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千秋万岁（2）
......
十年前。
那时，我五岁。
我喜欢在御花园最偏的桃花地里玩儿，看着盛开的那一株株桃花，我真的好像就这样老死在这里。
只是，格局不允许。
突然有一天，仪嫔娘娘不知从何处得知皇上喜欢上了桃花酥，特意跑来桃花地里亲自摘桃花。那时管理御花园这一块地的宫人恰好不在，但他留下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在这里看着。那孩子怎懂是非，看见有人偷摘桃花便上前阻拦。仪嫔被他给惹恼了，正想掌他的嘴，可我却挡在了他的面前。我被她一个掌嘴打倒在了地上，那男孩见我如此，赶紧将我扶了起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做，更不知道今后的命运将会怎样的悄然演变。只知道身后的那个小哥哥，好像需要些保护。
“华锦？”仪嫔冷笑了起来，看着用手捂着脸的我和在一旁担心地查看我的脸的男孩。
仪嫔再怎么猖狂，总不至于一个那么大的人还对两个小孩子下手吧？
最终，是我赌赢了。
“看在你也是个格格的份儿上，哦不，看在皇上的份儿上，本宫今日就放你一马。”仪嫔甩袖，转身离去，身后还簇拥着几个不停咒骂着我，并且拍着仪嫔马屁的宫女。
待仪嫔去后，我转头看向身侧的男孩，见他清秀如水的小脸蛋上好像还有些婴儿肥，看上去便是一个天真无知，不谙世事的漂亮孩童。他自小在这宫中便受过礼节，不管是见了谁也得跪下来参拜，尤其是看见了衣着华贵的人。
我们眼神相撞，就在那一瞬间，男孩急忙跪了下来，一时语结，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愣是看了他一会儿，才恍然醒悟过来，赶紧上前将他拉了起来：“小哥哥何要多礼，我也不过只是这宫里一个小格格，没人会对我这般行大礼。我叫华锦，他们都叫我小锦儿。小哥哥，你要是能做小锦儿的朋友的话，那也这么叫吧。”
我向他伸出手，面带微笑。他看着我的眼睛中仿佛有着星河，和一个在不愿敞开心扉的黑暗之中找到了光亮的神色。
当时我不懂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如今我懂了。
一个人在最最绝望的时候，总会渴望有一颗救命稻草，成为自己心中那一点光亮。
他牵过了我的手，露出了一个微笑：“小锦儿。”
我能说，那是我余生见过的最最单纯的笑容。这么多年来我在深宫之中久住，从未见过如此纯真的笑。
十年前我来了，他有了光，十年后他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有了光。
......
霎时一束鎏金色的光芒划过了天际，在京城天空的最中央处停了下来，我们转身，望见那一抹光线迅速向四周绽了开来，宛若这夜空之中最亮丽而惊艳的一串星辰，又似星河，骤然间如昙花一现般消散。
百姓在遭受着苦难，纵使知道皇帝已逃，在避暑山庄夜夜笙歌，他们依旧等着盼着我们去救他们，放了如星星一般的烟火，是给清军的鼓励啊。
是对朝廷的期盼啊。
是于我们的等待啊！
我深知成临一来是为了处理宫中琐碎繁杂的事务，二来是为了保护我。可是我知道，他心中有家国。
他最想保护的，除了我，还有家国。
我不能让他犹豫于大与小之间。
“成临。”
“微臣在。”
“保护我，没有用的。你走吧。”
不知为何，我的心似乎有些疼。如今是我自己将我自己推出了光芒，可我好像却有了些牵挂。
我喜欢他吗？
我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那日他一袭黑衣站在我的面前，那日他背着我好像走过了天涯，那日我看见他的眼睛里仿佛藏含着我想要的大清山河，江南烟雨，轻罗小扇扑流萤，那点星光聚而又散，鎏金的烟火垂落那个他眼里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我......我怎能不喜欢他？
可是宫外战火纷扬，我怎能看着眼前即将灭亡的王朝，再唱一曲琴瑟和鸣？
成临看了我一小会儿，仅仅只是一小会儿，便转过了身去。
“格格想要保护的，即是微臣想要保护的。”
清泉敲石般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畔，不知觉间，我鼻头一酸，眨眼之间他对我一笑，将我放了下来。
“你这是......”
