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沈老板义送马辰龙 广福寺偶遇白衣女
“马辰龙要走的时候,家父刚好回花衣街来,家父平时对我没少训斥,要我离马辰龙远一点,想不到见到马辰龙处境艰难,竟然亲自驾车将他送出城外,还把刚刚收来客户欠款统统送他做盘缠。送走马辰龙回来,父亲却将我骂得要死,严令我值此时局动荡之际,不许乱说乱动,不许参与各种集会,连什么救援行动也不许参加,说沈家的教训还少吗?这件事对我触动不小,为了我的安全,父亲把我挡在身后,甘愿自己冒风险,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我们为父母做了些什么?除了让父母担惊受怕,我们给了他们什么?”
已是凌晨,陆陆续续又有人来吊唁,守夜的吹鼓手睡醒了又吹起唢呐敲打起锣鼓,祥海他们立马起身去灵堂前磕头、上香。
三天后,巳时一到,棺材盖上毛毯,毛毯上绑一只大公鸡,再撒上一些米,祥海和赵大在前,另请村里十个青壮小伙在后扶棺,唢呐声响起,一齐发力,抬起棺材,往桥西墓地落葬。又在边上埋下湖绿丝绢,落了个李小娘子的衣冠冢。
祥海决定居家丁忧,以弥补自己对父母不闻不问缺少关心之过,但是城里的房子刚刚造好,不能没人打理,就与母亲商议。母亲刚刚丧夫,也需要儿子陪伴,因此对祥海说:“阿毛裁缝是个老实人,娶了娘子仍住在茅草屋里,阿毛娘子心气高傲,是个好角色,可以叫阿毛娘子去城里帮看,待日后时局太平,再请阿毛也去城里相帮。”李夫人寻思阿毛和娘子成婚以来,没让娘子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到城里过活于他们也是一件好事。祥海极为赞同:“母亲说得不错,但是阿毛家向来妇唱夫随,凡事由娘子作主,不知阿毛娘子愿意离开阿毛独自去城里否,此事须烦劳母亲与阿毛娘子说知。再有宁波路那边生意一落千丈,现在既然有了自己的街面房,想要将酒行和车行都搬去‘一街两坊’,也好省下房租。”李夫人说:“这样甚好,你父亲在世时总是要我们勤俭持家,开源和节流同样重要。吴女那边的事,我叫吴妈去和阿毛娘子说,将来也要请吴妈去城里住,她女儿不会不答应。”祥海说:“阿毛娘子与吴妈向来不合,还是烦劳母亲亲自去和她说,省得阿毛娘子回绝了吴妈,母亲再去说就尴尬了。”
李夫人想想也是,于是亲自登门造访阿毛裁缝店,如此这般和阿毛一说,阿毛说只要娘子肯去,他一个人在广福也没问题。阿毛叫来娘子,李夫人对她说:“祥海在城里造了房,如今在广福戴孝回不去,要请你去城里照看,拨给你前坊二号居住,不收分毫租金且由你租赁,请你照看两条弄堂,将来酒行和车行都要搬过去,也要请你母亲一起过去城里生活,你看可好?”阿毛娘子见李夫人有托,不好推脱。阿毛千恩万谢,让娘子先迁城里,自己随后便来。阿毛娘子是个能干的女人,独自一人搭乘沈家沙船来到上海,专心致志替祥海打理城“一街两坊”。
日子很快来到亡父头七,厚德府忙于给亡灵做七。按俗习,人死后第七天,灵魂会回家,因此这头七就成了比较尴尬的日子,生者想念死者,希望死者回家,又怕它来了回不去,不能投胎转世,所以头七规矩最多。李夫人吩咐吴妈早早做好斋饭,灵堂设坛,关照祥海整天都不能乱动,在父亲灵魂回家之前,先去床上蒙头躺好,如果让父亲魂魄看见家人,会令它记挂,要影响他投胎再世为人。祥海正好趁此机会在床上蒙头大睡,让“父亲”吃了饭就走,然后哭灵、烧七。二至六七,尽是如此。
待到末七,祥海请来赵大、福生和乡邻乡亲,到广福寺做道场,给亡父做佛事。
广福寺乃普慧和尚所建江南第一寺,昔日每逢初一十五,虔诚的香客闻名而来,香火很旺。
