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宋国夫人的寿宴
当天晚上,晓晓本以为自己会失眠,没想到刚躺下便立刻陷入沉睡,并且一夜酣睡无梦。
后面几天,晓晓很少见到祁非研和韩重。祁非研每日要去给宋国两个公子授课,景公还经常拉着他聊些长生不老的话题,往往夜深才回府。而韩重则神秘兮兮的,每天不知在忙些什么,但是雷打不动的,他每天早上都会炖好一小盅汤,待晓晓起床后由绿云端给她喝,什么百合炖鸽汤、芙蓉鱼羹、八宝莲藕汤、晴花雪莲水、虫草牡丹露等等,变着花样的给晓晓补身体。
不是不感动的。但也仅限于感动。
晓晓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但是未来也没什么值得自己牵挂的。她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游魂野鬼,在哪儿都可以,做什么也无所谓。
到了国君夫人寿宴那日,天气已经热起来。
他们到达王宫时,宫宴尚未开始。非研带着韩重到正殿去拜见国君,晓晓则被带到侧殿。
侧殿里被各色鲜花装点得迤逦华美,芬芳扑鼻,其中尤以牡丹为盛,碗口大小的花朵娇艳欲滴,白粉、粉红、豆绿和紫黑种种颜色,绚丽多姿。晓晓虽不会辨别牡丹种类,也能感觉出这些绝非凡品,忍不住赞叹“唯有牡丹真国色”。绿云在旁边悄悄拉了一下她的袖子,提醒她低调。
唉,对啊,来之前祁非研就说了,既然躲不过,就记得一定要低调、再低调!晓晓有点窝心,看着旁边条几上摆了些点心,干脆走过去拿起几块品尝起来。
此时国君夫人还没有到,几个官员夫人拉着女儿聚在一起说话,女人之间真真假假的寒暄免不了落到晓晓耳朵里。
“右卿嫡女姿容端丽、窈窕淑女,一看就是要嫁入公家的。”
“呵呵呵,夫人谬赞,小女不过长得略齐整,从小跟着父亲读书,稍微认识一两个字罢了。怎及大宰嫡女端正妍丽、温婉贤娴。”
“哪里哪里,我这个女儿自小娇宠,仗着舅爷疼她,有时候连我和她阿爷的话都不听。”
“大尹现今正得大王信任,有他疼着,可不是想嫁谁就嫁谁嘛……”
“哎,也不是这么说啦……呵呵呵呵……”
晓晓想起那些宫斗剧,不禁讪笑。这些夫人们整日盘算着给女儿争个好姻缘,明里暗里争风吃醋、攀比算计。她们的女儿未来也多会重复母亲的人生,无止无休。
天子诸侯也好,高门公族也罢,莫非如此。这是古代公卿贵族家的女人躲不开命运。也不知自己这个冒牌的亡国公主,以后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那边厢,几个年轻姑娘的窃窃私语也钻进晓晓耳朵里。
“听说今天国君和夫人要给公子挑选正妻呢。”
“啊?你听谁说的?”
“很明显啊。一般宫宴怎么轮得着咱们姑娘家参加。更何况,今天请的都是卿家以上的官员,身份上也能够配的上公子们。”
“我可不想嫁给公子德,年纪大了些,而且听说大王更喜欢子启……”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呵呵,有人不想嫁谁,可能偏偏就嫁了谁呢!”
说这话的人声音里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戏谑,晓晓忍不住循声看去,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个子足比晓晓高出一个头,高鼻广额,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炯炯有神。穿一件乌金云纹窄袖深衣,脚下一双软皮翘头锦履,很是活泼飒爽。
被她出言讥讽的那个年纪略小些,尖尖的下巴,细长的凤眼,嘴角向下,带了几分苦相。她眼睛微眯,冷冷说道,“可惜有的人想嫁谁也未必便嫁得。”
“向卿卿,你说谁!”那个高个女孩发起火来,三两步快步冲到向卿卿眼前,瞪大了眼睛质问她。
向卿卿似是怕了,身体轻抖着贴向旁边的女伴,嘴上还兀自不服输,“皇琚,你还想打人不成?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女孩子!整天打打杀杀的……”
“你!”皇琚一把抓起旁边桌上的一只茶杯。
“大胆,何人喧哗?”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内官匆匆走了过来。
向卿卿看来了救兵,立刻告状,“舅舅,皇琚她骂、骂我……嗝!”
皇琚哈哈大笑起来,恶作剧似的模仿她说,“皇、皇琚、琚、骂、骂我……嗝!”
