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带血的建议
沿着斜坡往下,拐过一道弯,猛然看见道路被水淹没,邢毅赶紧踩下刹车。
一路过来,天空雨势并不大,心下悄悄在祈祷,希望顺利去到马鞍山,见一下父母,然后抓紧时间赶回县城。
又有三个月时间没接到二老的信息了。
他们不会用手机,电话也不打,仍沿用过去的方式,写纸条请人带来。
父亲惜墨如金,半张纸上就三言两语:努力工作,维护家庭,管好娃娃,你妈和我身体皆好,勿念。
父亲原本在单位上班,一家人也都住在城里,就在他读初三那一年,突然接到通知,第二天就扛着背包下了乡,随后工资也停发了。
城里就剩母子俩了,日子发生了变化,母亲白天当保姆帮人看护老人,晚上到医院门诊打扫卫生;他下学回来,就去种子仓库找小工做,假期则出去远一点,到建筑工地拌灰浆,搬运水泥袋和砖块。
他老想着父亲的事,应该做点什么,就去了父亲之前上班的单位,目的就一个,想知道父亲被突然喊下乡的原因。
见到了与父亲同一科室的人,曾经来家里吃过饭,搔着厚厚的黑发,叹息着说:“大人的事,孩子就不要多问了。你不是还在学校吗,你父亲的事并没有影响你正常上课呀,还是好好读你的书吧。”
等到成家立业,为人夫为人父了,他心里还是纠结,思谋了许久,就又去了一次。
还是那个人,头发花白了,眼睑浮肿,不时用纸巾蘸着眼角的泪水,摇摆着头说:“你也长大了,知书达理了,人生的体会也不少了,你父亲的事过去这么些年了,现在来捋它还有多大意思呢?你父亲现在的日子,清清淡淡,平平静静,无忧无扰,无病无灾,一家人平安和睦,难道这还不足够吗?”
父亲被下乡,失掉工作,没了工资的事,成了永远的谜。
很早的时候,母亲身体就不太好了,患上股骨头坏死的伤病,那时家里没钱,进不去医院。到他参加工作,有了收入,却又因为这样那样太多的缘由,一直没有机会送母亲去医治。
每每想到这些,邢毅就陷入深深的内疚,双手蒙住脑门,一坐就是两个小时。对此妻子很理解,他要多找些事做,加班加点,回来陪伴她和孩子时间很少,也毫无一句怨言。
邢毅怎么也想不到,送孙总亲戚回乡下的好事会落到他头上。
莫同福找他说话时,真正办公室主任的架势,高昂着头,眼皮子拉耷。
“并不是因为在这里碰上你才想起来要你做这件事,其实我一直都在关注着你,只是你自己愚笨感觉不出来而已。”
莫同福两年半前从煤矿来到公司,开始时也在钢筋班,与邢毅一起绑钢筋;三个月后被抽去学开车,拿到驾照后留在了公司办公室,做专职驾驶员,上个月刚下文,任命为副主任,还没有找到新的司机,小车还由他开着。
邢毅在公司干了二十五年,从钢筋班到混凝土搅拌站到建材库再回到预制场,循环往复转了一圈,还在原地踏步。而莫同福只用了十分之一的时间,就完成了人生一次华丽的蜕变。
邢毅心里清楚,莫同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特质与生俱来,而他邢毅压根就没有。
“你呀,在公司干了二十多年,也算是老职工了。可是,你就愿意就这样悄无声息,在预制场和混凝土打一辈子交道?就一点也不感到窝囊,寒碜,悲催?为什么就不能在某些方面来点突破呢?”
话语中并不完全是嘲讽,多少还有点同情的口气。
“你实际年龄五十岁,对不对,可是你这幅尊容,任何人看上去都会说不止六十岁。你为什么活成这样?我仔细观察了,没有办法展示自己,机会也看不上你,今生今世,也就这样了,来世吧。”
莫同福缓缓摇头,又一次深深叹息:“诶,可是投胎也是件技术活呢,就算让你重活一次,还这样碌碌无为,一无是处,那又有什么意义,岂不是多此一举?”
原以为莫同福痛斥一顿之后,会扬长而去,没想到却还站着不动,关切地问:“我去工地上见你倒车技术不错,你什时候学会开车的?”
