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梦和梦游
明明不想哭,为什么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这是中了什么邪?晓晓一边嚎哭着,一边在心里嘶吼。
“唉,傻孩子,哭有什么用?”伴随着叹息声,一只柔软的手轻轻覆在晓晓的头发上。
晓晓抬头看去,是紫姬,瞬间明白过来,甩开紫姬的手,冲她嚷道,“又是你把我拽进梦里来的吧?人家很辛苦的,你知不知道?!未来就让我替你从头来过,不好吗?”
旁边的两个丫鬟面露惧色,以为小王女疯了,居然对着空气大喊大叫。
紫姬俯视晓晓,惨然一笑,“从头来过?你还要骗我?我知道吴国已经没了,毁在那越王手里。我不甘心……我未及笄便中毒身亡,到底是谁在害我?父王与那勾践本有杀父之仇,但父王心存仁厚,打败勾践之后还留着越国和他的国君身份,可恨那狗贼杀我父王兄长还不够,竟然灭了我吴国八百年基业!每每想起这些,我便怒恨难平,如何能够从头来过?”
紫姬双目泛红,似是要滴出血来,晓晓害怕她变出鬼样,忙说“是不是西施用美人计害了你父王,你去找她算账啊!”
“西施?呵,父王有美人无数,区区一个夷光夫人,岂会让他忘了根本!吴宫之中,肯定少不了越国党羽。我就算死了,也要查找出来,”紫姬阴恻恻地看着晓晓,“你要帮我。”
“我……怎么帮?”
“昨日你在宋国王宫,是不是有人给了你一张纸条?里面是什么内容?”
晓晓想起那幅画,点点头。
紫姬抬起衣袖在面前轻轻一甩,纸条上的那只奇怪的猫头鹰出现在虚空之中。晓晓一惊,难道她能看到自己脑中所想?咳,反正她也不是人,也正常。
“二哥……”紫姬眼中血色更盛,颤抖着伸手去似乎要触碰那只猫头鹰。
“你……你怎么了……”晓晓害怕她变成妖怪模样,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紫姬又挥了下衣袖,一段吴宫里的旧时画卷便在晓晓面前徐徐展开。
紫姬的二哥、深受吴王喜爱的公子地在姑苏山上捡到一只受伤的小鸱鸮(也就是猫头鹰),回宫后细细照料,那鸱鸮很快便长得又大又壮,整日跟在公子地身后盘旋,或是站在主人肩头,总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那时紫姬年纪尚幼,自书上见过凤凰之后便一直念念不忘。一日看那鸱鸮飞得正高,紫姬突发奇想,让二哥命鸱鸮落下,嚷嚷着要把它打扮成凤凰。
于是那可怜的鸱鸮便任由紫姬揪着后背上的羽毛,拆下总角上的束发带,栓在鸟儿的尾羽上。鸱鸮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样子滑稽,扭扭捏捏不肯飞起,扑腾了两下翅膀便落到地上,怎么哄也哄不起来。紫姬不依,闹着让二哥命它起飞。
紫姬看着院子上方那只拖着两根长长发带、飞得别别扭扭的鸱鸮,鼓着掌边笑边叫,“总有一天,我也要像凤凰一般自由自在地飞!”
旁边的二哥宠溺地笑着摸摸紫姬的散发,“我们紫儿是真的凤凰,自然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那天除了二哥和我之外,在场无非几个宫人,所以能够画出这幅画的只可能是吴宫旧人。”紫姬喃喃地说着,神情怔忪困惑,“勾践仍在四处搜查我族人,所以究竟是谁竟然冒着风险在宋宫里联系上你?会不会是二哥……”
“你二哥不是死了吗?”晓晓小心翼翼地提醒她。
“我不也死了吗?现在不是还活着?”紫姬冷笑,“或许二哥也有什么奇遇。又或许,他根本就没死。我二哥文韬武略、见识过人,区区勾践也未必拦得住他。”
晓晓看着眼前的小姑娘面上表情不断变化,一会儿横眉立目、一会儿温柔伤感,不禁觉得同情,便安抚她道,“好吧,我答应你,想办法查出来到底是谁暗中联系我。”
紫姬点点头,“此事宜早不宜迟。”
这时晓晓突然感到浑身发冷,意识到自己还一直沉浸在这雪中梦境里。她想从梦里醒过来,便伸手用力掐自己的脸蛋,不管用;又从头上摘下一支簪子使劲扎胳膊,还是不行。
紫姬好奇地看着她,“你在做什么?”
