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两个芦花少年的爱情正在萌芽
暑假再回到期待已久的贺村时,千塘恰好还留在村里。千塘家里由于正在翻建房子,果园又不能离人,人手短缺,他理所当然留在家里打下手。
乡下的日子悠长而安宁,像一首温情脉脉日夜演奏中的小提琴曲,耐人寻味。上个假期浅尝辄止的体验,让她意犹未尽。在这里,她不需敷衍任何人,在晨曦的田梗间拂几枚早起的清露,在黄昏的夕阳下追一追蜻蜓的尾巴。体验东皋子“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的高天流云之旷朗。在奶奶和千塘的呵护中尽情享用家乡的田园之乐,静怡之美。
到达贺村的第二天,她就迫不及待地约上千塘再次到上榕村游鉴。
只因上次洛萤无意中提到半途有几处景色野趣十足风景甚好,这次千塘特意骑车载她过去,便于中途随时停下来观赏风景。
走走停停一路看过来,将近三个小时才到上榕村。
千塘累得满头大汗,漆黑的头发像刚刚洗过,时不时有汗珠顺着发梢落下来。
洛萤于心不忍,途中几次提出换她来载他一程,轮流休息,他坚决不同意,为了显示自己并不累,他还特意加快了速度。
洛萤看他态度坚决,再劝下去无济于事,反而增加了他的思想负担,只好作罢。
他们按着原来的路线再次走进上榕村——大榕树,灵渡河,废弃的老屋,古石桥……虽然傍晚没看到彩虹,但趣味丝毫未减,一整天都像飞驰在云端。
留恋又留恋,牵绊又牵绊,在古老的村庄,在良人的身旁,在老树的枝梢,在桑田的怀抱,当心底期望已久的那股风吹过来,才知道原来心底早就种下了缱绻的誓言。
回来的路上,还是千塘骑车,她只管坐在他身后欣赏风景。是谁说过——情人的背影就是最美的风景。她柔情似水的眼神停留在他线条优美的脊背,情不自禁把脸轻轻的贴在上面。微风悠悠,溪山阑珊,田野里有牛在吃草,鸟儿从树枝飞下来,落在溪流边。她愉快而疲倦,不知不觉困意袭来,靠在千塘的背上打起盹来,双手不由自主揽在千塘的腰间。她昏昏欲睡的时候,没有意识到千塘放慢了速度,调整了呼吸,骑车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两个小时的路程,延缓到四个小时,回到贺村时,已经夜里十点,村子内外黑寂一片。
隔壁刘嫂家里却香气扑鼻。刘嫂又在夜里蒸包子,打发长夜。她家里也没什么人,丈夫在外打工,只她和十几岁刚上中学的儿子在家。长夜漫漫,蒸包子成了她打发寂寥长夜的唯一消遣。
千塘道了晚安将要离开时,被她一把拉住:“肚子咕咕叫了吧。”
“还行。”
“你跟我来。”
她轻轻推开院门,穿过迷离的香气,拖着他的手蹑手蹑脚向灶间走去。“奶奶一定会留饭给我。我做炒米给你吃。”
在厨房里找到一大碗米饭和笋熘肉片,洛萤把菜放炒锅里稍做加热,用剩下的菜汁拌在米饭里,炒出焦香的锅巴。十分钟后,两份香味扑鼻的的锅巴饭端上了桌。
“你尝尝,香得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吞了一大口,抬头向她伸出大拇指,“好吃,姐,你怎么做的。虽然不会一辈子忘不了,但一年有可能。”
“才一年?”她瞪大眼睛,“算了,你还是别吃了。”她作势抢过他手里的碗筷。
“好好,那就一辈子吧。比汤泡饭还香。”
“那当然了!”
