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星空
“何年三,希望是会开花的吧。”
“希望,是一颗常青藤,它花开顶端,拼命生长,所以你要努力攀爬,超越生长的速度。”
——
梵高有一幅画,叫《星空》。
这一幕是有些滑稽的,画前,流浪汉打扮的我和穿着精致黑色礼服的阿雨站在一起,身后是上流社会高贵人群的窃窃私语。
我看不懂这幅画,画得歪歪扭扭的,一点头绪都没有,我摸摸口袋,想到这地方禁烟,于是又把手拿了出来。
阿雨掏出一支雪茄递给我,淡淡说道:“这画好美啊。何年三,你瞧,这星空像不像几朵蓝色的月季花。”
我点点头,这星空,就像她扭曲的成长道路。
-
高二那年夏天的黄昏。阿雨穿着校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摸摸嘴角的伤口后随手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再缓缓吐出,带着浓烈的方言淡淡的说道:“何年三,你能不能活的像个男人点。”
我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埋藏在烟雾背后,似有太多故事埋藏在心底,这一刻,我与她忽近忽远。
我想了想,顺手夺过她抽一半的烟头,猛咂一口抽的津津有味,说道:“没事,你像男人就行了。”
于是我俩就都傻傻的笑了。
-
我和阿雨从小玩到大。阿雨是个霸气的女孩,小朋友们都不喜欢她,但没人敢欺负她,我体弱多病,所以从小就懂得不看热闹不参合的道理。
那是一个夏天,我刚上初一,烈日灼烧着地面发出干裂的声音,一群小朋友围拢在一起吵吵闹闹,我在旁边吃着冰棍,人群中吵吵闹闹。
他们围着一个小女孩对着她指指点点,小女孩不敢反抗,只能低下头任由摆布。
“叫你姐别那么嚣张。”
“你是个什么东西啊。”
“今天就先拿你开涮!”
接着,他们一脚踹到了女孩,我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们人多,我也不敢贸然上前。
为首的女生指着倒地不起的小女孩放话道:“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你给我老实点!听到没!”接着恶狠狠的瞪了一下女孩,女孩不敢说话,眼泪刷刷的往下流。
等他们走开,我悄悄凑过去,小女孩哭的委屈,可怜兮兮的蜷缩成一团,膝盖不断的流着血,她艰难的想要站起来,可一吃劲就会痛,于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好痛…”女孩小声的啜泣,可骨子里仍旧透露着坚强,已是深夏,如此强烈的暴晒下,女孩无助的跪倒在地,可我不敢上前搀扶。
阿雨小跑着过来,看到跪在地上的女孩,顿时慌了神色。
“小曦!”阿雨连忙上前搀扶。
小曦眼含热泪,可怜巴巴的望着阿雨,低声支吾:“姐姐,好痛…”
阿雨检查了一下小曦的伤口——膝盖破了一个大口子漏出白森森的肉,里面不停的往外渗血。
阿雨顿时火冒三丈,小曦抱住阿雨哭的更狠了,她毕竟还是个六年级的孩子,被初中生欺负,难免不了委屈。
“姐姐…我没做错什么吧…”小曦用世间最悲凉的眼神看着阿雨。
阿雨鼻子一酸,眼泪流下来,用很小的声音说:“你没错…是姐姐错了…”
我站在旁边,似乎与这个场景越来越远。
-
后来我知道,阿雨的家庭并不和睦,父母经常吵架,可受伤的却是尚且年幼的阿雨。
我趴在窗户亲眼看见,她妈妈生气会扇她的脸,发了疯似的扯她的头发,觉得不解气还用黑色的软皮电线使劲的抽。
小曦挡在阿雨面前,用坚毅的眼神盯住妈妈,大叫:“别欺负姐姐!”
阿雨眼里流下泪,笑着说:“小曦,姐姐没事,你快回房间去吧。”
小曦死死护住姐姐,她实在不忍看见姐姐被摧残。
她爸爸也来了,我原以为她爸爸不会像妈妈一样,可我看见的仍旧是暴力,抽下皮带,对着姐妹俩狠命抽去……
我突然想起来三年级时阿雨的右胳膊骨折,我询问时她支支吾吾,不愿提起。
满目苍夷,惨不忍睹。
-
等上了初二,阿雨狠狠的报复了那个欺负小曦的人,于是我看见她妈妈带着她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啪的一声过后,阿雨捂着脸,一脸愤怒。
那天下午,我和阿雨坐在教室门口的栏杆上,阿雨摸了摸受伤的脸,淡淡说道:“何年三,我没做错什么吧。”
我突然想起来小曦挨打的那天下午,小曦抱着阿雨痛哭流涕,也说出了这句话。
我没说话,看着夕阳消失在天际,云朵一颗颗的藏了起来,暗沉笼罩大地,黑夜无边无际。
阿雨指了指天空,说:“这人啊,就像这天空,一开始空荡荡的,等里面好不容易有了云、有了太阳、有了雨,满心欢喜的前行,可它不知道尽头是黑夜,黑夜里啥也没有。”
我眯上眼,轻声说道:“还有星空。”
-
阿雨被查出心理疾病偏执症,不爱说话也不爱和别人打交道,也不愿意认识新朋友,于是大家伙就孤立了她,她倒也不以为然,觉得没有朋友还清净。
她一个人走在校园里,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落寞的坐在操场上眺望远方,可尽管这样,我看不到她有任何懦弱,反而是一身傲骨。
夕阳下,她点了支烟,转头看向我,说:“何年三,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说:“很霸气,很能打。”
她掐了烟头,摇摇头,撂下一句话:“我孤身一人,得要保护自己啊。”
