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冤家路窄
宋国位于齐鲁之西、晋之东,以纣王遗族而立国,六百年多年来受周天子庇佑,历代国君励精图治,得享一方繁荣。
当今国君景公在位已逾四十年。十余年前,司星官夜观天象,发现荧惑之星即将进入心宿,乃是国君将亡之兆,便建议做法将祸事转移给臣子或百姓。景公不忍,宁愿自身冒险也不肯伤害他人。当时祁非研正在宋国游历,听说此事之后,感念景公心地仁厚,便自荐入宫施法,令荧惑星移位,挽救了国君命数。事后,非研拒绝了景公百般挽留,翩然而去。去年,非研亲赴宋国面见景公,提出愿为宋国出力。景公封他为太傅,教导两个公子。
这些,都是绿云在车里讲给晓晓的。她还告诉晓晓,那将她扛起的大汉叫专茂,是刺客专诸的孙子,他的父亲曾是吴国上将军,后来死在了战场上。别看专茂个头大,今年不过十八岁。
晓晓听到专诸的名字,想起著名的鱼腹藏剑的故事,不禁一阵感慨。她看着眼前的少女,一双漂亮的丹凤眼,眸光似水,尖尖的下颏显得楚楚动人,乌发只以布带简单扎于脑后,却自有一番天生丽质,忍不住问她,“绿云,不好意思啊我有点失忆……你跟着紫姬、啊不,跟着本小姐多少年了?”
绿云满脸惶恐,扑通跪在晓晓面前,“回禀小姐,奴婢自小进宫,一直在冷宫里伺候赵妃。前年赵妃殁了,很快越王攻进姑苏台,大王下令宫人自戕,奴婢害怕,就偷偷跑了出来……正好遇到祈太医师徒,便被带到这里来伺候小姐。奴婢看到那些宫女被活活勒死、或者乱剑砍死的,实在害怕得不得了,所以才私自逃出宫……小姐恕罪!”
“起来吧,都过去了。乱世中能活下来就很好了!”晓晓听她说得可怖,连忙拉她起身。幸亏紫姬“死”得早,不然可能也没什么好下场。
此去宋国路上大约需要半个多月,祁非研建议晓晓利用这段时间练习说中原雅音,也就是古代的“普通话”,尽量不要让人听出自己来自吴越之地。好在晓晓本就是山东人,略加注意就去掉了紫姬原本的软糯吴音,举手投足之间也很快没了江南女子那种婉约娇羞,令绿云连连称赞“小姐真聪明!”连祁非研看晓晓的眼神中都多了一些含义不明的意味。
唯一令晓晓郁闷的是,紫姬这个身体实在羸弱,简直受不得一点风吹草动,三五不时地就咳嗽发烧。幸好祁非研曾做过太医,医术了得,只用一颗小小药丸便能把晓晓治好,日常还有些补药丸子伺候着。也不知他那葫芦里是什么药,以后要是还能回到现代,一定要把药方子带回去!晓晓在心里暗暗发誓。
其实晓晓对这位现成师父有些敬畏。这人不仅长得像神仙一样俊美,气质也像神仙一样高不可攀,说话惜字如金,又经常言辞尖锐、毫不留情。晓晓那些溜须拍马的小伎俩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但是,晓晓时刻提醒自己牢记,我是公主!哪怕国家亡了,身段不能放下,演也要演出公主的气势!正好以前还没机会演公主,这一次就当到了一个大型沉浸式的古装剧片场吧!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who怕who啊?!
为了躲避官兵盘查,他们不走大道,一路选小道前行。路上有时在客栈落脚,但更多时候还是露宿在外。韩重为此对晓晓表示真诚的歉意,为了掩人耳目只能先委屈她辛苦一些,等到宋国以后就好了。
其实晓晓在农村长大,父母重男轻女,从小让她干农活,若不是她咬牙坚持考了个大专,没准儿早就已经把她嫁出去了。后来到横店做群演,常常为了一天百八十块钱的角色从早晨耗到晚上。没想到死了,穿越了,竟然能过上吃喝不愁、还有人伺候的日子,简直不要太舒服!
