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观缘
祥云笼聚,霞光泛泛。
隐闻鸾鸣鹤唳。
一道彩虹破空而来,宛如天桥,落于洞庭山巅。
众人齐齐躬身,只见一人着青袍,容高古,意洒脱,难辨年岁,随虹而至。道博恭道:“世初仙师法驾光降,令得蓬荜生辉,道博未能出行远迎,还望仙师见谅。”
革世初哈哈一笑,快步上前搀扶:“道博道友见外了,闻道无先后,什么仙师不仙师骗骗外人也就罢了,四十六年前咱们一起在陷缺山对付那六蛇妖,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你还不知道我吗?”
道博心内愧煞,暗想:“一起对付六蛇妖的确不假,但你那时便已是正道领袖,而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马前卒而已。”
怎敢当真,忐忑道:“怎敢烦扰仙师下山,道博罪莫大焉。”
道博笑道:“无妨无妨,整天待在山上,腻烦透了,正好下来透透气。”
随虹光而现的还有个小道童,唇红齿白,粉雕玉琢般秀气可爱,手里托着一件物事,四四方方,高约半臂,用块黄布遮着,瞧不清究竟是什么,亦步亦趋地跟在革世初身后,见了顾意,笑眯眯地点点头,也不说话。
入至殿内,正中主位自然由革世初坐了,道博阳九重分居左右,顾意与那小道童立于身后。
道博道了事情缘由,革世初捻须含笑,随意扫了一眼,殿中诸人却皆感这一眼是落向了自己,且被瞧了个玲珑剔透,一切秘密无所遁形。
革世初道:“既然如此,还是了结为好,随缘,将观缘镜请出吧。”
身后那名唤随缘的小道童应声上前,缓步走至大殿zhongyang,众人皆瞪大了眼,想要一睹这传说中天地至宝的风采,然则黄布掀开,却大出意料,布内并非古拙铜镜,亦非华贵银镜,而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笼子,笼内一只小猴支腮侧卧,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哪有什么观缘镜?!
“这是……”道博最先回过神来,虽有一念闪过,却不敢确认。
革世初微微一笑:“世人所传,多有谬误,此猴名为观缘,也不知怎么传来传去就变成了一面镜子,它老人家也不乐意得很。”
“居然是只猴子!”殿中顿时一片哗然。
“猴子怎么了?”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骤然响起,“表象无非臭皮囊,美人野猪又有何区别,渡劫升仙时不一样要舍去?这道理都不懂,我看你们修仙都修到屁股上去了,哼!”
一时间鸦雀无声,却并非因为有人敢在革世初面前出言如此不逊,而是因为说这番话的压根就不是人,而是……一只猴。
道博这才反应过来“它老人家”指的是谁。
还能是谁?这只猴活了有三千多年,有它在场,谁敢称老?
“观缘长老息怒,实则也怪不得别人,您老这几百年来足不出户,世人又怎能知究竟?若肯依师尊所言,每年动上几动,怎会有此误解。”
革世初这话说的已不能再客气,甚至连别鹤仙师都搬了出来,观缘猴却丝毫不给面子,半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冷哼一声:“少拿别鹤那小家伙来压我,老子不吃这套。”
就连闻歌都忘了身遭重陷,目瞪口呆地瞧着这只猴。
“你这猴子,自己懒赖谁去,再不起来,不给你龙涎果吃了。”说话的是那道童。却也奇怪,这猴连别鹤仙师的面子都不卖,被这小道童一说,虽不情愿,却一翻身爬了起来,走至笼边,自己伸出手去拨开拴棍,连爬带跳蹿至道童肩头,好不耐烦地道:“东西呢?”
