却感觉自己滑动的速度越来越快,那股冲劲让他本能地感觉到了惊慌。他不断地扒拉着两旁的地面,可坡度却让他只能抓着一手的土石碎屑,但没法让自己慢下来。
“糟了,糟了!”
在这种时候摔断腿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可放眼四周,他却没有看见任何能让他慢下来的东西。他只好干脆闭上眼睛,让命运之神来主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尊贵的纳哈姆在上,如果您能让我躲过这次危机,我愿意接下来一整年替您布道......也许半年也可以?”
就像是他的祷告灵验了一样,杰拉德从山坡上飞出,却阴差阳错地正好撞在了路过的一个骑兵身上,连着对方一起摔下了马,重重地倒在地上。那个不幸的骑兵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杰拉德庞大的身躯给砸了个正着,立马就不省人事地晕了过去。
杰拉德还在疑惑为什么感觉自己压着软软的东西,一抬头,便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着自己的脑袋。另一个骑兵已经将燧发枪对准了他,而在他后面,一个军官打扮的家伙正骑在另一匹马上,打量着杰拉德。
现在他是真的没得逃了,哪怕他除了这俩人,他并没有看到附近有更多敌军,但现在被枪杵着,也只得卖出一副乖样子,举起了双手。
“你们......不杀俘虏的,对吗?”他尴尬地说道。
“您真的毫无廉耻可言吗,先生?”
没想到的是,那个军官却突然开始义正言辞地教训起了这副样子的杰拉德。
“我曾听闻帝国的战士们十分敬重荣誉,没想到竟是这副狼狈的样子。”军官指着他斥责道,“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投降呢?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想必阁下就要名声扫地了吧!”
如果一个人都要死了,哪还会考虑这么多。杰拉德打量了一下这个在帽子上插着白羽的家伙,竟然和他在阿尔提斯所见过的一支龙骑兵部队有几分相似。但其人却看起来十分年轻,甚至可能没自己大,说出这般幼稚的话就有情可原了。
军官本还想继续斥责几句,但突然被不远处传来的吼声吸引了注意力。三人都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伊娜正骑着一匹马,右手紧抓着长枪,朝着他们猛冲而来。
“哈———”
见到伊娜冲锋而来,那二人不约而同地急忙调转枪口。但在他们能够瞄准之前,伊娜冲过了他们之间短短的距离。她伸出长枪,借助巨大的冲击力,将军官身旁的最后一个近卫扎了个透心凉,从他骑着的马上硬生生拽了下来,吊在半空中,带着一起沿着土路一口气继续冲了下去。
军官本已经取出了自己的短管燧发枪,但一旁看见机会的杰拉德,直接抓住了他的马鞍,试图夺下他手中的枪。但这个家伙似乎并没有向他的言语那般软弱无力,伸手一拐肘打到了杰拉德的下巴上,打得他眼冒金星,脱力掉了下去。杰拉德连忙向后爬了几步,以防自己被乱晃的马蹄踩个正着,但抬头时,军官已经将枪口对准了他。
“您将会为您的无耻行径付出代价——”
还没有结束自己发言的军官似乎是感知到了威胁。他随手丢下了燧发枪,从腰间拔出了自己的马刀,朝身后挥去,正好与伊娜的长剑撞在一块。两人纷纷展开了自己的双手,让剑刃在空气中不断舞动,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杰拉德趁着他们还在交手,骑上旁边无主的马匹,与他们拉开了距离。他还从不知道伊娜居然懂得骑术,而且就那两人的打斗来看,伊娜的技巧似乎不落下风。不过他们两人仅仅认识不过几天而已,需要了解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可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连忙在马匹身侧的袋子中翻找,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把短管燧发枪。
几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回合过后,伊娜骑着马跑到了正在装填魔晶砂的杰拉德身旁。他抬头看了一眼,伊娜的身上又添了几道明显的伤口,似乎对方的实力仍不能小觑。
“异族骑士,请报上您的名号!”站在路面另一端的军官对着她喊道。
“我还以为你们南方佬不兴这一套呢!”伊娜不屑地回应道,“特别是和一个异族交战时。”
“那就请与我将这场决斗继续下去,直到有人倒下吧。”
说着,对方再一次摆出了冲锋的姿态。伊娜面露难色,用手肘顶了顶杰拉德。
“还没装好吗?怎么这么墨迹,第一次用吗?”她焦急地说道。
“马上......好了!”杰拉德举起手臂,将枪口对准那个军官,“先生,感谢您的盛邀,不过我和叶菲姆小姐今晚可能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就恕不奉陪了。”
杰拉德可不会讲什么礼仪,没等对方回复,他便果断地扣下了扳机,弹丸随着枪口四散的魔能因子飞奔而出。与此同时,伊娜向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尘雾伸出了手,嘴里念出咒语。一瞬间,那些光点迅速增大了亮度,而后又像是炸弹一般迅速爆裂开来,在他们的面前形成了一道火墙,遮蔽了前方的道路和视野。趁着这道屏障短暂的持续时间,两人掉转马头,朝着后方逃跑。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杰拉德对着旁边的伊娜喊道。
“要不是这家伙,我早就跑路了!”伊娜有些生气地说道,而后又伸手指了指她的后面。潘德尔那家伙就趴在马背上,被伊娜用一条绳子勉强固定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我们的预警没有传递到吗?”