不只是保护自己,还有小曦。
-
下半学期的时候,阿雨喜欢二班的一个男孩,他们都是学生会的,那个男孩又高又帅,但阿雨只敢远远观望,从来不去打扰,以至于直到毕业那个男孩都不知道阿雨喜欢他。
多年后我和阿雨谈到那个男生,阿雨都会一脸得意的说:“他肯定也喜欢我,不然怎么会一直偷看我呢。”
我不以为然,遇到喜欢的人就上去表白吧,别管什么害怕拒绝,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局呢。
-
中考的时候,阿雨交了白卷。
那晚阿雨给我打电话,哭着给我说她爸爸妈妈又在吵架,妈妈被气走了,我躲在被窝里一句话也接不上来,没法安慰也没法去看望她,只能不停的叹气。
后来阿雨离家出走了,拿着全身上下仅有的500块钱蜗居在一家小小网吧,她在哪里当网管,没人能找到她,只有我知道。
她给我说,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回那个家了,她说得很坚强,但是眼里全是绝望。她才多大?她才初中她承受不了这么重的压力,可我没法劝说她,人要走的决心是拦不住的。
我本和她约定好了不会告诉任何人,可阿雨妈妈哭着找到我时,我还是心软了,我没法说谎。
阿雨妈妈的哭声贯穿我那狭小的房间,我被压的喘不过气,心口好像被压了千斤重,连每一口呼吸都会痛。阿雨的妈妈更是哭的歇斯底里,嘴角的唾液夹杂着些许血腥,眼睛更是布满红肿痕迹。
阿雨妈妈见到阿雨,一把子就抱了上去,哭着大喊:“你是不是想让我死啊!”
网吧里的人看的都酸了鼻子,我眼泪更是掉的稀里哗啦,阿雨面部表情抽搐发抖,眼眶微红却未曾哭泣。
阿雨说她不喜欢看见自己哭,所以她的心如钢铁般坚硬。能融化的解药只有两个人,那就是妹妹和妈妈。
我抽完最后一口烟,微微有些烫嘴,但也恰到好处。
-
妈妈说,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会打蛮架是不够的,于是替阿雨报名了武校,阿雨起初并不想去,但阿雨并不想惹妈妈生气,所以还是乖乖听从了。
狂澜的大海恢复了平静,山间的小溪潺潺暗涌。
-
“离婚。”此话一出,屋内安静了。
阿雨的爸爸坐在沙发对面,妈妈、阿雨、弟弟妹妹坐在沙发。
阿雨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弟弟昂起头,乐呵呵的笑,妈妈低着头有些许难过,阿雨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阿雨的爸爸不急不忙的掏出一支香烟,点燃,吞云吐雾道:“要么三个孩子跟我,要么离不了。”
阿雨咬咬牙:“离,我们跟你。”
爸爸愣住了,他应该没想过会这样。
阿雨有些难过,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不让自己眼泪流下来,轻声说道:“求你放过我妈。”接着转头看看妈妈,妈妈一脸惊讶。
她也没多大,也只不过是学生;她也没本事,也只不过当过网管。
-
第二年的十月,阿雨和妈妈闹掰了。
阿雨在电话给我诉苦:“他们两个离婚了,我们三个都是我爸的。可是我和我妹妹还有我弟弟的学费,都是我妈自己一个人掏的。他真不是个男人,比你还不是男人。我一直都瞧不上他,从来没瞧上过。”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高二那年夏天的黄昏。阿雨穿着校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摸摸嘴角的伤口后随手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再缓缓吐出,带着浓烈的方言淡淡的说道:“何年三,你能不能活的像个男人点。”
我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埋藏在烟雾背后,似有太多故事埋藏在心底,这一刻,我与她忽近忽远。
我想了想,顺手夺过她抽一半的烟头,猛咂一口抽的津津有味,说道:“没事,你像男人就行了。”
于是我俩就都傻傻的笑了。
我回答:“总会好起来的。”
她似乎点了点头,言语中还是那么平淡:“希望会开花的吧,何年三”
我说:“希望,是一颗常青藤,它花开顶端,拼命生长,所以你要努力攀爬,超越生长的速度。”
多年后,我还是会梦到阿雨,夕阳下摸摸受伤的脸,猛吸一口烟后缓缓吐出,眼里写满了桀骜不驯。
-
我天天窝居家中写作,已然是流浪汉打扮。两年没联系的阿雨突然给我打了电话。
我说:“你是哪位。”
她说:“我是阿雨。”
我说:“阿雨是谁。”
她笑了,说:“别装傻,出来姐带你去看画展。”
我说:“你画的吗?”
她说:“梵高画的。”
于是我们碰了面,她很成功,黑色礼服精致打扮,身上挂着银光闪闪的首饰,绚烂夺目,独领风骚。
在画展上,我和她看见了那副《星空》。
她说:“这画好美啊,你瞧,像不像几朵蓝色的月季花。”
我点点头,这星空,就像她扭曲的成长道路。
她说:“你知道吗,我最困难的时候,想找个人诉苦可从来没有人会倾听,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我说:“没事,你还有何年三。”
-
成长无直路,只有歪歪扭扭的线条,所以我们总是磕碰,总是遍体鳞伤,可我们意志坚强,会站起来继续前行,尽管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