阳九重连忙令人将瞳墨砚呈了上来,连同自己怀里那块,一并搁于玉盘中,却做了个手脚,乘转身时将两块瞳墨砚调了个位,正道:“请鉴……”
却见道童肩上空空荡荡,随即心生jǐng念,垂目觑见那猴不知何时已蹿至盘中,却全无声息,亦无份量,正抬头冷冷地瞧着自己,不由大骇。
观缘猴撅臀扭身,围着两块瞳墨砚绕了圈,骤然凌空一扑,竟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纵出十余丈,落在闻歌肩头。
殿内鸦雀无声,都不敢惊扰了“它老人家”,闻歌虽有些悚然,也只能强忍头皮麻,任它在自己脑袋上又嗅又摸,敲敲打打,在脖子上时戳时扣,更不时感惊痒麻痹,似舌舔牙噬。
虽只是片刻,却比刚才受审时还更要漫长。
“这小子说的没错。”那猴在闻歌头顶躺下,托腮抠鼻好没个样子,“他是被人冤枉的。”
“胡……胡说!”却是秦按剑见道博与阳九重脸sèyīn晴不定,强壮胆sè道,“你连这两块瞳墨砚究竟哪块是哪块都没问,怎就知道他是冤枉的?”
猴却连瞧也不瞧他,冲革世初打了个呵欠:“这没教养的是你门下?难怪我瞧你们人丁稀落,可造之材越来越少了。”
六鹤羽门人丁稀落?道博险些又是一口老血喷出。
“不是。”革世初道,“您老造化神通,凡人之眼难以看透也是必然,既以离山至此,何吝再动上两动,释疑解惑,rì后传了出去,也可为您老正名不是?”
这番话到令观缘猴十分受用,懒洋洋地伸手一指,并排放着的那两块瞳墨砚陡然生烟,也不知这烟从何处溢出,先是淡淡的一缕,蜿蜒而升,随即扩散开来,更显飘渺,几透而难见,又慢慢浓了,sè泽先由钛白转赭石,再变藤黄,继转朱砂,最后数种颜sè搅在一起,慢慢沉淀,以青为底,以白为面,聚而不散,琉璃一般通透。
然而两道烟却又有些不同,左边一道白青两sè之间,点点黑斑游离不定,如刚孵出的蝌蚪一般,右边一道则内蕴五道极细sè带,亦是缓缓流动。
“瞧见了吧。”那猴一点,“左边的乱七八糟,就象你后山那些毫无贞洁可言的母猴一般,不说也罢,右边的近两百多年来只有一个人在用,所以沾到的灵气成了形,应该就是那个什么叫缺的小子吧,啧啧,灵力真元倒是纯的很,可惜不懂包容并蓄的道理,难成大道,依我看,入万一境便算是到头了,要是没什么先天至宝帮忙,第二道天劫都过不去,运气差点的话,嘿,只怕尸骨难存。”
道博与阳九重不由悚然动容,意缺真人当年确是入万一境后殉难于第二道天劫,被万道霹雳轰的尸骨无存。
秦按剑已无回头路可走,只能强辩:“就算是这样,也只能证明这块瞳墨砚当年为意缺仙师所用,你怎知它刚才不是好好地待在库房里?”
那猴嗤了声,不屑道:“我管你们把它放在库房还是茅房,眼睛瞎啦?瞧不见里面还有东西么?”
秦按剑这才注意到在那缓缓流动的五道彩带边缘,还有粒不起眼的黑点,又淡又小,几近于无,若不细瞧必然漏过。
“唉,真是一辈不如一辈,”那猴叹的老气横秋,“就只会用眼睛瞧么?感情练的灵力真元都是用来擦屁股的。”
秦按剑脸上红白不定,忙改用灵力探去,甫一接触,那黑点顿时活了起来,受惊般远远遁离,这才明白原来另一道烟中那些个黑点之所以会游走不停,原是被外界探测所致。
然而最令他惊愕的却非这件事,黑点气息虽弱,却熟悉得很,似是……
“认出来了?”那猴斜瞥睥睨,敲了敲闻歌的脑袋,“没错,便是这小子的,灵力真元人人不同,造不了假,他虽还未凝出本命灵元,但也比较得出来,这块上同时有这小子和那个谁灵力真元所留痕迹,另一块上两者全无,代表着什么,不用我来教你们吧?”