晓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要从梦里醒过来。”
紫姬似乎吃了一惊,举起袖子掩嘴“格格”娇笑起来,“呵呵呵呵,你可真是个傻孩子,这能有用吗?对了,”她想起一事,“上次我托你带给韩重的话,可有带到?”
“带到了,不就是那么什么草虫,什么月明嘛。诶,你别看我记不清楚,韩重可是记得一个字都不带差的!”
紫姬眼中血红褪去,脸上泛起喜悦娇羞,“是吗……那他可有说些什么?”
“他说,希望让你能够恢复以前的生活,重新变成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韩重,他对我真是情深意切,可惜……”紫姬含着泪花,盯住晓晓痴痴说道,“我不能回报他了,只能靠你了……”
晓晓赶紧拼命摆手,“别看我,别看我!我又不喜欢他!对了,你既可以拉我入梦,为何不亲自去他梦里找他?”
紫姬摇头,“我并不是主动来找你的,这次和上次一样,箫声响起,你我便能见面。”
“那到底是在吹箫,操纵你我见面?你认识不认识这箫声?”
紫姬还是摇头,“我对音律不精,听起来都差不多。”
“我也是……”晓晓叹气,“也不知道它让咱们见面是为什么。其实我对这个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这里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游戏,我感到日子很难捱。我想回去,可是又没有办法。如果我是你,干脆便放下一切,重新来过了。”
紫姬幽幽说道,“我死得不明不白,若能查出是谁,再报了我父王的仇,我怕是才能重新来过。”
忽然,晓晓感到脚下地面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宫殿飞檐上的积雪纷纷掉落,半空中传来绿云的声音,“小姐,醒醒,醒醒!”
紫姬似是明白这梦境将要结束,急切地对晓晓喊了一声“记得帮我!”便似一阵青烟消散在空气之中。
晓晓用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泡在浴桶里,水已变冷。难怪梦里是个下雪天……绿云在旁边一边摇晃她的身体一边喊她,见她醒来,连忙扶她从水中站起,迅速裹上浴巾,“小姐怎么还睡着了呢?小心着凉。采桑,快去端碗热姜汤来。”
身后的采桑得令,赶忙去厨房准备。绿云和采薇给晓晓擦干了身体,扶她躺回床上,又层层叠叠地给她盖了好几床被子,弄的晓晓哭笑不得,“绿云,现在都已经入夏了,洗个冷水澡无妨的。”
“那可不行,春夏交叠之时,忽冷忽热,最易受风寒。小姐体弱,可不能大意了。”绿云认认真真地说着,又给晓晓加了一床被子。
采桑端了姜汤进来,绿云忙又扶着晓晓坐起,给她灌下一大碗姜汤,待晓晓头上微微出汗,绿云方才放下心来,转过身去数落采桑和采薇,“你们俩怎么不在旁边仔细伺候着,竟然让小姐洗了冷水澡!一会儿非得打你们板子不可!”
