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茵珠特小姐（上）

傍晚5点59分59秒，变压器自动运转起来，上万伏的电压开始输送。

夜晚即将来临，氖气女士们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她们隔壁的邻居，氩气女士和汞女士们也从睡眠中先后醒来，它们隔着玻璃管和彼此打了招呼，舒展着身体准备迎接夜晚的派对。

高压电场中的带电粒子先生们开始在管道内飞檐走壁，他们拐过了玻璃管内一个又一个的弯道，争先恐后地寻找着各自的舞伴。

夜晚6点0分00秒，无数的带电粒子先生们找到了自己心仪的气体原子女士，它们相互挽着手，跳着舞，它们拥抱在一起的身体正在释放能量，彩色的光芒瞬间充斥了整个玻璃内壁。

整栋大楼被点亮，一条条发光的玻璃管道沿着大楼的棱角向楼顶爬去，最后在天台架子上排列在一起，组成了这栋高楼的巨大霓虹灯广告牌。

布雷恩——您值得托付的心理咨询中心！

在大楼的最顶层安置着一个宽敞的办公室，房间里的光照被降到最低，整个办公室昏暗慵懒，却能从周围摆件的轮廓看得出来，陈设素净雅致，没有过多的鲜艳繁杂，桌上的办公文件井然有序，角落里躺着一架钢琴，修长的手指正在上面雀跃。

会客的沙发上面对面坐着一位男士和一位女士，暗淡房间里唯一的暖黄色灯光投射在了两人之间的茶几上，如果不是两人的年龄相差了有十几岁，一定会有人认为他们正在约会。

精致的咖啡勺上倒映着男人的脸，一副金框眼镜把眼角仅有的皱纹完美遮挡，黑亮头发中带着几缕白丝向后梳着，络腮的胡子也被精细地修理整齐，接近45年的时间流逝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深的痕迹，反倒在脸上沉淀了更多的从容和精神焕发。

“茵珠特小姐，放轻松，这次仅是一次记录，既然来到了这里便无需紧张。”男人手里剥开了一个橙子，微笑着递到了坐立不安的女人面前。

空气中弥漫着橙子皮心旷神怡的清香味，加上远处侍者弹奏着舒缓的钢琴曲，消除了气氛中的紧张和不安，眼前这位叫茵珠特的女士稍稍放了下了刚到这里时的拘谨。

“布雷恩医生，我……我最近的状态非常差甚至……甚至影响到了我的日常生活。”茵珠特有些放不开，语气支支吾吾，她白皙的脸上带着憔悴，身材正是女性年龄里最好的时候，但穿着却与这房间格格不入。

头发随意地绑成团耷拉在脑后，黑色的风衣裹着工作时穿的衬衫，长裤的裤腿盖住了一半的鞋子，上半身和下半身的穿着非常不融洽。

当布雷恩注意到她脚下因为着急上班而慌乱穿错了两只不一样的鞋子时，茵珠特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我……我看了很多医生，但效果不……不太理想，他们也只是给我开了一些药，便让我回去了。”

“没关系，茵珠特小姐，你来这里的选择是对的，我是这最好的心理医生，能和我说说你最近的情况吗？”布莱恩安抚道。

“我看到……我能看到一些幻觉，像是……一些怪物的身影。”

“你是说怪物？那它在你眼中有具体样子吗？”布雷恩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恢复过来。

茵珠特思考了一下“……嗯，是的，它们会出现在我眼睛周边的视野里，每当我想扭头看清的时候……它们又消失了。”

“你是说，它们，只会出现在你眼睛的余光里对吗？那你是怎么确定它们是怪物呢？”布雷恩轻声追问道。

“它……它们……它们会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向我挥舞触手，睡觉的时候会伸长了舌头靠近我……但当我转头的时候，它们又会再次消失。

一开始……嗯……一开始也只是出现了一些形状，我以为是工作太累造成的就没……没太注意，可是，

可是后来……它们越来越多，就连医生开的药都没能阻止它们，我……我上厕所能瞥见它们在我身后，睡觉的时候能感觉到它们……它们在摩挲着我的脸……就连上班时……我也能感觉到它们躲在角落盯着我。”

“我甚至能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但我……它们总是在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词……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茵珠特捂着脸，声音的最后有些哭腔。