秦按剑顿似遭五雷轰顶,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未来得及想出应对狡辩之策,那边孙小意已扑通一声跪下,痛哭道:“弟子有罪!”
她这一跪,方守正哪还扛得住,大眼一眨,泪亦如泉涌,头磕的砰砰作响,连磕了十几个后方悲声道:“弟子也有罪,未能经住秦师兄威逼利诱,做出此等错事来,弟子该死,弟子该死。”
大势已去!
随着阳九重一声“孽障”,秦按剑终也撑不住,颓然跪倒在地。
闻歌茫然抬头,沉冤得雪,本应欢欣鼓舞才对,但他却感空虚乏力,更觉殿中诸人无比陌生,无论脸sè难看的道博、阳九重,还是不敢抬起头来,进入此殿后从始至终都没看自己一眼的孙小意,又或霜打茄子般的秦按剑,落在眼中都好似陌生人般。
道博轻咳了声,木然道:“世初仙师请了,观门不幸,出此祸事,令仙师见笑。修仙一道,在修心,道博身为掌门,管教不严,当负责,处理完此事,自将辞去掌门一职,去师祖像前自省悔过。打搅仙师修行,亦罪在道博,大错已成,再无颜提合作之事,来rì再上莫佘山负荆请罪。”
出丑至此,已非丢人现眼这么简单,革世初绝非眼中只有蝇头小利的市侩之徒,六鹤羽门贵为天下正道领袖,选择合作对象,自然慎之又慎,若一时失察损了名声,又岂是钱财珠宝所能补回来的?道博自忖革世初之所以亲自下山,多少含了亲自考察的心思,既是如此,等着人家翻脸,不若自己主动放弃。
不料革世初却摆了摆手:“道博道友莫急,等事情完了再说不迟。”
事情还没完?
道博这才觑见革世初脸上并无释然之意,反而是双眉聚拢,炯炯目光中隐透焦急,似是在等着什么。
等什么?
什么事能令这天下正道领袖,道法无双之人矍然变sè?
顺着他眼神瞧过去,那猴躺在闻歌头顶四仰八叉,以手遮脸,胸口一起一伏,似是已经睡着了。
道童很是不满地喝了声:“老猴,别忘了正事。”
正事?
道博与阳九重面面相觑,感情人家刚才只是顺手之劳,压根就没当正事,那他们到底是为什么来的?
那猴打了个呵欠,翻身坐了起来,抠着耳道:“我老人家最烦那些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连个屁都不值,一听到就想睡觉。怎么,说完了?说完了那便办正事吧。”
抬手便往闻歌头上一拍。
刚才它已不知在闻歌脑袋上拍了几百次,每次都是轻飘飘的,比蚁爬重不了多少。但这一次闻歌却觉似有柄千斤重锤砸了下来,耳中嗡嗡如开了个水6道场办嘈杂,眸中所见无论活人还是死物,皆同时瘪了一瘪,仿佛这一锤同时也砸在了他们脑袋上,将脖子砸短了一截。
但在其他人眼中,却大为不同。
这一掌拍下去,闻歌浑身毛孔都溢出紫烟来,转眼间几乎将半个刑堂给淹了,比刚才那两块瞳墨砚之势不知盛了多少倍,又如风卷残云一般,顷而收拢,在闻歌身后凝成一把高悬之剑,众人惊愕时,紫剑砰然迸裂,化作点点残星如雨,翩翩而落,一道模糊人影在雨中一闪而过。
革世初猛然站起,面上尽是欢愉之sè,道博还未来得及问,便见顾意上前一步行礼,朗声道:“恭请方师叔归山。”
还没回过神来,革世初亦满脸喜气地道:“方师弟啊方师弟,你真是令为兄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