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宫闱乱二十五
至于皇帝那边知道宁姝遇刺,整顿长安治安一事,暂且按下不表,隔日,北风越过重重山脉,卷入长安,天色阴沉,直到辰时,也不见日光。
彩鸢拿出今年刚做好的彩缎祥云披风,抖了抖,犹豫着说:“殿下,外头天气不好,可能是要下大雨,不若就不出门罢。”
宁姝瞅了眼天色不好,不着急这一时,做出决定:“不出去了。”
彩鸢又说:“也不知道紫玉又跑到哪里去。”
宁姝看了眼彩鸢,不知情的,还以为紫玉贪玩误事,笑了下,说:“是我叫她帮我找个人。”
彩鸢又问:“殿下是要找……”
宁姝朝她勾勾手,对着好奇的女孩,轻笑了声:“男人啊。”
彩鸢羞答答地撇过头。
不多时,外头来菡萏院的小厮,如今公主府的都知道,殿下宠着莺歌公子,也不敢拂了菡萏院的面子,通报一声得到首肯,将人引进芙蓉院。
宁姝放下书本,问那小厮:“怎么了?”
小厮小声道:“回殿下,今早上,鹰戈公子身体不适,不肯让小的们近身服侍。”
小厮还记得,公主殿下有一些奇怪喜好,昨天,她带公子出去,回来后公子就避人不见,然今天她还不来菡萏院看看,惹得一院子人心内颤颤,无奈,他只能被推来芙蓉院叫人,让这位殿下记得自己对公子做什么,心疼一下公子。
小厮自认为深谙后宅争宠,这话说得委婉,也把鹰戈说得可怜兮兮。
于是,便是不明菡萏院下人心理的宁姝,也不由皱起眉。
昨夜鹰戈是出去了,但宁姝没有追查,今天就说他受伤,她不由思考会是什么理由,到菡萏院时,鹰戈正在调试琵琶,听得宁姝的声音,忙将琵琶放下。
“你们都下去吧。”
宁姝挥退左右,坐到桌子前,方瞧见鹰戈一边脸有些浮肿。
这样的伤口,上次他夜闯听雪阁,她就见过,虽怀疑过听雪阁影卫何须掌掴,如今这样的伤口又出现,分明不是听雪阁影卫做的。
他侧脸,一缕头发从鬓角垂下,避开她的视线,过了会儿,他端起茶壶:“殿下,我去泡茶。”
宁姝按住茶壶。
鹰戈没拿动,松开手。
宁姝没法再视而不见,直截了当问:“脸上伤口,怎么回事?”
鹰戈抿唇。
他还是不愿说,宁姝只好深吸一口气,手指勾着壶弓,缓缓摩擦着,低声说:“如果有事,要与我说。”
鹰戈从喉头里发出声“唔”,他手臂动了动,转过身正对着宁姝,只是仍然低垂着视线,道:“叫殿下担心了。”
他手指藏在袖子里,手臂线条僵硬,应是紧攥着手指。
宁姝心内轻叹一声,她唤人拿来冰块,亲眼看鹰戈脸颊恢复差不多,复又挽起笑容。
当然,找点事情做,比枯坐着好。
她推翻自己先前不出门的决定,站起来,碰了碰鹰戈的肩膀,道:“走吧,我们出去找人。”
直到马车又往东坊去,鹰戈才恍惚问到:“找谁?”
宁姝:“昨天那张秋日山居图真正的主人。”
红甲卫的速度很快,画的真主人今早有点眉目,紫玉出门,也是根据现有信息,跟踪排查那人。
宁姝刚到东坊,紫玉就在街头一家馄饨店等着,她掀开车帘上来,搓搓手,道:“哎呀北风来了,真冷,”倏而又满脸堆着笑,“殿下,我知道这人是谁了,他现在也在东坊,说起来,和咱们公主府还有渊源呢。”
有渊源?那不是可以省略信任环节?这可是好事,宁姝来了点兴致:“谁啊?”