几人一路由南向北前行,沿途不断听说越王勾践正在全力搜查吴王后人的消息。听韩重讲,吴越一带几个小国本就是吴越两国长年争夺之地,国君们都是墙头草,只要能留着自己的名号,向谁效忠都可以。吴国灭亡后,他们便立刻向越王投诚,积极主动地协助搜查吴王“余孽”。
好在,晓晓的真身紫姬早在吴国灭亡前已经“死亡”,越王的通缉名单中并没有她。这让晓晓既感到安慰,又有一点点失落——这冤枉公主都没能在历史书上留下一个名字,还不如西施,红颜祸水,后世千年依然引人遐想!
这日,车马到了巢湖附近。这里原本是居巢国土,四十年前阖闾王大败楚国时,连带消灭了楚国的几个跟班小国,纳入吴国版图,其中便有居巢。吴国亡灭后,勾践向各国示好,归还被吴国所占的原各国属地;楚国趁机要了居巢,将其变成了楚国的县邑。
此时正值春暖花开,天高云淡,远山含黛,前面是一片油菜花田,像一张巨大的金色地毯铺在大地上。晓晓忍不住央求韩重在此多停留一会儿。韩重又去禀告祁非研,半天才得了首肯,喜滋滋回来复命,却发现晓晓早就悄悄拉着绿云跑进了花海深处。
晓晓对油菜花有一种特殊好感。她以前靠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从不舍得花钱旅游。唯一一次出远门,就是到安徽婺源——上大专时她兼职做淘宝店铺模特,正好一个旅行社找模特拍宣传片,便跟着拍摄团队到了婺源。那时油菜花开得正旺,浓浓的花香弥漫整个世界,令晓晓至今难忘。
晓晓在油菜花海里蹦蹦跳跳的,像一只撒欢的小狗,热情地感受着春天的气息。受到她的感染,跟在后面的绿云也忍不住奔跑起来,而祁非研此时正在和韩重商量事情,也没有注意到两个女孩越走越远。
跑过油菜花田,不远处草地上有一只柠黄色的小鸟在啄草籽,“啾啾”的叫声软萌软萌的很是悦耳。晓晓被那鸟儿吸引,轻手轻脚地朝它走去。
忽然,旁边的树林里传来两个男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个中年的声音谨慎谦恭,“周天子给大王赐号为‘伯’,便是承认了大王的霸主地位。大王将几处吴国旧土赠予其他诸侯,正可收买人心。”
另一人听上去二十多岁,声音低沉冷硬,“赠?他们用的词是‘归还’!父王忍辱多年,终于得报血仇,却又偏要学中原那些假惺惺的玩意儿,为了博个宽容仁厚的虚名,把拼命打下来的土地分了出去。尤其是那楚王,厚颜狡诈,愣是凭着几句没用的漂亮话骗走了淮水这一大片土地。”
中年男子诺诺,“大王崇尚周礼,愿与诸侯和睦相处,共尊周室。且,中原诸国轻视东南,吞并之心不死,大王赠送一些土地,亦可令他们彼此牵制,图谋越国大业。”
年轻男子一声冷哼,“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父王既能害了文先生,又怎会不知那些虎狼断不会坐视我国强大?一点土地而已,很难填满他们的胃口。”
中年男子小心提醒,“世子慎言。”
晓晓不大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嗅到一丝危险气息,只得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只柠黄小鸟,悄悄转身准备离开。
突然,有人从树后窜出来抓住晓晓胳膊,快速将她绑起,又往她嘴里用力塞进一块布,扛起来便朝树林子里跑。晓晓拼命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布条上的臭味儿令她想吐。这个年代怎么还带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抢人的!也不知绿云跑哪儿去了,能不能发现自己不见了,赶紧叫祁非研他们来救人啊!
不久晓晓便觉得身上一松,“啪”地被重重甩落在地。便听那抓了自己的人禀告,“世子,这女子刚才在附近鬼鬼祟祟的,不知在找些什么。”
“抬起头来。”一双云头软靴出现在晓晓眼前,刚才那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晓晓坐起身体,仰头望去——只见一人逆光而立,看不清容貌,身高应在一米八以上,周身气场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她昂了昂脑袋,示意他把自己嘴里的布条取出来。
那人看清晓晓长相后,顿了一下,又猛地蹲下盯住她仔细打量。他的双眼亮如星子,但瞳仁略呈红棕色,高鼻深目,像个混血儿。身上穿着一件墨绿配紫色的锦袍,腰间一条金丝帛带,粗硬而略带卷曲的黑发随意披散着,显得张扬恣意。
“你是何人?”他开口问她,目光灼灼,声音里隐约含了一丝微微的颤抖。
晓晓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以眼神告诉他,自己的嘴巴还堵着呢!