“别害怕，茵珠特小姐，有我在呢。”布雷恩坐到她身边，手里摁动了桌上的开关，房间里灯光渐渐亮了起来。

“请放心，我能帮到你，能和我聊聊你平常生活中事吗，比如有关你家人的事和工作上的。”布雷恩安慰道，试图把话题拉开一点。

或许是明亮的房间给茵珠特带来了安全感，她抽了抽鼻子有些更咽“不……我的丈夫，他只知道整日喝酒，喝完酒后总是骂我，他认为这都是我的问题，

他说……这都是因为我去公司上班的原因，那个上司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布雷恩递给他一块干净的手帕道“他怎么能这样说呢，多数心理疾病都有可能是生活中某些事或是压力以及个人身体状况过差造成的。”

“你可以在这小声和我倾诉，这是我们之前的秘密，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起。”布雷恩看着她的眼睛，他顿了顿“现在请你告诉我，茵珠特小姐，你是否在生活中遭遇了不公的对待？”

茵珠特怔了一下“……没，没有，我只是太累了……最近公司准备裁员，我……我不能丢掉工作，我只能整夜整夜的加班……”声音带着抽噎，随着情绪的涌出，她捂着脸不断地哭诉着，

“那些声音又来了，这次说的是……

离开……快离开，

它们好像不喜欢这里。”

呢喃声在四周游荡，那些暗中射过来的声音利箭穿过了茵珠特的手掌，穿过了她的耳膜，一下又一下的扎进了脑子里，她捂着耳朵身体正在微微发抖。

这时候，温和的手掌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那些声音立刻烟消云散。

“不用害怕，这些只是脑部幻化出来的，它们并不存在这个世界上，虽然其他医生拿他们没办法，但请放心的交给我们吧。”

布雷恩举起手在她面前用拇指和食指之间比了一个微小的距离。

“只需要一场小小的手术就好。”

“手术？”茵珠特疑惑地看向他，泛红的眼眶里含着泪水。

布雷恩的手没有放下，他用着自信的眼神看着茵珠特“是的，不用吃任何精神药物，不用给身体注射药水，也无需繁杂的洗脑催眠，不同于以往带来各种副作用的治疗，

我们要在你的大脑皮层的世界中开个门，让我们进到大脑深处里面去解决一切的病因。”布雷恩的食指和拇指缓缓地捻在了一起继续说道，

“我们会把它切除掉，直到它们离开你的大脑。”

“您……您是说开颅手术？可这……”茵珠特表情变得慌乱，身子想从沙发上离开。

“不，茵珠特小姐，不需要在你的脑袋上开刀。”布雷恩摆了摆手，示意她冷静下来。

“我们的确要进到你的大脑里去，但不仅限于手术刀，

人的大脑每个区域有着不同的分工，例如记忆，感知觉，神经反射以及个人行为等等。”布雷恩的手在空气中比划着大脑的形状。

“在此之前，我们仔细研究过你提交的病历报告，经由我们的分析，最后一致投票决定，将会通过我们中心最先进的仪器，输送我们在您右脑白质深处，控制着情感的基底核世界中着手治疗，

这是我们最新研制的成果，我们的设备在临床试验中效果显著，用时更短，更高效，对患者的影响微乎其微，并且复发率为零。”

茵珠特心理有些忐忑“布雷恩医生，我有些……不太懂，您是说意识进到我的……脑袋里……是和电影中进入梦境那样吗？”

布雷恩从沙发上离开，向着办公桌走去“不，没有梦境，是我们医生的意识进入到你的潜意识世界里，那里没有电影中的画面，只有你平时留在大脑深处的记忆，你的情感，生活中所接触的所有，仪器会联同我们的意识将这一切具象化，我们会直达你的精神世界里为你消除病因，

此次治疗没有任何副作用，我们只会消除留在你潜意识里的负面影响，等到结束后，你的身心，你的想法包括性格都会有些许改变，当然，是往好的方向！”

他从抽屉里拿了一份文件放到茵珠特面前“请放心，只有你在文件上签字我们才能被允许开始治疗，过程中并不会给你的神经细胞造成伤害，只针对这次治疗，在全程会为你保留隐私，附件中有当地的备案记录和保险赔付合同。”

茵珠特从桌上拿起文件，碎碎念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离开……离开这……

不要……不能签，

走出去……走吧……走吧。”

她的视线落在了文件的签名处时，耳边的声音变得越加焦急嘈杂，角落里爬出无数的黑影从身后慢慢包围过来，它们伸着手向前试图抓着什么，嘴里哀求道

“不，不要那样做……不要那样做，

走吧……离开吧，喂，快些离开吧，

离开这里，喂，离开这座城市……”

