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
雪很大。
万里飞雪，冰冻天地。
百里登恭在雪原上东行，已行三千里，可仍走不出。
雪原很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但纵是雪原在漫长也无寂寞漫长。
这世间最漫长的岂非正是寂寞？夜又临。
黑暗的天空，没有星星。
百里登恭已记不得这是第几个无星夜。
篝火在雪原上熊熊燃烧着，百里登恭坐在雪石上，喝着酒，冰冷的眼眸里倒映着地上的烈焰。
漆黑的剑，没有鞘，插在他的身前。
剑是古朴的大铁剑，看不出有丝毫的不凡。
但是，这柄剑不知杀过多少英雄，染过多少豪杰的鲜血。
寒风突起，剑上的血已干涸，但味依在。
百里登恭很讨厌血腥味，也很讨厌杀人。
但他偏偏不得不杀人。
只因他若不杀人，人就会杀他。
他是世人眼中的大魔头。
正邪二道都在追杀他。
风渐大，突有数片树叶飘来。雪中无树，怎会有叶？
两道身影飞快奔来，踏雪无声。
他们是谁？
难道是来杀百里登恭的？
黑夜里的雪已住，两人也已来到百里登恭的面前。
是两个身着白衣的俊俏青年。
百里登恭抬起眼，盯着两人。
他知道两人的名字，是燕南夕和楚末阳。他收回目光，继续喝酒。
燕南夕注视着他，缓缓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百里师弟，好久不见。」
百里登恭道：「宁可不见。」
燕南夕道：「你方才可以逃走。」
百里登恭道：「我不想逃。」
燕南夕道：「你今夜会死。」百里登恭道：「我不会死。」
他接着道：「因为我还不想死。」
燕南夕道：「可你注定要死。」
他寒音道：「你敌不过我二人。」
百里登恭叹道：「师兄，十年不见，你依旧自负。」
他人已动。
他的人既已动，剑自然也已动。血从剑上淌下。
剑是百里登恭的剑，血是燕南夕的血。
剑已抵在燕南夕的颈项上。
燕南夕瞪眼道：「你的身法……」
百里登恭道：「师兄不必惊讶，不过是神影步而已。」
他斜睨着楚末阳，道：「你莫要动，你若动，我的剑也会动。」
楚末阳歉声道：「燕师兄，对不住了！」
他的剑已抽出，直刺百里登恭咽喉。
他想成名，是以他必杀百里登恭。
只可惜，他已犯下个错误。
百里登恭的大铁剑当然会随着他动而动。
但不是往燕南夕的脖颈里动。
夜色甚黑。
可就算夜色在黑，也掩盖不住鲜血的颜色。
楚末阳手中的剑已掉地，他双手捂着脖子，但鲜血还是自指缝里狂流而出。
他双目睁得很大，道：「为……什……么……」
他话未说完，人已倒下。
百里登恭摇头叹息，忽而道：「师兄，你想替他报仇么？」
燕南夕已说不出话来。
他闭上眼目，苦笑道：「师弟，你动手罢。」百里登恭道：「你走罢。」
燕南夕讶道：「你不杀我？」
百里登恭没有回答。
他有个奇怪的毛病，同样的话从不说二回。
燕南夕默然半晌，道：「师弟，我欠你一命，今后定会还你。」
寒风呼啸，他已绝尘而去。
黑夜中，又只剩下百里登恭。
他依然在饮酒。
其实他不喜欢喝酒，就正如他不喜欢寂寞同样。
但是，他偏与寂寞为伍。
世人皆认为他是个不祥的人。
他刚出生就克死父母。
他五岁克死爷奶。
他十岁克死全村。
他十二岁起开始流落街头，靠乞讨为生。乞讨三年，他的命运终于得到转机，蜀山的道回真人在长安街道上恰巧与他相遇，观他骨骼清奇，资质甚好，于是就收他为徒，把他带上蜀山。
然而，不祥尚未结束。
上蜀山的第二日，教他练剑的师兄不慎坠崖身亡；第三日，他误闯进蜀山禁地，又有三位师兄为救他而亡；第四日，同他一起采药的两位师姐遭遇到魔教的伏击，死于非命。
自此，蜀山上下五千众弟子皆视他如怪物，没有人再敢接近他。
从此以后，百里登恭的人生就只余下寂寞，只有师尊道回真人每年出关时他才会有短暂的温暖和喜悦。可道回真人每年只出五日关，五日过后，又要重新闭关养伤。可以说，道回真人出关的五日，就是百里登恭每年里最快乐的五日。
十年前，魔主残魂自蜀山镇魔塔里逃出，附体在百里登恭的身体上，杀死道回真人和数以千计的蜀山弟子后，逃下蜀下，血洗整座洛阳城……即便百里登恭是无辜的，但仍是成为天下人眼中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清晨。
雪下得很大。
