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等待
机坊工匠日夜不息,轮番上阵,耗时两个月,终于织出了两匹“六兽出耀西南”贡锦,一匹呈了织染局,另一匹就在司闵善面前。
月光下,盖在阴沉木棺上的织锦泛着银光,流光溢彩,司闵善的手抚过,织锦诡异奇特的符号仿佛被解除了封印,异兽起舞,诸妖并聚,司闵善癫狂的笑声在地库水道的作用下传声遥远。
地库外面的红莲自梦中惊醒,心想父亲今夜的动静怎的格外惊人?
如今许多人都知道司家这浣丝坊的古怪,当家的不理正事,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起来“修行”,夜里会从里面传来骇人的响动,若是上前叩门询问,就会传来当家的愤怒地斥责:
“走开!快走开!”
可怜司家那活泼的小女儿也被关在里面,说已经应了贡布的求亲,如今贡布不在,不方便再让她抛头露面,只有母亲和姐姐每日来探望,安排心腹下人照看着。
红莲虽然醒了,却不敢去打探,只把被子裹紧,父亲在地库里迟早会有事情要发生,可自己无能为力。
她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有这个小生命的陪伴,她勇敢而镇定。
外人看不出司家如履薄冰,暗藏凶险。贡锦虽呈到了织染局,却迟迟没有回应,并不明示司锦号下一节占得多少份例;另一则是本该来为两家孩子择日的亲家突然说家中有长辈重病,两家的婚事要延期;还有就是贡布,至今杳无音讯。
眼看快到年底了,事事繁杂,司家当家人如今不理事,母亲也不好到吴家上门深究,青竹的亲事就这么被耽搁下来了。她自己倒不甚挂心,这亲事本就是父母之命,自己与吴家那人素未谋面,没什么放不下,爹爹、妹妹如今这样,家中生意上的事全靠自己打理,哪有心思想这些。
爹爹每次见青竹只会问三件事:何时织成“六妖异兽织锦”?如何制作“圣袍”?贡布可有下落?
如今织锦已得,这“圣袍”却不知从何下手,爹爹急盼贡布归来。
漫长的等待,令人煎熬,人们在或长或短、不知不觉的等待中成长变化。
青竹眼看着妹妹由一个活活泼泼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小心谨慎的待产孕妇,心疼着她的变化。母亲和自己都担心着她,安慰她不要着急,家里已经派人四处去打听贡布的行踪,可她表现出来的镇定令青竹惊异,从前那个好恶随性,不谙世事,喜怒形于色的司家二小姐似乎在一夜之间成熟了。
青竹本来是准备同情安慰妹妹的,但看到她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脸上露出沉静的微笑,目光投向远方,她对红莲经历的那些人和事充满了好奇……
红莲当然盼望早日见到贡布,和他一起迎接新生命的到来,但她不像母亲和姐姐那样忧心,他们都不晓得,她其实是知道贡布的情形的,他们心心相印,时常见面。
在梦里
入梦之后,贡布的情形便会显现在她眼前!虽然他们不能相拥谈心,但贡布深情的凝视令她安心,他的目光投向她的小腹,双手合十为她们祈福......
她看到贡布回到了达拉河谷,原来那就是贡布的家乡!正是牧草丰茂,牛羊肥壮的季节,天高云淡……贡布指着远方河谷给她看,求吉河在宽阔的草地上任性地拐了一个大弯,藏民们在河的两岸放马牧羊,男女老幼都笑着张开双臂来欢迎你们。
贡布来到求吉寺,向上师寻求指点和帮助。
索朗堪布喇嘛沉默不语,
看着贡布日夜跪在伏藏度母像前等待开示。他的问题不会有答案,这世上没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万物的兴衰生死是铁律,任何妄想打破这一铁律的举动都是对满天神灵的不敬和对萨满意志的背叛,注定是徒劳的。
几个月过去了,贡布失望地离开达拉河谷,上师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叹息,他若是背弃了自己的信仰以及生养自己的土地,那前面必将有一场灾难在等待着他。
贡布义无反顾地朝着他自己的选择而去,奔赴他的“天命”。
红莲看到了,贡布正大步走在来的路上!
贡布沿着岷江,一路跋涉到了都江堰。正是有了眼前这都江堰,巴蜀之地才变成沃野千里、稻谷飘香的粮仓,那锦绣繁华之处,有他的爱人和即将出世的孩子,想到这里,他再一次质疑:人真的不能改变神造的世界吗?可神在创世时,又为何置万千生灵于不顾?在这都江堰修建之前,每逢梅雨季节,成都平原都是一片汪洋,所过之处哀鸿遍野,而到了干旱时节,又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
神明啊!你一定是不愿看到生灵涂炭才赐予人类智慧和勇气,让他们改天换地,创造眼前这个安乐世界的吧!