有些崩溃的茵珠特松开了咬紧的牙齿“我真是受够了！离我远点……离我远点！”，她拿起了桌上的笔颤抖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声音戛然而止，脑后毛骨悚然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布雷恩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你的选择是对的，茵珠特小姐，生活中大大小小不愉快的事情会像种子一样在你脑海里扎根，即使选择说服它，无视它，但它仍然是存在的不是吗，负面的种子会不经意间在你脑海里生根发芽，当你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些盘根错节已经将你所剩无几的愉悦感吸食殆尽了。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它彻底地连根拔起！”

茵珠特感受着肩上的温度，这使得她安心下来“那就麻烦您了医生。”

布雷恩递给她一板白色药片“别担心，明天就开始进行治疗，这是一些助眠的药物，你得回去好好休息，明天需要最好的精神状态过来！”

……

布雷恩目送着忐忑不安的茵珠特出了门，脸上保持着微笑，停下了弹奏的侍者从身边出现“布雷恩医生，明天就开始了吗？会不会有些过快了？”

布雷恩手里拿着带有签名的文件摆了摆“不，习斯顿，不算快，距离大会举办只剩时半年的时间了，我们得尽快拿出人体实验报告。”

“毕竟之前我们都是在灵长类动物身上实验，但她可是一位成年女性……”习斯顿有些担忧，声音渐渐降低。

布雷恩在办公桌上拿了两只酒杯，往里面加着冰块“至少我们的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一百不是吗？那些猴子从它们出生到这个世界的每一天都被虐待，以至于看到人类都会害怕到失禁，经过治疗之后可以恢复得如此平易近人，难道效果还不够明显吗？”脸上依然是自信从容的微笑，像是无论发生什么都对他心理造不成一丝影响。

习斯顿从柜子上挑了瓶威士忌给杯子缓缓倒上“布雷恩医生，我还是有些担心，人类大脑比远比猴子大得多，如果我们没有及时解决茵珠特小姐的问题，那我们……”

“是的，你说得对，人类大脑的容量比猴子多，储存的信息也是海量的”布雷恩抿了一口杯中的酒继续说道“猴子的世界我们去过无数次了，它们都是实验猴，从出生开始就被单独喂养在笼子里，所以它们大脑中的世界都是大同小异的凶恶管理员，各种虐待，以及铁笼里的世界。”

布雷恩拿手指戳了戳手表玻璃面里的数字三“茵珠特小姐不一样，她所接触的信息和猴子相比是成倍成倍的复杂，所以对于之前一个半小时的工作，我们这次可以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处理。”

“要是时间到了……”习斯顿目光离开手表看着布雷恩。

布雷恩直视着他的眼睛，表情凝重“大脑所能接受的信息是有临界点的，这次不是一只可有可无的实验猴，时间一到必须离开，否则会对茵珠特小姐的精神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害，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以最快的速度完成！”

习斯顿张了张嘴，嘴唇有些颤抖，想说些什么，但又缓缓闭上。

布雷恩拿着着酒杯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习斯顿的肩膀让他心情平复下来，那是他作为医生的惯用伎俩“不用担心习斯顿，我们不是有过很多次的经验了吗，身为我的助手你只需要好好跟着我就好，只要这次的报告出来了，我们的心理治疗机器将在半年后的学术大会上独占鳌头，

到那时，全世界的医疗机构都会给我们掏钱，全世界都会记住我们的名字，他们会尊敬的叫你习斯顿博士！”布雷恩搭着习斯顿的肩，另一只拿着酒杯的手臂在他们面前划了个半圆，仿佛把全世界揽进了怀里。

“而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养足精神，人生能抓住的机会不多，要是松开了就只会跌得更深！”

“好……好的，我会尽力的，布雷恩医生，祝我们一切顺利！”原本沉默不语的习斯顿点了点头开口说道，拿起酒杯和他碰杯后连同冰块一起将酒倒进嘴里，朝着他点点头便离开了办公室。

“祝一切顺利……”深夜里，布雷恩站在玻璃窗边俯瞰着这座城市，嘴里喃喃道。

……

“早上好茵珠特小姐，今天的状态看起来不错！”布雷恩代替了护士们的工作亲自到楼下迎接茵珠特。

站在电梯里的两个人，一位西装革履，站得笔直。另一位仍然是那件不合身的黑色风衣，连同鸭舌帽一起将身体遮挡得严严实实，但她似乎是昨晚睡了一个好觉，今天的脸色见好了一些，并且还主动和布雷恩搭话，