他神色划过一道难以言喻的炎凉感，转过了身。那一瞬间，一个沉重的声音在我的耳畔上响过，漫至发梢，闯入心弦，逼得我甚至都无法正常呼吸下去。
在他与我之间这段距离，仿佛会成为永远的隔阂。
成临走了，走得很快，让我措不及防。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地答应我，不是因为我质疑我在他心中的地位，而是他眼里明明藏着江南水乡，他明明向往恬淡，纵使如此，也会为了国家与所要保护的东西在所不辞。
华锦，你总是不愿承认你自己有多傻。
你可知，自他以后，不会有人对你好，亦无人再在那个满是炊烟的青天下背着你回家？
我怕了，我怕他会真的离开我，怕他埋没于刀枪之中，万劫不复。
后来，我还是懦弱了，追了上去。
而看见的，却是烧杀抢掠，比我再次与成临相遇的那天还要恐怖，像是夜晚的梦魇想要吞噬了全城。我大声呼唤着成临的名字，可是始终等不来他的一句“格格”。
我哭了。哪怕只能在见到他一面，我也在所不辞！
“格格，你怎么在这里？快跟我走！”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猛然间回过了头，见到他在战火之中冷静地拉起了我的手，和暖风一样。
我会跟他走。
走一辈子。
走到天涯海角。
走到落日长河。
走到江南小镇。
走到我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成临，你告诉我，你不会死的，对不对？”我哭着喊着，牵紧了他的手。可是这次成临甚至都没有再说话，甚至连骗我，让我的心能感受到一点点的安全感都没有。我一边跟着他跑，一边哭道：“你不是说过了吗，你说外面的人不会打进来的，你食言了，你食言了！成临，你说你不会让我受伤，可是你自己呢？你为什么不顾及一下自己？！你知不知道，就算是你保住了我的性命，我也依旧会死，我会死的！我会死的......”
成临将我拉到了宫内最偏僻的地方，按着我的肩膀，沉稳地对我说：“格格，每一个人生来都有他自己的价值。我的价值，就是为了这个王朝奉献出自己的生命。纵使我知道，我们这几人的微弱力量换不回已然换不回曾经的大清王朝，但我别无他选，可你不一样。我知道，你和别的格格不一样，你比她们要爱你的朝代，所以你更应该为了自己的国家活下去，证明给洋人看，大清存在的意义！格格，你能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吗？”
看着他的眼睛，我颤抖着点了点头，望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不禁失了声。
泪水划过我的脸颊，但是早已无人再为我擦拭。
我不是大清名正言顺的格格，他亦非可以一手挽回局面的侍卫。
画堂内，是让人任意掠夺的珍宝财物。画堂外，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身影与哭号嘶喊的灵魂。
“格格！”
突然，湘儿从我身后抱住了我，我能感觉到，她也在哭。
这个丫头，平时明明从来没有哭过啊。
我转过身抱住了湘儿，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的可怜儿啊。
无论身份，无论地位，不都是吗？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不也是吗？
又或者说在长街边哭泣着的女孩儿，不也是吗？
“湘儿，别哭。”我擦了擦脸上余留的泪水，神色坚定了起来。“我们要坚强，一定要坚强，入栩也希望你这样啊，对不对？”
湘儿生硬地点了点头，抽噎着也把眼泪擦了干来：“嗯，我们一定要坚强，要活下去，要为我们的时代活下去......”
“这才对啊。”我强颜欢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以后别叫我格格了，你比我大，就叫我小锦儿吧。我们逃出这里，永远逃走，永远别回来......”
“好啊，说好了永远不要回来，永远......”
-
我与湘儿在侍卫们的帮助下，一同逃出了深宫。以前一个在我手下办事的公公为我打理好了通往江南最后的两张船票，愿意将票给我，让我逃离这个鬼地方。好像是挣脱一直束缚了我十五年的金锁，我终于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所想得到的东西却缺少了一部分。
一部分，再也无法得到的。
我永远不会忘了我的国家，但如今却逃出了这里。我知道我留下只会给他们添更多的麻烦，与其等他们挤出时间请我，硬是把我拽出宫，倒不如我自己逃出去，纵使背负千古骂名，又或是消逝在这一段空缺的历史上。
历史不会记载我，因为自打一开始，我那好阿玛便没有派人给我记事。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一个随母姓，叫华锦的格格。
华锦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成临也不知所踪。他毕竟是一个侍卫，结局，大概只有在刀枪熙攘声之中湮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