他站在古人以火烧石,刀劈斧削的玉垒山上,俯视着自北奔腾而来的岷江在此被分流,宝瓶口调控进入内江的水量,鱼嘴将没有泥沙的清水导入内江,飞沙堰使泥沙和多余的水流飞出去,回到外江故道。
人类充分利用地势环境,驯服了狂飙突进的岷江,造福一方,这样伟大的工程在创世神的眼里也会得到赞许!
他的目光停留在江心的那个山包上。当年古人以火烧山,把玉垒山烧开了长80公尺,宽20公尺,高40公尺的缺口,其中一块遗留在江心的山体,人们把它叫做“离堆”。离堆上建有伏龙观,是为纪念治水伏汛的先人而建。此刻,那里有很多人聚在一起,似乎正准备举行什么仪式,冥冥中也召唤着他前去。
红莲看到贡布背对自己,在一堆乱石残垣之中行走,突然自梦中醒来,一颗心莫名砰砰跳,定了定神,子夜时分万籁俱寂,窗外飘着成都难得一见的鹅毛大雪。
贡布离开了半年了,在红莲这些日子的梦里,一直都是他孤身行走的背影:不是在乱石残垣中,就是在茫茫暗夜中……
眼看到了年底,司青竹和大掌柜每日盘帐,忙着把帐款收回来,给司锦号各铺子兑工银。这上上下下的师傅织工们,辛苦了一年了,可都在等着发钱回家过年呢!
五宝来了几次,想向两位小姐辞行,回家过年。
大小姐今日又不在,年关之际,她忙得脚后跟打头,不是与掌柜一起出门催账,就是拜会织染局,联络织锦同行,哪里会在家。
五宝心想不如去浣丝坊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见到二小姐。他踅摸到了浣丝坊院门外,只见院门紧闭,门口有看守来回走动,里面悄无声息。他不敢上前叫门,心想里面的人总要吃饭,不如候着每日送饭的人来看看有没有机会。等了多半个时辰,果然见管家带着一个仆人提着食盒来了。
“你在这里蹲着做什么?还不快走!”管家呵斥五宝。
五宝固执不走,还想逗留看看能不能见到里面的人出来,这下惹恼了管家,冲过来对他施以老拳。
忽然从墙里传出了二小姐的声音:
“外面可是秦师傅家的江五宝?王伯,你让他进来吧!”
“二小姐,夫人和大小姐吩咐过,没有他们二位的准许,任何人不得入这浣丝坊,您莫为难我。”
“江五宝,姐姐今日出门前交代,让你把钱送到我这里,你怎么来得这样迟?还不快进来!”
五宝听了口里“唉唉”答着,闪身绕过了堵在院门口的管家。
管家皱起眉头,盯着五宝的背影不好发作,不知这个“兔儿”何时替两位小姐跑腿了?
五宝进了院子,只见面前的屋子门窗紧闭,并无二小姐的影子。
管家命人把食盒放下,红莲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
“王伯,你们先去吧,我有话要交代江五宝。”
管家出去后,红莲推开了窗户,倚在窗台上笑嘻嘻地看着五宝。五宝见她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圆润饱满,裹着厚厚的棉袄,看起来富态了不少。
“二小姐,铺子里放假了,我这就要回家过年,特来辞你和大小姐。”
红莲看到江五宝兴奋不已,这么多日子里,这是她见到的唯一一个外面的人,隔着窗户问他:
“江小白,你来了可真好,我被关在这里面都快憋坏了!”
“啊......二小姐你为什么被关起来?我听人说你陪着当家的修行尽孝哪。”
“我......别说我的事,你快给我讲讲外面的事情,你要回家了?你家在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你们那里过年都做些什么......”
五宝见二小姐喜欢,就把家里从腊月到十五过年的风俗一一讲给她听,红莲越听越喜欢,笑着道:
“好想跟你回家去过年啊!”
五宝永远也忘不了在天寒地冻,万物寂寥里那个身穿红袍的人,那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庞,忘不了她说话的神情,她笑着说:
“好想跟你回家去过年!”
这个冬天冷且漫长,五宝在家并不开心,自从娘走了以后,过年家里无人张罗,冷冷清清,爹只会向他要钱。
在家呆不住的江五宝,一心想着快些回司锦号。
人们都在等待,等来年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