那人回过神来,赶忙伸手将塞住晓晓嘴巴的布条取了出来,又掏出匕首,一刀割断绑手的绳索。晓晓迅速站起身,拍拍屁股抖抖胳膊,问他,“有水吗?”
那人一愣,“水?”
晓晓气结,瞪着他大声说,“水!漱口!你们绑架我就算了,干吗要拿一块臭抹布塞我嘴里?弄得人家满嘴臭!
那人又是一愣,随即挥手让手下人取了水囊给晓晓。晓晓赶紧打开盖子,猛喝一大口吐出去,再喝一大口,如是“漱”了四五回,水囊几乎都空了。其实她也是为了拖延时间等祁非研他们来救自己。
那人对晓晓如此一番折腾明显失去了耐心,一把夺过水囊,“够了!现在说罢,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晓晓看他那一脸阴沉的样子,有点害怕,灵机一动,用山东口音说,“俺叫陆晓晓,路过这里看风景喃好,便过来瞅瞅……”
那人第三次愣住了,“你说的是哪里的话?”
他身后站着的中年人说,“听着似是齐鲁一带的口音。”
晓晓正要再开口,身后传来祁非研的声音,“晓晓,莫要顽皮。”晓晓回头一看,祁非研正朝这边走来,“师父,你可算来了!”她抬腿就要朝他奔赴,却被身后那世子一把拽住。
“想不到这边风景如此美妙,居然把越国世子也吸引了来。但不知世子为何抓着我的徒儿不放?”
祁非研款款而来,步伐中没有丝毫紧张,语气轻松愉快,似乎是见到一个老朋友闲话家常。
晓晓听到“越国”二字,心里一惊,这不是紫姬的仇人吗,真是冤家路窄!
那越国世子抓着晓晓的手松了松,向祁非研略一点头,“这么巧,竟在此处见到宋国太傅?本世子与上卿正在此处谈论要务,发现有人在附近偷听,便抓来问话。怎么,竟是太傅的弟子?”
祁非研略一抱拳,“某携弟子来此踏青,女娃儿顽皮,惊扰了世子,多有得罪。晓晓,快与世子道歉。”
晓晓气不过,正欲开口辩解,见祁非研眼风淡淡扫过自己,目光中却隐含警告和制止,心里便打了个突,压下委屈,乖乖向那世子行了个礼,“方才打扰了世子大事,请世子原谅。”
世子眉毛一挑,“哦?那姑娘倒说说,打扰了我什么大事?”
晓晓一呆,心说老子只是客套一下,谁知道你们谈什么大事啊?
祁非研上前一步,快速把晓晓扯到自己身后,微笑着对越国世子说,“世子大事,小姑娘懂什么。某倒是好奇,越王已将淮水巢湖土地归还楚国,世子私服到访,似是巡视,可是越王心有悔意?”
“大胆!”越国世子身后那位上卿上前一步,“主公心意,岂容尔等胡乱揣度!”
世子对他摆了摆手,斜睨着祁非研,“本世子和太傅一样,喜爱此间风景,特与上卿来此踏青,不知太傅从哪里看出我父王的心意的?”
祁非研含笑反问,“刚刚不是世子亲口所说,与上卿在此谈论要务?某以为,世子的要务应是越王旨意。”
世子额头青筋暴起,伸手扶向腰间长剑,“你!”
晓晓吓得朝祁非研身后缩了缩,暗骂越国世子说不过师父,居然就打算动手!
这时有一阵风“嗖”的从耳边飘过,一个鬼影似的身影飘到越国世子眼前,待晓晓看清楚时,一柄长剑已经赫然架在世子脖子上。
之前绑架晓晓那人立刻拔出剑来指向来者,但明显已经落了下风。
“太傅这是何意?”世子眯起眼睛,冷冷盯着祁非研。
“世子见谅,某手下忠心,可能认为有危险故而出手,”祁非研对那人做了个手势,后者便将剑从世子脖子上移开,目光依然死死盯着世子的一举一动。祁非研又说“今日与世子交谈,某心甚悦;但时间已晚,若无他事,某便就此告辞。”
晓晓看那世子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转眼又朝自己看来,眼光中有着浓浓的探究,忙又缩到祁非研的背后。
半晌,世子狠狠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咬牙说道,“今日尚未尽兴,改日定当拜访太傅。”
“不胜期待。”祁非研拱手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