紫玉“哦呵呵”笑了两声,突然沉下脸,说:“殷三公子。”
殷三,殷漾。
宁姝:“……”
可恶,这点渊源,不要也罢。
但有人画画那般好看,她应该猜到是殷漾的,如果按照这么设计,那确实所有攻略对象,都卷入目前这件事里。
还挺合理啊狗游戏。
只听紫玉说:“不用担心,如果他不从,大不了再把他绑去公主府,你说对吧,鹰戈?”
鹰戈握紧腰际长剑,抻平嘴唇,点点头。
他知道殷三,先前两人都被掳到公主府,殷三的气性着实令人佩服,但此一时彼一时,若他还这么对宁姝,他不会客气。
两人擅自定下接下来的恶霸行为,宁姝只好抬抬手,说:“等等,让我先和他沟通。”
紫玉听罢,双眼冒出星芒,道:“殿下要用什么怀柔手段吗?”
宁姝补充:“怀柔?倒也不是,实在不行,咱们再来硬的,把他套麻袋,关小黑屋,不让他知道是咱们干的,让他解密,如果解不出来就不给饭吃,饿着他。”
紫玉:“呃……”
鹰戈:“可行。”
紫玉:“嗯……”她说的还比较委婉了,殿下才是真的狠。
此时此刻,屋内的殷漾,似后脑勺被人盯着般,打了个冷战。
他收起画笔,揉揉手腕,从早上画到现在,热茶都凉了,他出去烧水,忽闻门外“砰砰”敲门声。
殷漾疑惑了一下,往日这时候并没有人来,他提高声音:“主人家不在,你是谁?”
外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我是王生的朋友,来还东西。”
王生正是殷漾所在院子的租户,这一圈住的都是穷秀才穷举人,相互窜门,成了朋友,殷漾也没怀疑,甫一开门,门外有人冲进来,他往后倒退好几步,还没缓过来,为首那女子手里拿着一把带鞘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剑鞘冰凉凉的,冻得他脖颈肌肉绷紧。
只看罪魁祸首陆宁姝,巧笑嫣然道:“别叫啊,叫了会受伤的。”
殷漾:“……”
他突然怀疑,是不是自己画画太多,所以出现幻觉,不然堂堂大周长公主,怎么跟流氓似的,带着她两个跟班,闯入民宅。
哦,等等,她本来就是流氓恶霸。
殷漾咬牙切齿:“你来干什么?”
宁姝:“我有一件事请你帮忙。”
说完,或许觉得自己有求于人,抵着人家脖颈不好,便把剑收回来,丢给一旁的鹰戈,这么点时间,紫玉也把这破败的一进院子和屋子巡一遍,道:“殿下,里面没别的人了。”
殷漾用手捂住自己脖子,脸色黑沉沉:“你确定,这是请我帮忙?”
宁姝“哎呀”一声:“说好听一点嘛,不然我又要叫红甲卫,把你掳走吗?”
重提旧事,殷漾气得额角突突地跳,他拂袖往屋内去,宁姝示意鹰戈和紫玉在外面等,自己跟上,差点没被殷漾摔门的动作夹到手。
她进屋,掩门。
殷漾皱眉:“你进来做什么?”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清么?
宁姝大喇喇打量殷漾,笑着露出八颗贝齿:“咱们这是朋友相会,不要想到别的地方去。”
殷漾双手环抱,嗤笑:“朋友?殿下,冬天快到了,冷风刮你的脸,不痛不痒吧?毕竟殿下脸皮有长城墙那般。”
宁姝也不生气:“这不是好事么,说明有我在,我的脸皮就能护住长安,长安十足的安全。”
殷漾:“……”
秀才遇上兵,他无话可说,伏案又拿起画笔,准备填色。
不一会儿,被他晾在一旁的女子,也蹭蹭蹭着走到书桌旁,查看他的画,有点惊讶:“那幅画,果然是你画的啊。”
殷漾想起王生今早上说,昨天遇到好人,两幅画都被买了,又想起传闻中昨天东坊出现刺杀公主的事,一下明白,买画之人,就是宁姝。
他搁下笔,不赞同道:“昨日刚遇危险,今天就到处乱逛,你真是嫌你命长。”
宁姝哈哈一笑:“命长不长我不知道,但我脸皮有城墙厚,刀枪不入。”
殷漾噎了噎,又拿起笔,喃喃:“陛下定会肃查长安,但如今长安的兵力,都被大将军拿在手里,听说真的出来查的,不过百人,你还敢出来。”
宁姝突然说:“你在担心我吗?”