“什么预警?你真觉得你这样的哨兵布置能够起到作用吗?”
在伊娜的带领下,他们在土路的一处拐弯,冲进了山岭之间,朝着法拉法谷的西侧跑去。
“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伊娜说道。
“什么?”
“我说,这次打得跟我们在阿尔提斯那会儿没两样。”伊娜说道,“那群骑兵追上来时,潘德尔这家伙还傻乎乎地带着其他人沿着土路纵队前进,想着和正前方的敌人进行交战。没成想后面这群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把他的人杀了个片甲不留。没成阵型的步兵对那些骑手来说简直就是天然的猎物,那一段路成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场!”
“该死,”杰拉德咬牙说道,“我就知道这家伙信不得。”
“我勉强支起来了方阵,才让整支队伍不至于在第一轮冲锋就被打散了。潘德尔这才勉强反应了过来,可他带着的人也已经跑了三分之一。真是自作聪明,他分散在周围树林里用作伏击的人,被偷摸上来的联邦步兵给当地鼠一样一个一个清理掉了,而在正面组织的方阵,又被从苹果树山岗推来的野战加农炮给炸的粉碎,连他自己都差点被一发炮弹给送走了。”
“那么我猜现在其他人也没好哪去?”
“该跑路的都跑路啦!”伊娜说道,“就算他们有那份心,没了指挥也做不了什么,不跑路还想怎么样?留下来白白送死?”
“那我们是不是也该跑路了?”杰拉德指了指她身后的那个家伙,“把他丢下吧,这又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现在回去,还没人能知道我们在这里过。”
“不,现在还不行。”
杰拉德皱了皱眉头,“为什么不行?”
伊娜抿着嘴,像是有什么要说一样,但又突然把话咽了回去,“就是不行,不要管那么多!”
杰拉德本想继续追问下去,但突然注意到伊娜小腿上的绷带。他不记得出发时伊娜有做绑腿什么的,而且在那些绷带之间,一些和她发色相近的棕色毛发从里面冒了出来。
“你的脚怎么了?”杰拉德问道。
“不用你管!”伊娜扭头过来看了他一眼,又连忙扭了回去。
杰拉德有些恼怒地问道:“你是不是又有点控制不住了?”
“我说了,不用你管!”
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杰拉德应该更早一点想到的,搏杀的环境果然让她的情绪又一次失控了起来。哈维先生说的没错,这家伙的骨子里有着野兽的那一面,而那个她正暗中驱使着她去寻找更多的战斗,更多的鲜血,直到伊娜被完全替代。-原来,昨天早晨时,那个决定从来都不是她头脑一热做出来的,而是“她”所想要的......
必须得阻止她,在她把自己的命白白搭进去之前。
杰拉德牵着马偷偷向伊娜的侧后方接近,朝着潘德尔身上的绳结,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只要把他丢下去,伊娜就没有理由再继续停留在这里了,没有了潘德尔,伊娜就不得不在毫无指挥的情况下单打独斗,即使是那个“她”也不会蠢到这么干的,绝对不会。
正当他的手几乎就要碰到绳结时,突然伊娜转身抓住了他的手臂。杰拉德抬头看向她,她的眼睛中又一次闪烁着那种野兽般的幽光,就像自己在那天被她所袭击时,看到的可怖模样一般。一阵颤抖沿着他的脊背直冲上心头,让他胆寒不已,连忙想要抽回手,但在她那爆发的力量前,自己的手却动弹不得。
“你......到底还想干什么!”
伊娜一把将他推了回去,差点让他摔下了马。杰拉德晃悠着手臂,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找回了平衡,重新抓住了缰绳。
“别再那么做了,明白没?”伊娜指着他说道,“我们现在去找一个能够提供掩护的地方呆着,不要做蠢事......”
这下子杰拉德彻底不敢还有什么异议了,他闭上了嘴,骑着马静静地跟着伊娜。两人穿过了法拉法山谷西侧的山岭,进入了后方的一小块平坦的坚草田,在不远处,一排农庄正闪烁着淡淡的火光。对那里居住的农民来说,从听到枪声而惊醒的那一刻起,今晚就注定是个不眠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