雪花漫天飘。
百里登恭扛着大铁剑，向前而行。
他走路非常奇怪，前后步伐始终保持着二尺距离。
突然，他停下身。
他赶路的时候极少停身。因为他不知道身后的敌人什么时候会追上他。
十年来，他停过十三次身，结果十三次都身负重创。
他举目四望，已闻到血腥味。
四下人影幢幢，包围而来。
百里登恭没有动，双眸越来越锐利。
三百修者，已将他围住。
百里登恭长发飞扬，红衣耀眼，毫不畏惧。他环视四周，默然不语。
钟秋雪越众而出，道：「百里师兄，跟我们回蜀山罢。」
她容貌倾城，风华绝代。
她声音悦耳，但充满冰霜。
百里登恭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钟秋雪轻叹道：「你总该知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
百里登恭道：「我已无头可回。」
他慢慢道：「我若是回头，必死无疑。」
钟秋雪柔声道：「不，你不会死。」
百里登恭道：「什么代价？」
钟秋雪启唇道：「自废道果。」
百里登恭道：「我宁愿战死！」
他不想变弱，他不想变成废物。他当过三年乞丐，想必世间无人比他更明白弱小的感受。
北风凛冽，雪花飘飘洒洒。
三百蜀山弟子持剑攻向百里登恭。
不知从何时起，雪已变红。
百里登恭突围而去，留下道深红的背影。
三百修士皆已倒地，沐浴在鲜艳、醒目的血泊中。钟秋雪呆立在雪原上，望着逐渐远去百里登恭，自语道：「他怎么突然变得这般强大？」
她垂下眼帘，久久不语。
她只看到百里登恭的强大，却不知百里登恭因强大而承受的痛苦。
十五里外，大雪石旁。
百里登恭单膝跪地，不停咳嗽，已咳出血。
谁都知道他是个心冷血寒的魔头。可无人知晓他其实只是个可怜人。
十年前，百里登恭趁着魔主神游太虚时，强行夺回身体的主导权，而后将魔主炼化。魔主临死前在百里登恭的身体里布下诅咒，只要百里登恭动用炼化魔主而得来的力量，就会遭到诅咒的反噬，生不如死。
百里登恭拄剑而起。
他抹净嘴角上的鲜血，继续前行。
他走得很慢，但步履很坚定。
他何时能走出大雪原？
他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
他为何不御剑飞行？
师尊曾告诉他路是走出来，不是飞出来的。
这么走，究竟要走到何时？
走到何时？
他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但想到又能怎样？他在苦笑。
他根本就不知道路何时能止。
可是，他绝不会半途而废，纵使是要走上百年。
天色已黯淡，黑夜又要降临。
这次他没有歇息，他本就无需歇息。
道行到他这等层次，永远也不会感觉到疲惫。
时间流逝得很快。
昼夜再度交替。大雪纷飞，他已停下来。
前面已无路，千丈深涯横在他的眼前。
百里登恭站在断涯上，四野茫茫，他不禁思绪万千。
谁言男儿无泪？
他已在流泪，道：「师尊——师尊——我真的好累——」
他擦干泪水，仰天长啸道：「天大地大，为何就容不下我一个百里登恭？！」
登恭二字在雪山回荡。但没有人回答他。
雪原在颤抖，雪暴已轰然来临。
百里登恭跳下悬崖。
红色的衣裳猎猎作响，在风中飞舞。
雪路已尽，断崖下面就是他要来的地方。
荒草萋萋，残垣断壁。
森白的骸骨到处可见。
村口有尊石碑，上刻「仙村」两字，但此刻碑已断。百里登恭已呆住。
他只觉得自己的背在发凉。
他不由后退两步，喃喃道：「怎会这样……」
传说断涯下是个洞天福地，名叫仙村。
上古年间，有仙神降临此地，故而取名仙村。
仙村四季俱春，村里村外皆栽满桃树，不管什么时候来都能看到美丽的桃花，闻到让人心神陶醉的花香。百里登恭走遍仙村，满目疮痍。
树已枯，桃花已残。
从前的世外桃园现已变成人间地狱。
百里登恭木立在村里的乾坤道台上，双目无神。
仙村已毁，就意味着女娲石也已消失。
他来仙村，就是想借女娲石。
女娲石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他想复活道回真人。
百里登恭对着天在咆哮：「呃啊……」
他状若疯狂，黑发倒竖。
他已万念俱灰。
现实就像只无情的大手掌，将他从天堂推下地狱。
他坐在石阶上，不停的喝酒。
他想逃避，他想醉倒，他想麻木自己。