被乍然这么问,殷漾手忽的抖动,一笔画错,他闭了闭眼,忍无可忍道:“担心?我担心的是他们找到你在我这,我不敢拿我的命和你的比,我没你金贵,所以好走不送。”
说罢,他想把自己手上那张坏了的画揉皱,宁姝却突然说:“等等,这笔还能补,别丢了,多可惜。”
殷漾突然发现,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绷着脸,把画丢到一旁,却看宁姝捡起来,仔细观察片刻,便拿起山形笔架上的另一只笔,沾沾墨水,沿着坏掉的那幅画,补上几点墨梅,又甩开笔,大开大合地画上几根枝条。
顿时,被毁掉的雪后初晴图,突然变成雪后赏梅。
殷漾纵然有气,想要找茬,左看右看,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改,更加合适。
他嘟哝了句什么,很快说完,宁姝没听清。
她眼眸一转,道:“我只是填充,要不是你的雪后初晴画得好,也没有我发挥的空间。”
这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是了,这张图,虽然笔画简单,但留白恰当,加之如今一场秋雨一场寒,冬天快来了,图的意境肖似在长安的冬天里,找到一块属于自己的静心之地,每一道落笔不是普通的墨,而是对人生的哲思,激发人们对雪后的憧憬,构建人们与雪景从视觉到心理上的联系……”
殷漾打断她的滔滔不绝:“行了。”
他早就见识过她夸人的本事,信手拈来,都是花言巧语。
对,花言巧语。
他下意识压了压唇角,才说:“哪有你说的那么神,不过是随手一幅画作。”
宁姝拉个凳子坐下,撑着脸颊,笑眯眯:“在我看来就不随手,所谓大道至简。但不是快秋闱了,你怎么跑出来,在这里挥笔泼墨?”
殷漾捏捏画笔,不太想说。
宁姝没有放过他,道:“也是,读书背书,不如绘画来得舒适。”
殷漾反驳:“绘画无用。”
宁姝皱眉:“何出此言?”
殷漾袖手,道:“百千年来,扬名天下的画师,两个手指头数得过来,到底是下等,绘画无用。”
他又强调一遍最后四个字。
宁姝回:“有用无用,是谁给的定义?你非要说扬名天下的画师,那我还要说,百千年来,闻名天下的天子,一只手数得过来。”
殷漾扯扯唇角:“这是一回事吗?”
她晃了晃自己手指,说:“怎么不是一回事?画师是工作,天子就不是工作?况且一朝换天子,天下知,百年后,若此天子乃平庸之辈,又有谁记得他?”
这话可有点大逆不道,殷漾却并不讨厌,可他还是觉得不对:“只是……”
宁姝说:“要是绘画不行,画师轻贱,那你想过么,世上比绘画难出名的事多了去,比绘画不赚钱的事更多,若你贬绘画,又如何以常人心态去面对芸芸众生,这样就算你一路到殿试,我父皇慧眼识人,不会看不出你存于心底的高傲的。”
殷漾滞了好半晌,才说:“我没有高傲。”
他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也明白被宁姝说中了。
他私心认为惟有读书高,可若有这种心,是当不好父母官的,他有许多想解释的,但不知道从哪说起。
便看宁姝拿过他的画,在一些还没铺色的画上,她拿笔落下,慢悠悠画起来。
殷漾:“你在干什么?”