采桑低着头没说话,泪珠一颗颗掉在地上;采薇撇着小嘴,委屈巴巴地说“绿云姐姐,你容我解释……起初水是热热的,小姐进水之后,奴婢们便在外面候着呢。过了半晌,奴婢们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问小姐是不是要出来,还是再加些热水。采桑进去后,小姐突然打了采桑一个嘴巴,喊着‘你给我跪下!’采桑赶紧跪下了,奴婢听见动静不对,也进去看,小姐又喊,‘小姐两字也是你说得的!滚出去,谁也不准进来!’奴婢这才赶紧过去喊姐姐,采桑就一直在这呢……”
晓晓感觉头大,敢情自己刚才做梦时还动手了。她看了看采桑脸上,果然还有淡淡的掌印,愧疚地说,“刚刚我许是做了噩梦,撒癔症呢,没想到竟然打了采桑,实在对不住。”
采桑赶紧跪下,“小姐别这么说,别说是一个嘴巴了,就是一通板子,采桑也受得的。”
绿云轻叹一声,扶起采桑,“今日小姐乏了,刚刚我也是一时着急说了重话。你下去休息吧。”
采桑和采薇退出去后,绿云给晓晓仔细掖好被角,再三叮嘱她一定盖好被子睡一宿。临走时,绿云看着晓晓,欲言又止。晓晓知道她想问什么,冲她笑笑,“就是个噩梦而已,没事。”
绿云离开后,晓晓失眠了。前世里,晓晓一贯吃得饱睡得香,从不知“失眠”为何物。今夜却不知是被子太热,还是刚才洗澡时睡多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便干脆推开被子,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地走出院子。
这时应该已是半夜。夜色如墨,周围出奇地安静,唯余一轮明月当空。
到了夫子池边,晓晓觉得腿脚发软,又出了一身虚汗,便到旁边的凉亭里坐下。想起刚刚那个梦,紫姬要自己帮她找到暗中联系自己的人。可是,找到了又能怎样?难道他们还能复国不成?晓晓搜肠刮肚地回忆了一番,不记得历史上吴国被灭之后还有什么故事,那么大概率就是他们没有复国成功。
所以,又何必做无用功呢?晓晓突然觉得自己这个身份也不是那么好——固然衣食无忧,但是后有越王勾践,前有吴国旧人,怎么琢磨怎么像是要把自己推上历史舞台的节奏啊!
晓晓苦笑了一下。推上历史舞台?自己这脑子在后宫里多半活不过三集,还是自由自在地做个普通老百姓就得了。
沉浸在胡思乱想中的晓晓没有注意身后的脚步声,待到发现有人来到身旁时,吓了一跳。
是祁非研。
此刻的他和白日里有些不同。本就白皙的脸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异常苍白,白里透着青,嘴唇也没半点血色,竟然显得鬼气森森。晓晓有点害怕,“师……师父,你怎么了?”
非研眼皮微沉,一言不发地盯着晓晓。
晓晓内心不安更甚,忍不住起身告辞,“夜深了,师父若无事也早些回房休息吧。”她转身刚走了两步,身后的祁非研快步跟上来一把拉住她的袖子。
晓晓回身看去,只见祁非研眉头紧锁,视线明明落在晓晓眼中,却又好似透过晓晓望着她身后的无尽虚无。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既温柔又痛苦,“为什么要跑?你就打算再也不见我了?”
晓晓呆呆地看着非研,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非研继续说着,“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总是熬夜,身子怎么能好?”
晓晓回道,“知道了师父。我现在就回去睡觉。”
非研却没松开晓晓衣袖,似乎内心在做着某种挣扎,脸色益发苍白,眼中泛起淡淡血色,“当初我劝你不要进宫,你却说大王对你家有恩,必须要报。可是后来呢?后来你就变成了真心,是吗?你明明心疾日久,却与他夜夜笙歌、饮酒作乐……你便是这样想早早耗死自己吗?”
晓晓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又慌乱又害怕,小心翼翼地问他,“师父,你在说什么啊?是我以前的事吗?”
非研沉默下来,盯着晓晓,表情逐渐放松下来,眼神恢复清明。他终于放开晓晓,用一贯的冷然语气快速说道,“没什么,早些回房休息吧。记住明早卯时来找我。”说罢匆匆转身而去,留下晓晓一人站在原地发愣。
这位师父简直绝了,都梦游成这样了,还记得明天一大早要教自己练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