晓晓也忍不住捂嘴笑了,这向卿卿居然吓得都打起嗝来,可见是真怕皇琚打她。
向卿卿似是听到了,侧过头来狠狠瞪了晓晓一眼。绿云忙拉了一下晓晓的袖子,小声提醒她莫要惹眼。
几个夫人终于发现这边情况,连忙走过来,一人先是叱责皇琚怎么在这胡闹,又带着歉意对那内官说,“大尹海涵,我这女儿平日里跟着父兄们跑跑跳跳惯了,没个样子。”
大尹斜睨了皇琚一眼,不咸不淡地对眼前的夫人说,“大司马家的女儿果然不同凡响。”向卿卿的母亲搂住女儿,掏出巾子给她擦额角的汗。向卿卿刚才被吓出来的嗝却没能立刻止住,不时“嗝”一下,引得周围其他女眷掩嘴偷笑。
大尹面色变了几变,咬牙切齿低声对向卿卿说“别给我在这丢人!”抬头又对着皇琚母女皮笑肉不笑地说,“夫人刚才还问起大司马家的,一会儿她老人家见着了,不定怎么喜欢呢。”
说罢,大尹轻轻“哼”了一声,甩甩袖子便走了出去。
这时,外面宫人传了一句“夫人到——”众女眷立刻齐齐寻了座位落座。
一个嬷嬷搀着宋国夫人缓缓走入殿中。夫人发髻俱已斑白,穿着一件暗红色滚金帛镶边的深衣,高高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硕大的八宝翡翠瓒玉金钗,面目慈祥,望之令人心生亲近。来之前听祁非研介绍过,国君夫人姓姬,出身王族,刚及笄便嫁给景公,一辈子养尊处优,难怪气质高贵端庄。
姬夫人与众位夫人寒暄了一番,夫人们又命女儿们纷纷献上寿礼,借机与姬夫人攀谈几句。晓晓只顾低着头,并未留心她们都送了些什么。快到最后,终于轮到晓晓上前,晓晓才起身向上座走去。
“拜见夫人。”晓晓刻意站在光线略暗的地方,向姬夫人行礼。
姬夫人似乎看不清楚,微笑招手,“走近点,让我瞧仔细些。”
晓晓无奈,快步走到姬夫人面前,献上贺礼。
礼物是一罐非研亲自制作的“玉颜膏”,据说是以白芨、白芷、金钗草、灵芝、雪莲等名贵药材,加入白蚕和珍珠细细研磨调制而成。每日涂抹可玉肌美肤、减少面纹、青春常驻。
姬夫人大喜,“多年前曾得过一瓶太傅亲制的‘玉颜膏’,用了以后确实感觉容光增色许多。老身一直念念不忘呢。”
其他夫人听了,纷纷赞道“夫人本已风采冠华,再用上这等宝物,可更让臣妾们难以自容了!”
“是啊,光是这里面的奇珍异草,寻常也很难找得齐全,太傅可真没少花心思啊!”
姬夫人听着下面众女眷七嘴八舌说个不停,亦是满脸含笑。她的视线停在晓晓面上,“真是个小美人,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晓晓垂首恭敬答道,“回禀夫人,民女今年十六岁,本姓陆,小字晓晓。”
其实真正的紫姬今年应该是十八岁,但是为了隐瞒身世,祁非研故意让晓晓少说两岁,加上她在当植物人的两年之间身体几乎停止生长,从外形上也看不出来破绽。
姬夫人又问,“你既是太傅的弟子,家中父母可还好?”
晓晓早就背熟了祁非研给自己编造的身世,“民女自幼家贫,父母俱已亡故,亏得师父收留。”
“看这容貌气度,倒不像是个苦出身的孩子。”姬夫人有些意外。下座各夫人亦悄悄议论着。
“是师父教养得好。”
姬夫人点点头,“非研先生博古通今,学识不在夫子之下……”
此时有宫人进来传话,宴席即将开始,着众夫人女眷们前往宴厅。
晓晓故意拉着绿云慢吞吞地跟在最后面,却见一人旋风似的从前面跑到晓晓眼前,“原来你就是太傅的那个女弟子啊!”