宁姝眨眨眼,道:“刚刚训了你,给你当苦力啊,”笑得讨巧,“你别生气。”
殷漾吐出一口气,她怎么能变脸这么快。
这还怎么生气。
他也拿起笔。
桌上还有十来幅画要填色,他看了眼宁姝的画,能画出墨梅的功底,填色也不差,便也放心地盯着自己手上的画。
然而,脑海还是忍不住溢出,方才她说的那些话。
忽的,身边人的声音,盖过他脑海里的声音:“殷漪之。”
殷漾抬眼,只看宁姝画笔稳重地勾出山中青木,她也抬头,对他笑了笑:“你别只顾着禁锢住你自己,想画就画呗,画画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殷漾骤然愣住,随后恍然。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早就看出,当他说出“绘画无用”时,是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理论。
即使,他心底里一直有个声音,让他拿起笔,去描绘,去勾勒。
可是身不由己。
殷漾一岁时,外放为官的父亲,遇上泥石流,去世了,两三岁时,重病的母亲也撒手人寰,同年,他展现出读书的天赋,小小年纪竟然能认字。
家中乃武将世家,然而当盛世太平时,武将反而被防范,那年又恰逢先皇后大败突厥,天下将无仗可打。
于是。家里着重培养自己。
只是,随着年岁渐长,他开始忍不住拿起画笔,涂涂画画,当大伯知道时,叫人把他的画都烧了。
殷漾并不想回忆当初的心情,只知道,绘画无用,唯有读书,才能托起整个殷家。
时间久了,他竟也给自己套层枷锁,深信绘画无用。
此次,他瞒着家人,说自己去东山书院进学,实则是,在知道自己前几年认识的好友王生家道中落,撑不起在长安的用度,他便到他这里,画一些画,送给他去卖,补贴费用。
说起来,他当真只为好友,就没有半分私心么?
独自待在漏风的屋子里,挥笔画画的感觉,却比带着烧着银丝炭的温暖屋子里读书,要快活。
快活十成,百成,千成。
他越想越好笑,心越发恣意放纵,忽而将画笔一掷,这动作惹得宁姝看他,他忽的扬眉,道:“谢了。”
宁姝没有抬头,回:“谢什么,人生难得觅知己嘛。”
她以为,他在谢谢自己为他和王生画画,他们俩,一个公子哥,一个落魄书生,能成为好友,不容易。
而殷漾则将“知己”二字,在心底来回翻弄。
他懂了,为何自己总那么在乎,她对自己的画的评价。
或许,从最开始,她直指他的画没有“眼睛”时,他潜意识里就,认同了她。
所以,明明有一阵不见,明明她先前那么可恶,但是,和她有种熟稔的感觉。
这便是知己。
盯着宁姝执笔的侧颜,殷漾开口:“行,我答应你。”
宁姝茫然:“啊?你答应我什么?”眼看殷漾黑了脸,她连忙笑起来,“我知道啦,刚刚逗你玩呢。”
她收起笑容,严肃地问:“这事,是让你翻译密信,即使有危险,你也答应么?”
殷漾:“你会保护我?”
宁姝点头:“那是肯定。”
殷漾:“那不就行了。”
宁姝乐呵起来:“你居然真的答应了,我就觉得你是个讲理的人。”
殷漾哪不知道这是恭维,便说:“得了,我还不知道你?你定是觉得若我不答应,就把我绑回去。”
宁姝:“咳咳。”
他转过身,掩了掩唇角的笑意。
这天,果真与彩鸢说的一般,下起瓢泼大雨,将长安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
秋寒已至。
尉迟序下朝后回府,站在回廊处,抬眼盯着屋檐上滚落的雨珠,他缓缓眯起眼睛,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眼瞳深深。
另一头,薛茕晗骤然睁开眼睛。
他按了按发疼的额头,脑袋里像有什么在冲撞。
他起身,侧耳倾听屋外滴答雨声。
做了个很有意思的梦。薛茕晗,亦或者,莫见雪,他推开窗户,伸手接雨,雨水与梦境里的血水般,迸溅到他手上。
区别是,一个是冰的,一个是烫的。
梦里的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更有意思的是,梦里,还有陆宁姝的影子,不是公主殿下,但也是某个殿下。
这个梦,太真实了。
是吧,殿下。
莫见雪阖上眼,只露出一道瞧不清神色的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