一早,李夫人携祥海、赵大、福生三兄弟,及吴妈、牛老四挑起四十九副笼格,内盛八十一样糕点,要好乡邻跟随,一齐来到广福寺。先去客房里上了账,寺里的帮工将李夫人一行众人领到大雄殿。李夫人吩咐趁和尚还在用早膳,先去案桌上摆开供品,香烛之类堆放在香客休息处。上了供品,一边折叠锡箔冥纸,一边静待和尚出场。不久,“叮咚”一声佛铃响起,七个开悟和尚走来大殿。所谓开悟和尚,除了诵读佛经外,还能用自己的话语来替死者超度,法力比一般和尚大许多,所以李夫人早在一个月前就在寺里花重金预约了全部开悟和尚给亡夫超度。一声阿弥陀佛响起,和尚们在法事桌前坐定,又是一声佛铃响,“哦——”大法师一声长吭,七位开悟和尚齐声念经,刹那间禅音绕梁,钵盂清脆。祥海在角落里折锡箔、叠元宝。李夫人说,这些活都是要男眷做才有力道,特别是儿子,一个顶十,女眷做没有用,于是众男埋头做事。待到佛铃一响,马上停下手头的活,祥海打头,男眷其次,女眷再次,乡邻跟随,挨个排成一长溜,去蒲团上跪下磕头,恭恭敬敬,三拜三叩。磕头磕了七七四十九回,拜佛拜过九九八十一次。李夫人毕竟是富贵人家出生,哪里经得起如此折腾,上半场尚未结束,已跪得膝盖僵直,头昏眼花,伏在蒲团上再也起不来。和尚示意可以长跪,不用每次都站起来再跪下,实在不行可以不跪,站着也行,于是李夫人长跪不起。待三本经念完,已近黄昏,念度牒、烧纸钱、唱赞歌,加放焰口度化亡灵。礼数皆毕,木鱼声停,祥海扶起母亲,移步偏房稍歇,见母亲在椅子上躺着闭目养神,祥海和赵大、福生走出大殿伸展一下疲倦的身子。
西天的夕阳已不那么耀眼,微弱的光芒给庙宇披上了蝉翼般的光辉,将庙宇的轮廓勾画得清清楚楚,祥海学着赵大的样,打了一遍少林拳,忽见一白衣女子衣袂飘飘,从眼前掠过,定睛看时,女子却倏地转过墙角不见了。
祥海连忙追踪前去,见女子已往山门外走去。祥海凝视女子背影,小巧玲珑,虽是一身粗布麻衣、缟素白娟,却也袅袅婷婷轻盈柔美,分明是一双小脚却走路飞快,径直往寺前小桥而去。祥海回转,打听到白衣女子是在隔壁药师殿做道场的朱家新寡的小妇人弄草儿。
弄草儿可是十里百乡出了名的大美人。她本名不叫弄草儿,也不是本地人,她叫朱笼草,是前些年流浪到广福来的孤儿,被西街养牛户朱大爷收留做了童养媳。朱家有两个孩子,长子呆傻,次子残疾,朱家妇人在生产次子时,不幸难产大出血而亡。朱大爷既当爹又当娘,抚育两个孩子长大,都十多岁了还闲在家里,帮不上爹的忙,反倒是捡来的童养媳弄草儿勤于劳作,养猪放羊喂牲口,撑起了家里的半边天。去年弄草儿十八岁,朱大爷便迫不及待给十六岁的呆傻儿子完婚。婚后不久,呆傻暴病而死,弄草儿被传为妖妇附身,人人敬而远之,不敢近身。朱家呆傻儿周年忌日,正好和祥海亡父断七同一天,朱大爷也在广福寺做道场,超度长子亡灵。真是无巧不成书,祥海跨出大雄殿门槛那一刻,弄草儿也从药师殿走出来,想不到祥海一见弄草儿,竟乱了心思。
朱家曾经是广福的富庶人家,朱家顶梁柱朱大爷有一双勤快的手,在荒芜贫瘠的沙土上开垦出一百亩田地,雇请养牛户耕耘。有了钱后拆去茅屋盖起瓦屋,养了两头牛、十只羊、二十头猪,从此不需再请养牛户耕耘,只用自家一头牛就够,另一头租给别人家耕作。养牛户的活,从鸡叫干到鬼叫,挣的是辛苦钱,广福的地东一块西一块,一块地往往才二三亩,又兼高高低低坎坷不平,他每天要把牛牵到东拉到西,还要过几趟河赶场,所以每次都要起大早。那天,天还未放亮他就赤膊扛起几百斤的犁耙出门了。他怕牛累着,宁愿自己肩膀扛得红肿也不骑牛,而是跟在耕牛屁股后面,一脚高一脚沿着河边走,要过十字桥到了需要帮工人家地里才肯把犁耙给牛套上,桥下的河边长满茅草,顺便让牛挑吃嫩草。牛到了桥下,便一头钻进野草丛中,朱大爷索性松了牛鼻绳,牛突然“哞”地叫了一声,一条粗壮的牛尾巴摇得“啪啪”响。朱大爷朝桥下望去,见草丛里似乎躺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