晓晓一看是皇琚,微微颔首行礼,“皇小姐好。”
“叫我阿琚就得了。刚才我就看见你了,还没顾得上打招呼,就被那个向卿卿给惹了一肚子火。”
晓晓忍不住想笑,刚才明明是她把向卿卿吓得打嗝,现在反倒怪人家。
“晓晓,我看你投缘的很,你和我走一处吧!”皇琚一派热情地拉起晓晓的手。
姬夫人听见了,忍不住摇摇头,宠溺笑道,“难得听阿琚说和谁家姑娘一见如故的。总是说人家事多、娇气”
皇琚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侧头看看晓晓,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祁非研早前已将今日受邀出席的家眷名单给晓晓仔细讲解过。公子正妻的热门人选有那么几个,其中皇琚是大司徒皇非我的独生女儿,上面有三个哥哥,自幼不爱红装爱武装,天天跟着哥哥们舞刀弄枪,女孩家会的女红那些玩意儿她全都不会,也很少和同龄贵女往来。
而那个叫向卿卿的,是大宰的女儿,也是当今宋景公最宠信的内侍、大尹怀驹的外甥女。怀驹无妻无子,对自己亲妹妹的孩子上心得很,自然也希望向卿卿嫁给未来世子。
经过刚才那场小闹剧,晓晓判断皇琚是个直肠子,爱恨分明,不由心生好感。没想到皇琚对自己也是这样热情,倒有些受宠若惊。
晓晓就这样一路被皇琚拉着,听她介绍宫里宫外的事情。此时季节正好,宫中花园里到处开着奇花异草。亭台楼榭,廊回路转,池水环绕。皇琚的絮絮耳语逐渐变得飘忽邈远。池中蒸腾氤氲的水汽在眼前弥漫开,晓晓突然有些恍惚起来。
若现在是在两千年以前,那为何眼前的一切并不陌生?身边活泼美丽的少女也像旧时老友般亲切?
“晓晓,晓晓!”皇琚的声音将晓晓的思绪拉了回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已随众人进入大殿。官员们在前面按照品级落座,晓晓跟着皇琚坐到后面的女眷区。
王座上的宋国国君高高举起酒爵,“夫人与寡人结发四十载,内驭后宫,以兴公室;外辅国祚,以近群臣。今日夫人六十之喜,寡人愿夫人芳华永驻,如日之恒,如月之升!愿我大宋自天降康,丰年穰穰!”
下首官员亦是举杯庆贺,“祝夫人芳华永驻,如日之恒,如月之升!愿我大宋自天降康,丰年穰穰!”
晓晓遥遥看到景公年逾古稀,朱颜鹤发,雪白而长的两条寿眉垂到眼角,一副慈爱宽厚的模样,与姬夫人一样令人亲近。
眼前的矮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但是看上去让人不是很有食欲……晓晓心想,古代人果然受条件限制,连国君宫宴上的食物也不过尔尔。
她突然怀念起:火锅、烧烤、麻辣烫、串串香、冰激凌、奶茶、麻小、面部,火腿肠……啊啊啊不行了,光是想想都要流口水了!晓晓从盘子里狠狠叉起一块烤肉送进嘴里,用力嚼了几口咽下肚。唉,只能将就了。
这时,晓晓突然感到有一道目光从侧面盯着自己。她小心翼翼地四处望了一下,却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人。
坐在上首的非研好像也感觉到了,朝晓晓这边看来,似是不放心。
晓晓发现,还有一人的视线也老是朝自己这边飞,令她不自在,那便是坐在景公身旁的一个年轻公子。
那公子身披墨绿色织锦紫袍,头戴莲纹束发金冠,腰系一条金丝帛带,显得张扬而恣意。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公子则穿着一件暗青色竹纹锦袍,以白玉冠束发,白玉钩带束腰,看起来低调很多。
坐在身旁的皇琚悄悄拽了下晓晓的袖子,“公子启一直看你呢。”
“哪个是公子启?”
“就是坐在大王身旁那个穿紫袍的。旁边是他哥哥,公子德。”
“哦……我怎么看他是在看你呀!”晓晓故意打趣皇琚。
“胡说,就是在看你。不光他,还有个小官也一直在看你。”皇琚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晓晓看去,只一眼便感到心惊。
那人有一双特别的眼睛,其中蕴含着悲伤、亲切、怜爱、怀念等无数种情绪。但那张脸又过分瘦削、腮骨嶙峋,面色蜡黄之中透着苍白,两条眉毛散乱如帚,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长相。只是,晓晓隐约觉得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上不应长出那样的眼睛。
那人见晓晓看向自己,便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视线,与旁边官员吃酒说笑起来。
“他是谁啊?”晓晓问皇琚。
皇琚摇摇头,“不知道。官位不高,看着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