两人相视一笑。
洛萤一边吃一边解释。“奶奶走后的那些年,我有时一个人在家,随便做点饭都吃不完。所以,一天里只要做一次饭,就够我一天吃的了。就这样,时间长了,蛋炒饭也吃的想吐。为了省事,我经常用剩菜汁炒米饭。后来我发现,把炒米饭炒出锅巴来,更好吃。所以,这就成了我的保留手艺。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懒虫炒饭’。”
“姐,原来你的生活那么简单呀。”
洛萤没有言语,眼神亮亮地,用力地点点头。
千塘走到门外,回头嘱咐洛萤:“我走了,关好门。好好休息。”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轻轻地说:“姐,你的炒饭是很好吃,不过我不希望你总是吃这个。”
千塘离开了,她倚着门站了很久。
隔壁刘嫂的包子太香了,扰得人不想睡觉。
千塘虽然生活在乡村,没有接受过更高的教育,但他明亮,纯净,超凡脱俗,不管别人如何看,在她眼里,他同一般的男孩子截然不同,有天壤之别。他从内到外都散发着她喜欢的特质,最重要的是,他让她感觉到亲切,一种欲罢不能的亲切,让她心猿意马。
月光不知何时上来了,她的眼睛还没有闭上。闭上也没用,梦里梦外都是他的身影。
千塘梦见过自己吗,这个问题在头脑中一直盘桓到夜半。她有些雀跃,零辰三点给千塘发了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你做梦了吗?一分钟后,千塘回她。本来在做,让你的短信给吓跑了。她回:看来搅到你的好梦了?
千塘把电话打过来,说没关系,好像是去找一个朋友,但没找到,累得满头大汗,正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正好解救了我。
“那个朋友是谁?是个重要的朋友吗?”她立刻好奇心起。
“应该是重要的朋友,我觉得她好像离我很近,可我走了很久。都没看到她的影子。后来有人告诉我,她搬家了,搬去了很远的地方。我有些失望。”
“那你会去找她?还是回去等她回来找你?”
“我正在想怎么办呢,突然被电话叫醒了。”
原来是未解之谜!
她后悔自己把他的梦打断了,如果那个梦继续下去,恐怕他在梦里已经找到她了。
这天下午,千塘拿了钓钩来找她。
“我们钓鱼去!”
她笑:“家里不需要帮忙吗?净想着玩儿。”
“我阿奶知你回家,特意让我多陪陪你。说没个兄弟姐妹的,在城里孤零零,回到我们这里,不能再让你一个人闷着了。还说你爸爸小时候就常和我爸在一处玩,亲得一家人似的。”
洛萤虽然大了半岁,称姐姐,但千塘把这个姐姐当妹妹一样来呵护。这些日子,他总是想方设法陪她开心。她想喝汽水,他就自告奋勇去城里买回来一打送到她面前;她想去山上转转,他就自甘当脚夫向导,背上零食和水,身先士卒前边带路;她说屋里有点空,他一大早就去河边掐了两捧带着露珠的花和薄荷,天亮时送到她面前,让她一早醒来花香满襟怀。
两人来到一处池塘,也是冬天来过的。那次一直走到雪海似的芦花荡,她在他身后,悄无声息的蹲下身子躲在一片柔然的白色绒海里面,偷偷看他着急的在那里走来走去四处寻找。过了一段时间,她自己没能忍住,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芦花荡里“咯咯”地笑出了声。她从芦花丛里直起身子,脸笑得通红。他看到她站在那里,沾了满头洁白的芦毛,也看着她笑。她看他笑的模样,突然想起了《受戒》里的英子和明海——两个如花少年——那他们是不是两个“芦花少年”。
这次芦苇青青,两个“芦花少年”又如约而至。钓鱼虽可打发时光,总不像两个年青人的娱乐。不过还是捱到了傍晚。乡村的清宁总能让人心平气和的坐上大半天。月亮清清爽爽的,出现在芦塘上方。此刻“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千塘每每说话,面带笑意,双目弯弯似月,光华明秀。她看看月弓,看看千塘,总想起一个戏词:人月双清。她忘不了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
——那天她坐在车上,经过村口,他回头的一瞬,面容和梦境重叠在一起。
她一路上的心潮起伏,和拼命压制的盈眶热泪。
她又问,上次被她打断的梦里的那个人有没有再次梦到。千塘摇头。
“姐姐有吧!——经常梦到一个人?”