邢毅回道:“有些师傅不停歇开了几十公里,到下后很累了,就把车交给我,由我开着去装预制品,次数多了,就会开了。”
“你会开车这就太好了,来吧,你的机会来了。”
莫同福高高举起车钥匙:“喏,谁让我拥有一副菩萨心肠呢?拿着,替我出一趟差,送领导亲戚回乡下。别以为总经理被送进急诊室,快没救了,我就使冷眼,袖手旁观,把任务甩给你,这样认为你就会犯原则性错误。其实我是真的关心你,这个关心朝越了我对总经理的服从和尊重。告诉你吧,我去过预制场多次,经常看见黑板上的粉笔写字有你的姓名,说明你很努力,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但这远远不够,你还应该有所作为,穷则思变,积心处虑,破釜沉舟,想办法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命运。”
莫同福一针见血指出:“公司谭副总不是你的老同学吗?总经理住院了,谭副总代理行使职权,对于你来说,这难道不是绝佳的机会吗?一起在公司这么多年,就没有好好想过,怎样开发利用这稀缺的宝贵资源?”
邢毅苦笑一下,咋没有想过,不光想,还有具体行动呢。
外面见到其他同学,一个个都面带讽刺,满含羡慕嫉妒恨的口气说话:“怎么,有老同学在公司管事,处处都可以有这把大红伞罩着……邢毅你真是拽呀。”
他们太不了解实情了,两同学虽然同在一个单位,但基本上见不了面。他常年在工地,一年之内去不了公司一次,就是去了,匆匆办完事,又匆匆离开。
而老同学坐在办公室里,研究人事调动,考虑调整工资……有一次,就是为了工资问题,他下了好大决心,去见老同学。
那时正在开会,老同学正在台上讲话,竟然朝站在门口的他挥了挥手,那一刻他心中一阵惊喜,以为那是在召唤,就躬着腰从过道上走过去,走到一半,一声喝令,震得他慌忙站住,小腿索索发抖。
老同学扬了扬讲稿:“让你进来了吗?”
四周都是火辣辣的目光,他不敢看,心子跳得不行,头上直冒汗。
老同学又来一句:“怎么,赖着不走,你想要干啥?”
旁边有人接茬:“人家想上台作报告呢。”
“哈哈哈哈!”四面爆发了一阵大笑。
“走吧,不要影响我们开会。”
他就像过街老鼠被追打一样逃了出来,工资问题不要说再提了,连想都没敢再想。
莫同福把车钥匙往坐垫上轻轻一扔,说:“经过我这一番点拨,你应该有所醒悟了吧,咹?去见老同学的方式可不是这样的,哎,同桌,是你呀,你好啊,我橡皮擦丢了,把你的给我用一下。决不能按照几十年前那种幼稚方式来行事了,你得有新意,要高起点,拿出实质性的举措,敢于破釜沉舟,殚精竭力,你懂了吧。”
“嗯,莫主任,你太会说了,”邢毅上了驾驶座,插上钥匙,发动引擎,笑道,“谢谢啦,我出这趟车回来,就请莫师你陪我去见谭副总,老同学。”
“好啊,你懂我的意思了,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新的打算啦,你看,你和我见面这几分钟作用有多大?都变聪明许多了。行呀,那你就提前做好准备吧。”
莫同福交给他的任务,开车送孙总的侄女章思怡和她母亲回乡下去。他在去医院的路口边接到了她们,见面那一瞬间邢毅心子猛跳了几下,赶紧找出抹布来擦玻璃,勾下身子去检查轮胎,以此控制自己的紧张情绪。
两分钟后也就释然了,毕竟那件事情都过去几十年了,而且当初章思怡本人一点也不知情,她心里本来就没想过那件事,所以自己这头有什么可以紧张的呢?
上车来的章思怡把雨伞折叠,放在脚边,给他介绍了自己母亲,也给母亲说了这是舅舅公司里的师傅。母亲双手合十,对着邢毅连连颔首,并要求女儿和她一起说感谢的话。
母女俩坐在后排,邢毅从后视镜看到,女儿正小心地给母亲梳理头发,把干净纸巾塞进母亲手里。
母女俩很多地方十分相像,眉目清秀,身材纤巧,说话轻言细语。
他不止一次偷看后视镜,那段尘封许久的往事,这时却偏偏要在脑海里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