“谢……谢您布雷恩医生，昨天回去后就再也没有听到那些吓人声音了，好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茵珠特有些怯懦地道着谢，脸上带有一丝丝红晕。

“不客气茵珠特小姐，一些安眠药效果而已，它们的作用只是暂时的，最重要的还是接下来的治疗！”布雷恩朝她点点头回应道。

“噢！到了，请跟我来。”电梯门缓缓打开，茵珠特跟随在布雷恩后面，眼睛偷偷瞥着四周。

和昨天顶层温馨雅致的办公室相比，这里更像是来到了手术室，眼前一切都是冷冽的白色基调，除了墙面挂了一排排整齐的白色防护服，干净的走廊没有一样多余物件，地板上倒映着冷冷的白色灯光。

布雷恩停住了脚步，他的身旁走出了一位护士“茵珠特小姐，麻烦请先随我们的工作人员去换套衣服。”

“换……换衣服？”茵珠特楞住了，有些结结巴巴“为……为什么？”

“噢别担心，小姐！请和我来。”一旁的护士解释道“请把外套交给我吧，待会为您治疗的房间对环境要求非常高，空气中过量的灰尘颗粒会对我们的设备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布雷恩点了点头微笑着说“请放心，我们的工作人员会教你怎么做，我也得去换身衣服，一会见！”

“好……好的。”茵珠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护士帮她脱下了外套一起走进更衣室，布雷恩注意到茵珠特身上衣物遮盖不住的手臂和脖子，那里隐约露出了一些淤青。

“布雷恩医生，她已经到了吗？”习斯顿正在房间内调试着大大小小的按钮，看到一身无尘服的布雷恩走了进来，他伸着头问道。

“嗯，准备开始了。放松心态，就像我们往常一样，找到问题根源，消灭它！然后马上出来，速战速决！”布雷恩语气严肃。

“还有，再次重复一遍！”布雷恩的提高了声音，

“进去之后，没必要的想法不要做，不要把任何带有洗脑性质的垃圾思想留下，

人的大脑不像气球可以吹大好几倍，它的容量有限，所以结束后跟着我立刻返回，要是超过三个小时，我们两人的意识将会被全部塞进茵珠特的脑袋里，不仅仅是什么精神分裂，重则我们三人将会永久性丧失脑功能，也就是脑死亡。”

习斯顿点着头“记住了，我会尽力跟上的！”

厚重的隔离门缓缓打开，换好衣服的茵珠特被护士带了进来“医……医生？”她默默站在门口处有些不知所措。

这里像走进了宇宙空间站的太空舱，所见之处全是电子设备，地板上蜿蜒盘旋的电缆让人无处下脚，巨大仪器像溶洞里的钟乳石般悬在脑袋上方不远处。

“请到这边来躺下，茵珠特小姐。”设备繁杂的舱房中间被分割出了一片平整的圆形场地，上面斜躺着三根巨大的白色圆柱体，布雷恩和习斯顿正站在一旁等候。

布雷恩从其中一根柱子身上打开了一道门，扶着她的身子慢慢地躺进去，布雷恩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头顶巨大磨盘形状的仪器，其内部不断传来细微的嗡嗡声让她有些害怕，布雷恩在她旁边拍拍圆柱的外壁试着安慰道

“别害怕茵珠特小姐，我们叫它造梦机，它会将我们三人的意识抽取到那里面去，直到治疗结束后再送回各自的身体，为了保持整个治疗过程的稳定性，我们需要你的大脑进入深度睡眠状态，全程不会有一点不适，就当做是睡一觉就好了。”

“那就……拜……拜托你们了！布雷恩博士。”

布雷恩帮她盖上舱门，用来传输数据的贴片正附着在她的头上，带有麻醉作用的雾气在内部缓缓释放，茵珠特眼皮开始变得沉重，慢慢地合上了眼皮。

检查了茵珠特在深度睡眠中的脑电波频率，习斯顿朝布雷恩点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紧接着他们各自躺进了另外两根圆柱。

“准备好了吗？要开始了！”场外的工作人员的声音从舱内的麦克风里传来。

没有听到两人的回应，确认了他们已经进入睡眠状态的工作人员开始了倒计时，

“5，4，3，2”

头顶上巨大的白色磨盘运作起来，嗡嗡声越发变大，仿佛连耳膜都跟着声音一起颤动。

“1！”

倒计时结束，仪器在泛出一阵亮光后，房间内部慢慢安静下来，只有仪器灯光的滴答跳动声，显示屏上回应着的正是三人的大脑活动时的电波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