“恩……”
“他一定很好,姐姐才会总梦到他。”
“恩……”
“他是谁呢。为什么只能在梦里。”
“你猜?”
“你的世界那么大。”他摇头,“我的世界只有贺村,我猜不到。”
“不,一点都不大。”她若有所思,“它有时狭窄的让人窒息。”
“姐……”
“唔!”她回过神来,脸色潮红,有些羞赧。她想,千塘这个傻瓜,为什么一次都没梦到我。
“那你有没有梦到过谁,比如我!”她狡黠着试探他。
“呵——姐姐,有那么一次。”
“哦,”她心里一动,“梦到我做什么。”
他腼腆地笑笑,“很奇怪?你介结对象给我。”
“咳,有这种事。你真是做梦娶媳妇,总想美事。”她回过头,“想成家啦?”
“没……没有。是梦到我爹逼我相亲,我不同意。你听到了,告诉我爹,让他别操心了,这件事交给你来办,你一定会给我介绍一个体面满意的媳妇。”
“呵呵……”她笑成一团。“真的?”
“真的!不过是梦哦。”这还差不多,她心里乐。“那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你要哄好我。我一定会给你介绍一个满意的媳妇的。”她眼神狡狯。
他不作声,低头微笑。怔忡间,忽听身后一声鸟鸣,穿透夜空,她回头去看,不想千塘也和她同时同相回头,两人的脸颊恰好碰在一起,擦脸而过。碰触的瞬间,两人都吓了一跳,第一时间就都躲开了,然后装做若地其事似的顾左右而掩饰。这个微妙的触碰让两人有些心猿意马,一时间都不好意思再看对方。有那么一会儿,两人似乎都故意藏起自己的目光,避免接触在一起。不过这个亲昵的接触让两人的关系又不由自主的亲近了一步,她的心轻飘飘的,像天边游过的那片云,有一种荡悠悠捉不住的愉悦。有几只蓝莹莹的萤火虫像小灯笼一样在草丛上飞来飞去,飞到两人的眼前,打破了窘迫的处境。
洛萤伸手捉了一只,放在手心里,悠悠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免得你睡着了——‘芦花少年’”。
“我倒是没睡着,鱼好像都睡觉去了,这半天都没鱼上钩。”
“我记得小时候奶奶给我讲过一个关于萤火虫的故事。传说很早的时候世界上只有两只萤火虫,它们的家就在桔林旁边。它们本来是不发光的,后来有一天晚上,他们出去玩耍,其中的一只走失了,另一只就整日整夜的去找它。一到了晚上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另一只就会绝望的哭泣,哭着哭着,最后每当它哭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发光了。这样它在夜晚也就可以继续寻找走失的那只萤火虫了。后来,它终于在一处池塘边找到了那只萤火虫,为了纪念重新相遇,他们把家安在了池塘边,它们新家的名字就叫‘萤火虫池塘’。”
“这个故事我好像也听过,小时候奶奶也讲过给我听。”
“诶,看来你奶奶和我奶奶都知道这个故事。”
“原来如此,我们的名字就是从这个故事里产生的吧。”洛萤恍然大悟。“不过,我真喜欢这个故事,我以后要开民宿的话,名字就叫‘萤火虫池塘’吧。这个名字清新,旖旎,又美丽浪漫。……对,就是它了。”
天暗了下来,萤火虫越来越多,两人像是坐在童话的故事里。为了这萤火银阙,两人都缄口不言,延挨着不提回转,真想坐到星辰陨落。她想起读过的一句动人心弦的话语:爱情从水中冉冉升起;爱情从树上飘然降落;夜晚的气息,爱情渐渐生根发芽。
空气清爽,沁人心脾,宛若她和千塘的此刻。两个“芦花少年”的爱情在池塘,在月下,在萤舞,在渐渐浮起的夜雾中悄然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